中國粵劇電影以何“破圈”
——以粵劇電影《白蛇傳·情》為例

劉 星 海 洋

粵劇電影《白蛇傳·情》是由珠江電影集團有限公司、廣東粵劇院聯合打造的國內首部4k全景聲粵劇電影，榮獲第三屆平遙國際電影節“最受歡迎影片”。同時，其預告片在網絡上的發布，掀起了年輕人對戲曲電影的討論狂潮，使得該片成為兼收榮譽與口碑的“破圈”之作。

一、歷史累積：《白蛇傳·情》的“破圈”基礎

“破圈”作為一種文化現象，“主要是指某種藝術形式和文化內容在不同接受群體之間的流動分享”，通過對既有之物的內容生產與表現方式進行大膽創新，從而使新群體產生新的認知構成。粵劇電影生來屬于戲曲藝術的一個子類，因其自身藝術形式所攜帶的地域性、專業性以及特定的文化語境，形成了具有“小眾化”特征的受眾群體。《白蛇傳·情》的出現打破了固有受眾群體的單一連接，而年輕人群體的涌入擊碎了原本橫亙于粵劇電影與流行文化間的壁壘，進而形成破圈之實。

當然，小眾化絕非粵劇電影的自然屬性，它同時隸屬于大眾化的電影藝術。回顧粵劇電影從繁盛到落寞的發展脈絡，創作者不斷在實踐與發展中“試錯”與“調整”創作觀念，這為粵劇電影的發展打下堅實的基礎。

（一）創作觀念：多元形式中持續探索

粵劇電影《白蛇傳·情》對粵劇的傳統程式進行了大膽創新，運用電影化的視聽呈現進行了深度改編，取得了不錯的反響，同時印證了粵劇電影的發展需要依托不斷創新的創作觀念。于大眾而言，《白蛇傳·情》的視聽表現是新奇刺激的，但粵劇電影與技術的結合并非首次。回顧早期粵劇電影從萌芽到繁榮的發展歷程，從無聲到有聲，由黑白到彩色，由表象來看這一切有賴于日趨成熟的電影技術，但實質上與創作者與時俱進的創作觀念密不可分。

20世紀30年代粵劇舞臺藝術極其繁榮，依附粵劇而生的粵劇電影業隨之興起，結合有聲電影技術的運用，逐步形成了早期粵劇電影“影劇互動”的創作思潮。1933年，中國首部有聲粵劇電影《白金龍》誕生，在香港公映時觀眾多達十萬人次，隨后還帶動了廣東及東南亞地區的觀影熱潮。這一時期的粵劇電影基本處于“將影就戲”的范疇，僅僅作為客觀記錄名家舞臺現場的“記錄片”。20世紀30年代到60年代是粵劇電影的繁盛時期。香港作為粵劇電影的主要生產地，電影行業的商業化制作策略也深深地影響著粵劇電影，由此注重平民性、娛樂性、商業性的粵劇電影創作模式迅速發展起來，“1956年馬師曾、紅線女的《搜書院》（上海拍攝）、1957年張瑛、羅艷卿的《璇宮艷史》（香港拍攝）都創下當年的最高賣座紀錄，不同類型的粵劇電影次第交錯興起，10多年間拍攝了粵劇電影669部，占其總產量的二分之一強，達61% ”。但這龐大的粵劇電影產量之中，不乏粗制濫造之作，“走量不走質”也成為后期粵劇電影落寞的導火索之一。

圖1.粵劇電影《白蛇傳·情》劇照

20世紀70年代，原有粵劇電影市場被國語電影強勢擠壓，制作粗糙的粵劇電影迅速被淘汰。另一邊，香港電視行業的蓬勃發展帶走了一大批粵劇電影人才。由此，粵劇電影陷入了低谷。隨后，粵劇電影創作者們開始反思長期以來粗制濫造帶來的積習，將創作重點重置于藝術創新之上，不再走“高產低質”路線，而是積極推行優質粵劇電影。1976年，由嘉鳳影業公司出品的粵劇電影《帝女花》上映。導演吳宇森在保留原粵劇的故事結構的同時，對粵劇文本進行電影化的拆解與重構。影片講述了明朝末年帝女長平公主與周世顯凄美感人的亂世之戀。用蒙太奇的電影手法來組接故事，運用多景別、慢鏡頭等視聽語言來呈現情感，實現了電影畫面對故事文本的直觀傳達。該片在商業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香港收獲了三百多萬港幣票房，位列年度票房榜第四，這一創作上的成功證實了粵劇電影優質化路線的正確性。

