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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人之思攝一時之思
——王國維《壬子三詩》稿本考論

2022-07-30 03:33:02彭玉平
文藝研究 2022年7期

彭玉平

王國維在壬子歲末曾將本年在日本京都所作三首長詩合編為《壬子三詩》一集,以記一時之思。此集為合羅振玉手寫《頤和園詞》石印本原稿與王國維手抄《送狩野博士直喜游歐洲》《蜀道難》二詩而成,并未單獨付刻。今檢王國維致諸人信,皆未提及此集,而知悉此事的羅振玉在與他人信函或自撰《集蓼編》中也未明確提及,故知者寥寥。曾關注王國維《壬癸集》并箋釋過《頤和園詞》的黃永年,也直言“《壬子三詩》有無印本我雖不清楚”云云。

最早公開提及此集的應是趙萬里。他在1927年所撰《王靜安先生年譜》壬子年下記云:

二月,作《頤和園詞》,羅先生見而激賞之,為手寫付石印……而以夏秋間所作《送狩野博士游歐洲》及《蜀道難》二首附錄于《頤和園詞》后,署名“壬子三詩”。

趙萬里曾任王國維助教,深受王國維信任。王國維歿后,其手稿由趙萬里整理并陸續經手捐獻給今國家圖書館,此《壬子三詩》即為其一,故趙萬里能略知本末。不過,此后如儲皖峰《王靜安先生著述表》、姚名達《王靜安先生年表》、神田喜一郎《觀堂先生著作目錄》、趙萬里《王靜安先生著述目錄》等均未列此集。胡逢祥編《王國維著譯年表》,于癸丑年下“文”首列《頤和園詞后記》,并括注:“校補入《集林》二十。又名《壬子三詩序》,手稿藏國圖。”所謂“校補入《集林》二十”乃就《頤和園詞》等三詩而言,而《壬子三詩序》并未收入《觀堂集林》,也未編入《王國維全集》第14卷“詩文”編,故此序至今尚為王國維集外之文。今檢國家圖書館藏書目錄,果然有《壬子三詩》稿本。王國維生前編定的詩歌專集,除了此前的《靜安詩稿》和此后的《壬癸集》,便是這本《壬子三詩》了。而且,《壬子三詩》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視為次年成編的《壬癸集》之雛形。王國維晚年回顧平生所作詩歌,曾說:“余所作,惟《頤和園詞》《蜀道難》及《隆裕皇太后挽歌辭》,差可自喜。”在王國維一生寫作的眾多詩歌中,其拈以自喜的不過三首,兩首即收在這個小集中。同時,作為王國維東渡日本后編的第一部詩集,此集帶有易代之初特殊的時代和情感特點,故其意義值得充分估量。

一、《壬子三詩》的創作與編定

《壬子三詩》,顧名思義,就是壬子年作的三首詩之合集。從創作時間而言,《頤和園詞》最早完成,作于1912年陰歷二月中旬;《送狩野博士直喜游歐洲》脫稿于八月十六日(9月26日),次日王國維致信鈴木虎雄說,“狩野先生歐洲之行,本擬作五排送之,得數韻后頗覺不工,故改作七古,昨已脫稿”,成稿時間很明確;《蜀道難》成詩最晚,完成于該年11月上旬。1912年11月9日,王國維將謄寫版《蜀道難》寄給繆荃孫,附信云:“近日作《蜀道難》一首,詠匋齋制府事……謹以謄寫板一份呈覽,字畫模糊,恐不宜老眼,然字句太多,無法錄呈也。”兩日后又將同一謄寫版寄鈴木虎雄。謄寫版制作簡單,費時亦少,因知《蜀道難》一詩必撰成于本月上旬。可見,三詩的完成時間在1912年4—11月。

三首長詩寫就,王國維即擬編《壬子三詩》小集。三詩以創作時間為序,但非并列關系,而是以《頤和園詞》為主,余二詩為“附錄”,故《頤和園詞后記》也可視為《壬子三詩序》(胡逢祥《王國維著譯年表》)。此后記因未為諸種王國維集收錄,故知者寥寥,茲據國家圖書館藏《頤和園詞》手跡經折裝本錄文如下:

壬子二月,僑居日本京都,旅食多暇,因成此詞。羅叔言先生見而激賞之,因為手寫付諸石印,此其原本也。其后字句略有改易,如“方治樓船鑿漢池”,改“因治”;“后宮并乏家人子”,“家人”改“才人”;“東南諸將翊王家”,“翊”改“奉”;“豈謂先朝營暑殿”,“暑”改“楚”。凡易四字,并將夏秋后所作《送狩野博士游歐洲》《蜀道難》附錄于后。是歲所作長歌共三首,因名之曰“壬子三詩”云。歲除前十日,國維識于鴨川東畔之寓居。

“壬子三詩”作為集名即來源于此。“歲除前十日”指壬子年十二月二十日,即公歷1913年1月26日,距三詩全部完稿不過兩個半月。按序中所述,王國維之所以將此三詩合為一編,是因為壬子年所作長歌僅此三首。

這部名為“壬子三詩”的詩集,卷首并未署集名,只是題篆文“頤和園詞”四字,后記也書于該詩之后、《送狩野博士直喜游歐洲》之前。按一般著述常規,應該或書于《頤和園詞》之前,以作為詩集之總序;或書于《蜀道難》之后,以作為詩集之后記。可見,王國維編集頗為隨意,不過,他以《頤和園詞》為正編,以《送狩野博士直喜游歐洲》《蜀道難》為附編,也體現了對三詩輕重的考量。

二、王國維《頤和園詞》與鈴木虎雄《哀清賦》

細致尋繹《壬子三詩》之編訂,“是歲所作長歌共三首”只是王國維編集之一因,且非主因。此前他編訂《靜安詩稿》,乃合長、短詩為一編,《人間詞》甲乙稿和《壬癸集》《履霜詞》也都未究心于篇幅長短,何以《壬子三詩》獨將三首長歌合為一集,而短詩不與?這其中應有更為深層的原因。

筆者發現,此三首長詩雖各有主題,但都與哀悼清亡有關。王國維對清亡之事的述論,大致包括歷史事實的陳述、背后原因的探討和清亡所帶來的社會影響三個方面。1912年5月9日,王國維致信鈴木虎雄云:

《頤和園詞》……此詞于覺羅氏一姓末路之事略具,至于全國民之運命,與其所以致病之由,及其所得之果,尚有更可悲于此者,擬為《東征賦》以發之,然手腕尚未成熟,姑俟異日。

陳述清亡史實方面,一篇《頤和園詞》已見梗概,而后兩方面的內容,原擬以《東征賦》出之。1912年5月31日,王國維再次致信鈴木虎雄云:

前從《日本及日本人》中見大著《哀清賦》,仆本擬作《東征賦》,因之擱筆。

王國維原擬用《頤和園詞》與《東征賦》完整表述自己對晚清滅亡的過程、何以滅亡的原因以及清亡對國家民眾的影響之所思所想。《頤和園詞》重在描述愛新覺羅一姓的末路,尚未及其余。他在讀到鈴木虎雄《哀清賦》后,覺得自己未及表達的方面鈴木虎雄此賦已言之殆盡,于是擱筆。故欲了解王國維對清亡之事的整體之思,除了探究《頤和園詞》的主題之外,尚需對讀鈴木虎雄《哀清賦》。

王國維在居東后不久就開始創作《頤和園詞》,初衷即在于勾勒晚清從衰落到短暫中興終至滅亡的歷史過程。當時國內的基本情況是中華民國已經建立,孫中山雖短暫出任臨時大總統,但權力很快就為清王朝原重臣袁世凱竊取。此詩以頤和園與清廷的關系為主要視角,縷述清朝走向衰落的過程。1860年,在英法聯軍進逼北京之際,“倉皇萬乘向金微”,咸豐帝從圓明園逃向熱河,隨后圓明園被燒毀,結果“一去宮車不復歸”,次年咸豐帝在熱河驚懼而亡。王國維致鈴木虎雄信所謂“覺羅氏一姓末路”,這個末路的起點便從咸豐帝出逃熱河開始。接著慈禧登場,開啟所謂“同治中興”。因為重用左宗棠、曾國藩等人,清王朝很快平定了外憂內亂,慈禧的“西宮才略”被眾口稱譽,營造和擴建頤和園的宏大工程也在這種中興氣象的掩蓋下開始了。一個富麗到極致的頤和園,加上“是時朝野多豐豫”,使慈禧的享樂之心和政治威望臻于極致。然而不久,同治帝的遽然去世、甲午海戰的失敗、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侵華等接踵而至。在庚子之變的再一次“倉皇”中,慈禧攜光緒匆匆西走長安。而此前因為慈禧反對戊戌變法,朝廷內部矛盾愈趨尖銳。“兩宮”返京不久相繼去世,三歲的溥儀倉促登基。攝政王奕劻承光緒遺旨罷黜了袁世凱,袁因此在家鄉賦閑近三年。辛亥革命后不久,袁世凱被清廷詔請,再度出山,從湖廣總督做到內閣總理大臣,接著又代孫中山出任民國臨時大總統。王國維“那知此日新朝主,便是當年顧命臣”云云,即指此事,袁世凱事實上成為清廷末路的終結者。最后王國維以頤和園的物是人非結尾,感慨道,“應為興亡一撫膺”,走筆至此,可謂沉痛蒼涼之至!