進入21世紀，粵劇電影始終未能復現往日輝煌，但粵劇電影制作者仍不斷推陳出新，力圖從形式與技術中尋找粵劇電影的新出路。2004年7月16日上映的世界首部粵劇動畫電影《刁蠻公主戇駙馬》，榮獲第十屆中國電影華表獎的優秀美術獎；2010年的粵劇電影《小周后》大量使用了類似于電視錄制的中近景鏡頭，豐富了粵劇電影的視聽語言呈現；2015年，粵劇電影《傳奇狀元倫文敘》呈現出特效舞臺背景與舞臺表演相結合的新形式；2018年2月17日，由廣州中投文化有限責任公司、廣東粵劇院出品的《柳毅奇緣》首映，融合了舞臺拍攝、實景拍攝和棚拍這三種方法，運用LED全場景布景以及電腦特效等技術。粵劇電影創作人員運用不同技術手段對該藝術形式進行不斷地探索與實踐，堅持擁抱新技術、堅持以市場為導向，走優質粵劇電影的創作路線。粵劇電影《白蛇傳·情》的上映和成功，可謂是數十年來粵劇電影創作者不斷堅守創新的集大成之作，它的“破圈”經歷了一系列“量變”的累積。

（二）受眾確立：困境中的觀念轉向

“早期粵劇電影主要流行于廣東全省、廣西東南部和香港、澳門地區，東南亞、大洋洲、美洲、歐洲的粵籍華僑聚居地也有放映。”早期有聲粵劇電影興起，大量電影院出現，作為粵劇的衍生品，其更為低廉的票價吸引了眾多粵劇受眾；另一方面，粵劇名伶轉向粵劇電影的制作，其“亦伶亦星”的明星效應也對粵劇電影受眾產生強烈的吸引力。由此，粵劇電影逐步打破了被粵劇壟斷的娛樂市場，形成大批受眾由粵劇舞臺轉向粵劇電影的局面。

圖2.粵劇電影《白蛇傳·情》海報

“20世紀80年代以后，由于觀眾對于戲曲的培養程度降低，失去了先前培養的土壤，使得戲曲電影的程式對于觀眾來說過于晦澀難懂。”粵劇電影也因此陷入了窘境，一方面，因為關于粵劇電影的戲影本位之爭未有定數，其程式化抽象的表演形式與電影天然的“寫實性”之間的矛盾尚未解決；另一方面，粵劇電影市場被國產電影擠占，形成了原有受眾群體縮減的尷尬局面。部分戲曲電影為吸引年輕受眾，紛紛轉向數字化技術革新，但對“戲”“影”融合問題的擱置與忽視，技術介入似乎也只是隔靴搔癢，本質上還是影像記錄戲曲舞臺“清晰”與“更清晰”的區別。例如，在粵劇電影《柳毅奇緣》柳毅仗義傳書片段中，聽聞洞庭龍女三娘的悲慘遭遇，柳毅從北向南而行為其傳送家書，便采用仿真的動態背景墻展現其日夜更迭，但演員舞臺程式化的表演大大削弱了傳書之路的真實性和精彩度。雖然粵劇電影《柳毅奇緣》利用聲光電色技術，對粵劇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電影化改編，但對于大部分觀眾而言，粵劇舞臺表演形式的陌生化，加之不充分的電影化呈現，使得大部分對粵劇傳統藝術陌生的新觀眾難以真正進入粵劇電影的審美范式中去感受粵劇之美。

粵劇電影的傳統固定受眾可等同為粵劇受眾，且該受眾群體呈現出比較明顯的老齡化、地域化特征。同時，粵劇電影在技術、藝術層面的突破與創新，必然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粵劇藝術傳統美學的呈現，導致熟悉原有模式的部分受眾的流失。那么打破粵劇電影受眾的固有圈層，拓展粵劇電影的受眾群體尤其是青年受眾群體，成為粵劇電影在困境中突圍的重要策略。“當某一圈層本身的知識生產和供給能力不斷增強，圈外對其的文化認同就會加劇。”《白蛇傳·情》不再僅僅將技術視為記錄粵劇舞臺藝術的附屬品，而是運用年輕受眾熟悉的電影化視聽語言進行技術革新，結合粵劇自身深廣的藝術內涵，形成了經得起青年受眾反復解讀與推敲的藝術作品。在近幾年粵劇電影的發展中，越來越多的創作者意識到關注、迎合并培育受眾的審美趣味對于粵劇電影的創新與革新的重要性，這或將決定粵劇電影創作方法的未來去向。

二、美學認同：擊破認知屏障

粵劇電影《白蛇傳·情》于2021年5月8日于視頻平臺投放了預告片，隨即掀起了一場年輕群體對影片“奇觀場景”“特效制作”“畫面構圖”的熱烈討論。導演張險峰在采訪中說道：“這部電影就是拍給年輕的電影觀眾看的。”《白蛇傳·情》在影像表現上大膽融合數字技術，百分之九十的場景采用特效制作，210張場景繪圖與數字搭建的數十個場景，構筑了極具魅力的兼山水之情與傳統之美的數字畫境；演員精彩絕倫的動作表演結合視覺特效渲染，保留了傳統戲曲精髓，使用電影化的手法呈現了中國傳統戲曲藝術的美學感染力，完成了與當代青年受眾的連接。不同于以往的粵劇電影作品，創作團隊不再拘泥與“戲”“影”本位的問題，通過電影化的呈現打破打破青年受眾對戲曲電影的陌生疏離與識別障礙，以“真摯”和“誠懇”的態度歡迎年輕觀眾走進戲曲藝術。

（一）視覺特效：打破審美慣性

數字技術與戲曲電影結合較晚，早期戲曲電影因受觀念束縛和技術限制，始終不能吸引青年受眾。當代年輕觀眾群體的觀影經驗深受數字特效大片的影響，這一群體對于視聽呈現、數字特效有比較強烈的審美需求，但部分以奇觀場景、數字特效為主要賣點的國產大片、網絡電影等未能對數字技術充分利用，常被批為粗制濫造，被觀眾戲稱“5毛錢特效”。在這種既定的觀影印象下，粵劇電影《白蛇傳·情》能在青年受眾中“破圈”而出，無疑是青年受眾對戲曲電影與數字技術結合的高度肯定。

利用數字技術呈現中國傳統美學觀念，是粵劇電影《白蛇傳·情》場景制作中最為突出的特點。視覺特效改變了電影場景造型原有傳統的制作流程和方式，讓創作者跳出了線性思維模式，很多局限于技術的畫面得到了實現。電影導演張險峰在接受央視采訪時說：“想把這部片子拍的更像中國的宋代的繪畫，他認為宋代繪畫是達到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于是借助特效三維技術、合成技術，幫助電影實現中國傳統藝術上的一些精粹的東西。”《白蛇傳·情》將神話本色融于山水空蒙之中，西湖之上斷橋飛雪、為情拂袖水漫金山，其傳統戲曲舞臺的虛擬形式在數字技術的改寫下，構筑起更為現代觀眾接受的可觀可感之奇幻景觀。由此，電影在聚焦于宋代繪畫氣韻的場景設計下，有效融合了中外兩方團隊的數字技術合成，呈現出了具有濃厚民族氣息的場景畫卷。宋代畫家郭熙曾在其著作《林泉高致》中探討山水畫的意境，“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以煙云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而電影中遠處群山云海、近畔西湖蕩舟、漫步小橋流水，一組組充滿中國傳統水墨畫風格意境的畫面，在虛實與明暗間涌動著東方之美。情景交融，景隨情動，完全契合傳統粵劇的質感，展示了古老粵劇文化在數字時代的審美實踐，以及崇尚自然情景的獨特韻味和風采。