此詩寫了咸豐、同治、光緒三位帝王的去世和稚齡宣統的倉促登基與旋即被廢,而貫穿其中的核心人物則為慈禧太后,頤和園作為與慈禧關聯最緊密的處所而被擢拔為題目。慈禧先是協助咸豐帝處理公務,繼而垂簾聽政于同治、光緒二朝,臨終扶持宣統帝登基,執政長達48年。王國維“五十年間天下母”云云,并非稱譽其政治威望,只是勾勒一種客觀歷史罷了。慈禧事實上是“覺羅氏一姓末路”的全程主導者。詩中雖也涉及內憂外患,并曾一度把矛頭指向當日顧命大臣、今日新朝之主袁世凱,但造就這種局面的根本原因,也是不言而喻的。換言之,此詩之所以名“頤和園詞”,無非是想通過一園之興衰冷熱來展現清王朝雖偶有起伏但終歸滅亡的過程。不過,正如王國維在致鈴木虎雄信中所述,他的重點是“略具”清王朝走向末路之“事”,是以線性敘事的方式勾勒晚清歷史,至于面對這一歷史的深度思考,則限于敘事之體未暇充分寫入,這引發了王國維續寫《東征賦》的沖動。

王國維未寫就的事外之思,《送狩野博士直喜游歐洲》《蜀道難》固有涉及,但不免夾雜在其他主題之中。而鈴木虎雄的《哀清賦》,在王國維看來,則相當集中地展現了自己《頤和園詞》的未盡之思。

鈴木虎雄《哀清賦》向被冷落在中國和日本相關學術史研究的視野之外。此賦1912年春初刊于《日本及日本人》雜志。1928年11月,鈴木虎雄《業間錄》由日本京都的弘文堂書房出版,“附錄”部分收有此賦并序。鈴木虎雄回憶當時創作及與王國維交流的情形說:

我聽到清帝退位(退位是壬子二月十二日)消息后作《哀清賦》(二月十八日起稿),在《日本及日本人》雜志上登載,王君讀它以后寄給我的信如下……

鈴木虎雄此賦與王國維《頤和園詞》的創作大致同時。王國維讀到鈴木虎雄賦的時間在1912年四月十五日(5月31日)之前,此時羅振玉手書印本《頤和園詞》也已告竣。王國維以慈禧與頤和園之關系為核心寫清亡,于一園之興廢見一朝之興亡,屬于紀事體史詩。因為此詩是按照時間順序連貫敘事的,故留給思考興亡原因及社會影響的空間便極為有限,這才觸發了王國維別作《東征賦》。可以說,王國維對《東征賦》寄寓的情感力度和思想深度,皆在《頤和園詞》之上。但不過一個月的時間,王國維便因看到鈴木虎雄之《哀清賦》中輟了寫作計劃,因為他覺得《哀清賦》已將自己所欲言者言之殆盡,故不煩另撰。而我們則可通過《哀清賦》一窺王國維之所思所想。

鈴木虎雄在《哀清賦》前撰有小序,略述其創作宗旨,序云:

序曰:神圣登極,四十五年二月旬有二日,皇天降喪于有清,清帝辭位,舉其冢宰袁某,假擬萬機,從約朔南,改建政府,肇造國會,俾以殷薦民主于皇天。昔在帝堯,禪舜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舜亦以命禹:“薦賢讓德在下。”三代之所同。然而國無君長者,自古來未之有也。惟夫滿清,以異種臨區夏,睿哲代興,湛恩龐鴻,賢德在下,未軼唐虞。一旦變起荊湖,秣陵失守,四海響應。君為獨夫,釋乾綱而不張,委民政以自治,是非常之大變也。何則?內恃暗昧,外侮文明,宗臣傾奪,巨室竊權,先閥閱之得喪,而后億兆之休戚也。是以邊警頻至,境無敢死之將;軍餉將賦,廷有匿貲之臣。以十九省之大,三百歲之渥,而不能抗于鋤耰棘矜木兵竿旗之眾,楚人一呼,可憐運移,亦必至之勢矣。嗚呼!山岳崩頹,草木凄愴,舉目有風景之異,孰其致之?社鼠城狐。嗟乎狐鼠,不獨自禍,亦覃及于城社,世之為顯臣者,可不鑒焉哉。作《哀清賦》。

參讀1912年5月9日王國維致鈴木虎雄信,可以推知,王國維擬寫的《東征賦》,應想在《頤和園詞》縷述清末歷史的基礎上探討如下三個問題:第一,清王朝何以走向末路,即“致病之由”;第二,清王朝覆沒后的處境,即“所得之果”;第三,清王朝滅亡后對整個國民之影響,即“全國民之運命”。而鈴木虎雄關于清亡的整體之思,也大致類此。下面擬結合《哀清賦》之序與正文,略作闡釋。

先說何以要“哀清”。在鈴木虎雄看來,有清三百年總體“未軼唐虞”,而其承上古禪讓之法,辭位于民國,則不失君子之風,宗旨在“俾以殷薦民主于皇天”。如此“睿哲代興,湛恩龐鴻”之圣明朝代,至“楚人一呼,可憐運移”,此其所以可哀者。

次說清王朝衰亡之原因。“內恃暗昧,外侮文明,宗臣傾奪,巨室竊權,先閥閱之得喪,而后億兆之休戚也”,這是鈴木虎雄在序中歸納的清亡原因,要在王朝的封閉自守以及宗臣巨室的竊權爭利。在正文中,鈴木虎雄說得更為詳盡,他大致總結為以下幾點:第一,大臣專權卑污,貪圖名利,以至于民心渙散。“民渙散而乖離兮,臣淟涊以夸銜”“據顯位以專權兮,跨沃土而置莊”,即針對這一現象而言。第二,皇族內部肆意爭奪,形成內亂。“夫二邸之傾奪兮,駕八王之猖狂。迨柳樊之未成兮,釀禍亂于蕭墻”,即指此。第三,義和團和辛亥革命的興起。“盜賊起于山東兮,君臣顧其倉皇。鋤耰棘矜兮,首唱湖峽”“青絲白馬兮,席卷建業”,即指此。一個朝廷,從上到下,從內到外,都出現了嚴重的問題,這是其衰亡不可挽回的根本原因。

再說清亡導致的結果。清王朝雖有十九省之大、三百年之渥,但由于內憂外患深重,一旦辛亥革命興起,則不敵“鋤耰棘矜木兵竿旗之眾”,江山為之易色。此就朝廷而言者。在正文中,鈴木虎雄將清王朝“所得之果”概括為如下幾個方面。第一,將帥與宗室無能自私,不講道義。“民心一去兮,疆臣坐懵”“厚賞雖懸兮,納款棄甲。皕百歲養士兮,無一義人”“咨宗室亦懵騰兮,托閫寄愈狐疑”“非賈韓之佞柔兮,則檜倫之莽鹵;先一身之安危兮,忽王室之薄祜”,即指此。將帥不知對策,大臣忘卻道義,先求自身安全,不計國家安危,這是清廷政治導致的惡果。第二,危急關頭缺乏挽狂瀾于既倒的大才賢士,導致清室孤兒寡母無所依托。“憨孤兒與寡婦兮,孰其托以鹽梅”“或勤王而倒戈兮,或討賊而緩鼓;咸是羊質之城虎兮,誰敢中流之砥柱”,即指此。第三,災禍接踵而至,終至民國代清而興。“遭要劫之觱沸兮,讓共和之祥休。名雖美而實喪兮,大憝興而炰烋”“舉一人而司群后兮,熙百揆以通輿謀;何今日之辭位兮,與前典之不侔”“嗟一旦之雍熙兮,化千年之寂寞;去萬乘之尊位兮,就二王之賓列”,名義上頗有氣度的禪讓,并沒有為遜清王室贏來起碼的尊重。而“仰父顏以睢盱兮,牽母衣而夷悅;彤庭闃以無人兮,繡扆嶷而徒設”“閟玉殿以瞑坐兮,掩朱扉而哽咽;循景山而徙倚兮,禽鳥噭以哀別”“臨太液而容與兮,柳荷晘而欹折;芳苑日以苔積兮,曲池時漸水渴”等,更是渲染了辛亥之后遜清王室的悲涼處境和宮廷苑囿的寂寞之狀。