一改于僅靠視覺畫面的沖擊來取悅受眾的宏大場面特技，《白蛇傳·情》的特效使用始終與中國傳統水墨畫藝術相融合，以民族傳統藝術作為數字特效的審美支撐。在水漫金山片段中，青白二蛇與法海斗法，白蛇水袖一出，一瞬滔天巨浪掀起，法海立刻揮舞擎天禪杖海浪回擊；白蛇二度舞袖，千層浪再度翻涌而起。海浪不再局限于西方特效技術對“逼真”與“質感”的追求，而是將中國畫大寫意風格的水墨奇觀呈現在二人斗法之中，寫意大于寫實；當觀眾以為事已至此而深舒口氣時，法海被擊入水底卻又成功化身，火色羽翼在身后張開，騰空躍出水面，墨羽在黑色灰燼中收起，局勢轉變將緊張氣氛推向高潮。傳統藝術的特異性與熟悉的“大片”視覺化呈現結合，對年輕受眾而言無疑是新鮮刺激的，技能特效氣勢壯觀、磅礴，增強了畫面的情緒張力，大寫意的水墨畫風格結合水袖表演藝術，帶給年輕觀眾超乎期待的情感和視覺的雙重震撼。

（二）視聽呈現：多維藝術融合

粵劇藝術表現方式主要為在舞臺空間中以其假定性的設定來呈現故事。在影片《白蛇傳·情》中，電影手法的介入有效地支撐了戲曲藝術中空間敘事的流暢傳達，“意境”“寫意”等中國傳統美學理念貫穿始終。有網友評論，該片“每一個截圖都是一張電腦桌面”。制作團隊通過嫻熟的電影語言對戲曲藝術進行拆解、重構與創新，構建出了獨特的戲曲電影數字畫境。

首先，全片大量使用低反差平光布光，講求構圖的工整對稱，在景框的限定下，人物與場景關系的呈現便成為重點。在“水漫金山”的片段中，場景以金山寺為圓心，向外而看其四周環海孤立于金山之上，向內觀之寺院體型嚴整、四面通窗。以青白二蛇視角望去，群山高聳，覆以草木，金山寺坐落在云霧繚繞之間，對稱的寺門營造出強烈的秩序感，大全景鏡頭展現法海與一眾弟子站在高不可攀的石階之上，形成對青白二蛇強烈的壓迫感；以法海視角望去，二蛇站在礁石之上，四周高山矗立，霧氣繚繞，在大山大水的鮮明對比下，更顯二人形單影只。地勢的一高一低，視角的一仰一俯，預示著雙方勢力的懸殊，這為青白二蛇金山寺戰敗進行鋪墊。

圖3.粵劇電影《白蛇傳·情》劇照

其次，為進一步呈現中國傳統繪畫的水墨質感，影片在造型與置景方面也極為考究。在服裝設計中，采用相對更薄的真絲杭紡營造飄逸感。據服裝設計王曉霞所述，化學工藝染出來的顏色是快節奏的產物，從草木提取出來的顏色更柔和自然，也更古色古香。此外服裝上的花紋，為了符合人物性格和適應電影鏡頭，王曉霞團隊采用純手工刺繡，參考山水畫的水紋和云紋，使服裝的整體設計與影片風格融為一體。影片美術團隊在進行場景搭建中，改變了圓窗的傳統尺寸，因為原有尺寸直徑為40厘米至60厘米之間，但在拍攝過程中發現過于寫實的置景破壞了畫面意境的呈現。于是美術團隊將其置換為直徑為兩米的圓窗，這樣的尺寸更適合電影鏡頭的呈現。通過圓窗與人物間比例關系的變化，呈現出中國傳統山水畫間的透視關系。

最后，剪輯手法靈活運用，極大提升了影片中動作場面的可觀賞性。該片的動作戲于制作者而言有兩個難題：一是如何使戲曲動作表演的假定性適應于鏡頭語言的呈現；二是如何應對影片全部使用固定鏡頭后所導致的動感缺失。敘事媒介的性質發生了變化，表演形式也必然隨之改變。影片依然保持著原有劇作中動作場景的基本場次和橋段，同時借鑒了古裝動作電影和神話題材電影中的動作設計，結合武術與舞蹈動作元素，使影片中的動作戲在一定限度內更加動感和寫實。同時，影片中使用多景別、多角度的鏡頭呈現以及快速的剪輯節奏，進一步完成動作場面的展現。在白蛇以身犯險盜取仙草的段落中，除了常規平拍機位，影片還加入高角度的俯拍機位，整體剪輯節奏明快，平均不到2秒進行一次鏡頭切換。在該場戲六分鐘左右的時長下，影片切換了百余組鏡頭，全方位展現了演員時而輕盈舞動，時而有撥千斤之勢的水袖表演。剪輯節奏的變化延展了動作的視覺效果，飛雪特效與演員武打身段的融合，使之視覺上與戲曲原有動作表現拉開了很大的距離，由此觀眾獲得了在傳統粵劇舞臺藝術上所不具備的深度沉浸感。

從聽覺呈現上看，粵劇電影《白蛇傳·情》基于全景聲錄制技術，將傳統戲曲與多元化的現代音樂形式相融合，同時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粵劇韻味。首先，影片使用的全景聲技術為現場錄制、音頻處理以及聲音質感的呈現提供了強有力的技術支撐。其次，影片在保留原劇重要唱段之際，融入了西方古典樂器進行編曲，使之更符合電影的聽覺呈現。在水漫金山片段中，編曲結合了一百人的交響樂團和電子合成器的音色，營造出緊張刺激、氣勢恢宏的氛圍基調。在青白二蛇落敗入水的情節中，音樂即刻從交響樂轉變為弦樂與民樂風格，整體配樂由寫實感轉向寫意感，同時加入琵琶音色的點綴，刻畫出姐妹落敗后無奈與絕望的心理狀態。最后，《白蛇傳·情》運用全新的編曲來極力傳達粵劇風韻。在求仙草的情節段落中，白蛇與鶴鹿二童大戰，其中大量使用交響樂和電子音樂來增強打戲的緊張感，同時為了讓電影保持粵劇的韻味，又配合演員表演加入了傳統的鑼鼓鼓點，營造出經典粵劇的表演氛圍。據電影編曲陳揮之所述，“這部電影里面30%～40%用了傳統的曲牌，60%左右是新創作的。”在新編的曲目中，創作者還利用粵地音樂元素為傳統粵劇曲牌賦能，白蛇與青蛇出場的配樂《藍藍天》即出自廣東民間童謠《月光光》。創作者將《月光光》的旋律進行拆分重組，通過對耳熟能詳的廣東民間音樂旋律的現代化改編，使更多年輕人在觀影過程中產生共鳴，感受到多元化的音樂體驗。

（三）人物塑造：經典形象的現代化改造

從劇作層面上看，粵劇電影《白蛇傳·情》在情節主線上依舊延續了白蛇與許仙的人妖婚戀的傳統故事模式，但對粵劇中的部分情節進行了適當刪減，情節更為集中，更適宜于電影視聽的呈現。那么，如何以既定的流傳千百年的經典故事來吸引青年受眾，則成為當前文本改編的難題。“白蛇傳這類傳說故事的男性主角多為身處下層的青年男子，受天尊地卑觀念影響，普遍認為在地位上‘仙’高于人，而人又強于‘妖’。”“女妖的自薦枕席和異類身份，不僅能使男性從女妖身上獲得情欲的滿足，鑒于女方的‘異類’身份和主動‘引誘’，使得男方根本無須背負社會倫理道德的謹責。”人妖相戀這一類型故事中補償男性情欲訴求的本質，容易引起部分青年受眾尤其是女性受眾的反感。同時，封建社會中男女之情被世俗禮教壓制的敘事模式，在當下的現代化語境中，也容易被青年受眾視為陳詞濫調。對經典故事文本中的經典人物進行現代化的改造，使其滿足現代化語境中青年受眾對于愛情、平等、道德等主題的思考，成為《白蛇傳·情》在塑造人物時的重要策略。