鈴木虎雄《哀清賦》與王國維《頤和園詞》呼應最切緊的,應主要是對袁世凱的尖銳批評。《哀清賦》序所論雖廣,但直接提及的反面人物只有“冢宰袁某”即袁世凱一人,其余所謂“宗臣”“巨室”“城狐”“社鼠”,不過籠統言之,這實際上是把清亡的關鍵原因歸于袁世凱。正因為慈禧所用非人,導致如袁世凱一類的奸臣當道,加速了王朝走向末路。賦文中“哲婦既不悟兮,懦王又邃處”“嗟信師昭之謀圖兮,不知操卓之詭隨”“起先皇之逆仇兮,支大廈之敗頹;借巨盜以管鑰兮,忘偽忠之奸回”“固出爾之反爾兮,雖百悔無奈何”等,皆主要指袁世凱。而王國維《頤和園詞》“獨總百官居冢宰,共扶孺子濟艱難”“虎鼠龍魚無定態,唐侯已在虞賓位”“那知此日新朝主,便是當時顧命臣”等,也無一不指向袁世凱。二人堪稱桴鼓相應。

將清亡之關鍵原因歸諸袁世凱,在當時乃寓居京都的王國維、羅振玉等人的共同看法。1912年7月明治天皇去世,不久乃木希典大將即切腹自裁,以殉天皇。對此,寓居日本的羅莊在《海東雜記》中評論道:

居東二年,最令人驚心動魄者,為乃木大將希典殉明治天皇一事……蓋其時有權奸秉政,如吾國袁氏者,其心叵測,恐嗣君為所誘惑而動搖國本,故效古人尸諫……伯父、王姻丈及家大人皆嘆仰不置。

“伯父”即羅振玉,“王姻丈”即王國維,“家大人”即羅振常。可見,當時王國維、羅振玉等人皆視袁世凱為權奸。王國維居東詩歌,凡涉易代之篇,批評鋒芒也都或明或暗指向袁世凱。在《隆裕皇太后挽歌辭九十韻》中,王國維更直接指出,清廷最致命的錯誤就是辛亥以后,“廟謨先立帥,廷議盡推袁”,使得袁世凱權傾一時。正是這個清廷的代表脅迫清帝退位,稍后更搖身一變成為民國總統。歷史在一個人手中竟然如此翻云覆雨。

王國維在《頤和園詞》中隱約而言的百官冢宰、新朝主,在鈴木虎雄賦中則直接變成了“冢宰袁某”。而在《隆裕皇太后挽歌辭九十韻》中,王國維也直接點出了“袁”。《頤和園詞》中的“虎鼠龍魚”,即是《哀清賦》中的“城狐”“社鼠”。可以說,鈴木虎雄與王國維的批評矛頭都是主要針對著袁世凱的,《哀清賦》是如此,《隆裕皇太后挽歌辭九十韻》的后半部更是以袁世凱與隆裕為雙線。王國維《頤和園詞》《隆裕皇太后挽歌辭九十韻》二詩,點染著其對清朝覆沒的悲悼、對袁世凱的批評及對清亡后皇室的張皇處境和國家社會之凌亂局面的憂思。可能是王國維覺得這些零碎而分散的議論缺乏力量,所以才擬撰《東征賦》暢說其意,后來他意外讀到鈴木虎雄《哀清賦》,覺得思路、判斷與自己大體相合,于是便毅然擱筆。