在本片中，電影創作者對經典人物形象進行了現代化的改編，塑造出與青年受眾生活現狀與認知同頻的鮮活人物。青蛇作為修行500年的蛇妖，道行不夠但不畏強權、鄙夷情愛又念姐妹情深，言語潑辣犀利、自由不羈的形象深得年輕觀眾的喜愛。這一人物很容易使觀眾產生一種自我心理的對象化投射，形成移情體驗。在影片中，白蛇數次以身犯險解救許仙，腹中懷有胎兒仍為許仙舍棄自我。小青幾度勸阻無效，在許仙逃出金山寺尋回白蛇之際，青蛇對許仙的怨恨、憤懣，對白蛇的痛心、無奈凝結成一巴掌，重重地打在許仙的臉上。這一巴掌也宣泄了觀眾對許仙懦弱、無知的不滿，完成對青蛇這一人物的情感認同。

在觀眾所熟知的白蛇傳影視作品中，法海這一人物形象的構建由“善”走向“惡”，由“得道高僧”去向“封建衛道士”。“法海形象的演變是多重文化語境下話語權利博弈的體現，是民間敘事和精英敘事深層互動的結果。”由此，法海形象在現代語境下注定將進行再度調整與再度創新。在《白蛇傳·情》的情節設定中，法海雖依舊以反面形象出現，但其不再是純粹高舉“正義”旗幟的迫害者。創作者將其行為動機進行拆解，一方面是展現其對自我身份的堅守，行我該行之事；另一方面加入法海面對職責時的內心選擇，消解掉從道德層面對他進行的善惡評價，從而轉換為一種當下的社會價值評價標準。法海依然有捍法理不容情的堅守，與青白二蛇在金山寺前大戰，但當他得知小和尚放走許仙之后也未加責罰，而是看到了小和尚此舉的仁者之心。“這是對法海形象的一次新演繹，這種改寫把沖突從意識形態性的、階級性的變成了敘事性的、結構性的，符合年輕受眾當代文化的價值走向的品味。”

對于白蛇這一主人公的塑造，核心還在于人物的“情”與“義”的展現。將“情”字凝練于身的白蛇，不再拘泥于內心深處在自我情感與社會規范之間的徘徊與掙扎，而是堅定地追尋自己所鐘情的人與事，符合當下年輕受眾對女性情感追求的價值認同。“情”字的拆解可解讀出兩層含義，一方面是白蛇借“愛”“家”“兒”這三種事物展現對理想生活的向往與追尋；另一方面是由情演化出的“善”與“義”。在救鹿仙童一命之時，白蛇盼人間夫妻相守之際，表達了平等的觀念意識。這兩種“情”之內涵包裹在故事情節之中，成為人性主題最深刻的呈現。白蛇的悲劇結局雖沒有改變，但相較原版的被收擄、鎮壓、囚禁而言，處理得柔和了許多。白蛇化被動為主動，為了完成自身的身份轉化，主動選擇去經受又一個千年的修煉囚困，如此構建符合當代青年觀眾的后現代視角，從而完成了對白蛇這一人物的情感認同。

三、媒介作用：助推新受眾群體建立

《白蛇傳·情》于2021年5月8日投放于嗶哩嗶哩（B站）視頻平臺，獲得了近三百萬的播放量。B站作為一個多元文化并存的年輕人文化娛樂社區，在7000多個興趣圈層的共存中儲備了海量的優質內容。“圈層之間以自身文化邏輯劃分區域，彼此求同存異、理性交往，構筑著相對和諧的話語空間。”作為青年亞文化的聚集地，B站創立于90后的青年時期，興起于00后的青年時期。對于年輕一代而言，B站的圈層文化正是90后年輕一代的主流文化。粵劇電影《白蛇傳·情》的“破圈”也是在這一批深受二次元文化等小眾文化影響的青年受眾的注意力轉向中形成的。媒體是一個文化生產的空間，而新媒體就是新空間。“文化生產新空間，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形成的一種文化生產的機制與空間，具有面向未來、著眼青年、超越傳統以及走向全球的特點，在這一空間內進行文化生產，不僅只是創造文化產品，而且還將直接起到以文化人的作用，是實現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理想的場域與空間。”粵劇電影《白蛇傳·情》在B站的破圈現象，是年輕人對于新鮮事物的發現與挖掘，“話語的傳播與發酵不斷在話語空間之中流動、發展，最終達成一種情感鏈接的價值認同”。隨著互動不斷深化，年輕人群體間形成了基于共同價值認知的集群化效應，由此粵劇電影《白蛇傳·情》形成得以“破”圈的年輕受眾基礎。

（一）定位準確的前期宣發

導演張險峰在采訪中說過，“資金都用在特效制作上，沒有錢做宣發。”但其基于吸引年輕觀眾的改編態度，與擁抱年輕群體的姿態，皆受到了當代青年受眾的認可。對當代青年的圈層文化特性進行分析可以發現，年輕用戶對新媒體具備極強的觀察力、適應力和利用力，能夠“即時捕捉社會事件和動態、采集和編取瞬息的信息圖像，以便于將自我與外界時刻關聯”。青年受眾對當下國內的部分奇幻影片的均質化、批量化、甚至于粗制濫造始終保持著戲謔和厭倦，同時小眾化、圈層化的文化所帶來的新鮮價值取向和審美快感，使得年輕人對其始終保持著獵奇心。

圖4.粵劇電影《白蛇傳·情》劇照

粵劇藝術的式微，以及其特定的專業化交流范式，使其具有圈層文化特征，或者說是線下的圈層文化特征。“任何小眾的圈層文化要‘出圈’，走入主流，往往都會面臨陣痛期。要得到主流大眾的認可，就必須走出封閉的圈層。當圈層邊界被打破，圈層話語也不可避免地需要適當調整，重新‘嵌入’主流話語秩序。”這就意味著屬于圈層交往的舒適空間被打破，當電影化的制作手段介入粵劇藝術時，它改變了其封閉狀態。在彼此的碰撞中激發出生命力，電影藝術的大眾屬性降低了粵劇藝術的排他性，使其走向大眾視野。另一方面，當代年輕人對于傳統藝術的態度絕非完全排斥。粵劇在電影視聽化數字化的改造之下，打破了原有圈層的固化，二者的結合使戲曲電影迸發出獨有魅力。B站從一個二次元文化平臺成長為集人文、藝術、科普、時政評論等于一身的視頻平臺，受眾對其文化層面的要求也日益增高，粵劇藝術作為我國優秀的傳統文化，抓住了當下青年受眾的審美趣味，引發了群體共鳴，這正是不同圈層文化彼此同化、彼此滲透的結果。有效的宣傳策略實現了影片持續高漲的“自來水”口碑的發酵和裂變，成功將影片影響力滲透到青少年這一主流觀影群體之中。

（二）多元傳播體系持續發力

互聯網媒介廣泛普及前，傳統媒體的采訪報道是電影宣傳和營銷的主要途徑。影片信息僅能通過報紙、廣播、電視等方式傳播至大眾群體，有限的傳播渠道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宣發效能，沒有廣泛的“媒介受力面”，就沒有廣泛的情緒影響力。短視頻等新媒體崛起后，“短、平、快”的信息極大吸引了用戶注意力，逐步豐富了移動互聯時代的電影營銷宣傳手段。

新媒體平臺良好的“下沉性”使其內容承載力遠超傳統媒介：清晰明確的主旨傳遞和創意獨特的表達手法，讓電影資訊在移動設備的“視頻流”中直擊受眾心底。隨著影片的預告片登上B站的熱門第一，粵劇電影《白蛇傳·情》上映后在豆瓣實時熱門書影音中位居第一，在豆瓣以8.1分的高分開局，截至2022年4月28日其豆瓣評分為8.0。其中，評分為4星的用戶占比51.7%，五星用戶占比25.6%。與其同期公映的好萊塢大片《速度與激情9》，其4星用戶占比9.2%，5星用戶占比2.0%，豆瓣評分為5.2分。《白蛇傳·情》的口碑呈現出碾壓之勢。與此同時，各大平臺的自媒體博主相繼跟進好評，如分享型博主對精彩片段再剪輯后進行傳播、解說科普類博主對其進行影片特效、服裝妝容等多維度的分析等……《白蛇傳·情》的口碑借此不斷發酵。在此過程中，用戶即時轉發、實時互動、分享、評論，充分激活了多次傳播的無限可能。在年輕受眾的廣泛關注下，微博話題“白蛇傳情水墨特效”于2021年6月4日登上熱搜，當日最高熱度達41萬討論度。

從技術角度考慮，短視頻的算法推薦機制能夠精準掌握用戶畫像，根據用戶偏好和媒介特征值精準“投喂”相關視頻，突破了傳統媒介刻板、嚴肅、教條、粗糙的信息傳播范式。《白蛇傳·情》十分注重自媒體和主流媒體的多平臺分發，在B站、抖音、微博等平臺發布了演職人員幕后花絮、主創人員訪談或主創人員與現場觀眾互動視頻等，此類投放不僅為“趣緣社群”的形成創造了條件，還讓電影營銷宣傳本身更有吸引力。主演團隊除了參與多場線下漢服秀活動、主演路演，還在抖音和B站平臺上進行直播活動，宣發實現了很好的“波紋強化”效果。《白蛇傳·情》由此走進年輕人真實可感的生活圈。

截至2022年5月2日，粵劇電影《白蛇傳·情》的票房突破兩千三百萬元，成為中國電影史上最賣座的戲曲電影之一。數據表明，青少年是《白蛇傳·情》的主要觀影群體，35歲以下占比達89.69%。雖然《白蛇傳·情》獲得了部分年輕人的理解和喜愛，但扭轉戲曲電影式微之勢也絕非一朝一夕。觀眾群體的審美趣味與形成確立，需要受眾不斷接受粵劇電影藝術的熏陶與培養。粵劇電影創作者也應繼續大膽嘗試將粵劇電影與不同的藝術形式相結合，在電影市場化和數字技術化的當下，不斷推動“戲”“影”這兩種藝術形式的融合，從而吸引更多的青年受眾的關注。另一方面，算法推薦機制下的“過濾氣泡”本身對視頻流具有篩選效應，這也意味著電影的營銷工作必須提升宣發的信息價值、豐富表達形式，否則用戶有限的注意力勢必被其他信息占用和掠奪。

結語

粵劇電影《白蛇傳·情》青年受眾的認同機制，一方面源于影片對藝術與技術的有效融合，滿足了青年受眾群體的期待；另一方面，影片在青年受眾間口碑的發酵，有賴于當下新媒體傳播途徑的靈活與便捷。青年受眾作為電影院線市場的消費主力軍，其對戲曲電影的關注度，決定了該類型影片“破圈”現象是曇花一現還是轉機之勢。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說，戲曲電影未來發展的關鍵點就在于如何讓青年受眾走進影院、留在影院，最終成為戲曲電影的忠實受眾。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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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搜狐網.造型被點贊，網友求同款！它們是這樣做出來的[EB/OL].https：//www.sohu.com/a/469200103_161795.2021.05.28.

10邢曉楠.這配樂實在上頭.觀察者網.[EB/OL]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13248788.2021.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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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bilibili . 汪海林對談《白蛇傳·情》導演[EB/OL]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Ag411G7cF?spm_id_from=333.999.0.0.2021.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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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數據來源： 豆瓣網[ E B /OL]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34825976/.

22 光明網.戲曲電影《白蛇傳·情》為何叫好又叫座[EB/OL](2021.07.22) https：//www.sohu.com/a/478897102_162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