值得注意的是,鈴木虎雄何以對晚清歷史如此熟悉,何以能有如此精準的評判?從1912至1913年間王國維致鈴木虎雄信可知,鈴木虎雄在京都與王國維、羅振玉等過從甚密,多有詩歌和學術、文獻交流。由此推斷,鈴木虎雄從王國維、羅振玉等人處獲知清末史事以及他們對清朝滅亡的淋漓悲情和相關議論、判斷,也是十分自然的。這大概也是鈴木虎雄能道王國維心中所欲言而未及在《頤和園詞》中所盡言者的原因。

三、《送狩野博士直喜游歐洲》與《蜀道難》之哀清

就哀清主題而論,《頤和園詞》與次年初撰的《隆裕皇太后挽歌辭九十韻》可以彼此襯合,而《送狩野博士直喜游歐洲》之哀清則若隱若現。

狩野直喜曾于明治三十四年(1901)前后在中國留學,其友人藤田豐八時在東文學社任教,狩野直喜從藤田豐八那里知曉了王國維的名字,但緣慳一面。一直到明治四十三年,狩野直喜與內藤虎次郎等到清學部調查敦煌遺書,才因著羅振玉的紹介而與王國維結識,據說當時他們交流了關于元雜劇的研究。辛亥革命爆發后,王國維與羅振玉東渡日本,即應狩野直喜等人力邀而去,舟至神戶,狩野直喜與東京、京都的友好親來碼頭迎迓,狩野直喜并為之卜宅于京都。居東期間,王國維“卜居愛住春明坊,擇鄰且近鹿門子”,與狩野直喜住得相近,“常常來往”。從王國維贈詩“夜闌促坐聞君語,使人氣結回心胸”,可見兩人交往之頻和相談之切,譬如關于哲學的話題就曾在他們之間展開。狩野直喜說:“聊天的時候我偶爾提到西洋哲學,王君苦笑說他不懂,總是逃避這個話題。”王國維贈詩中“我亦半生苦泛濫,異同堅白隨所攻”,似乎與這一話題有關。如此,從北京初識的相談甚歡和離別時“巾車相送城南隅”的深情,到京都再聚時擇鄰卜居、夜闌話舊,再到贈詩狩野直喜西渡并坐待歸來,兩人交誼之密切和深厚在異國友人中確實是少見的,這大概也是王國維在詩歌中不僅談故國、談兩人交誼,也談對日本時局的擔憂的原因所在。他們“夜闌促坐”的交談,應該既廣泛也深入。

1912年8月,狩野直喜擬往巴黎和倫敦查訪敦煌文獻,王國維以詩送之。初以五排作之,因覺不工,遂改作七古。詩凡66句。前8句以自己治學的“苦泛濫”“隨所攻”與狩野直喜之“肸蚃每與沂泗通”相對照,極言狩野直喜對中國儒家思想的心契。最后18句兼寫日本國“尚功利”“乏風節”“困魯稅”“出燕說”等不良現象以及為狩野直喜送行之意。或許是因為在日本賦詩而有批評日本之意,所以鈴木虎雄索此詩擬刊登日本雜志,王國維有點猶豫。這與鈴木虎雄擬薦《頤和園詞》刊載《藝文》雜志,王國維回復“毫無不可”形成了明顯反差。

王國維送狩野直喜詩的中間40句,可分為五層:第9—20句回憶京城初見情形,既寫相見之歡愉,也寫清末朝政松弛、官員無恥,士風與學術皆趨墮落;第21—24句寫當年京城一別后不久即“市朝換”,發生了易代之變;第25—32句寫自己在辛亥之后兵戈滿眼之際倉皇東渡日本;第33—40句寫寓居京都后與狩野直喜聚談之樂以及興衰之感;第41—48句則具體寫“回首神州劇可哀”之義,這才是與哀清主題相關的部分,所占篇幅不足全詩的八分之一,茲錄詩如下:

談深相與話興衰,回首神州劇可哀。漢土由來貴忠節,至今文謝安在哉?履霜堅冰所由漸,麋鹿早上姑蘇臺。興亡原非一姓事,可憐惵惵京與垓。

這是王國維與狩野直喜談及清亡之事時的感慨,不僅可與《頤和園詞》對讀,也可與稍后而作的《隆裕皇太后挽歌辭九十韻》互相參證。王國維直言與狩野直喜“談深相與話興衰”“憂時君為三太息”。以此而言,狩野直喜在王國維去世后回憶兩人交往說“我從未聽到他談政治”,應該并不符合事實。何況狩野直喜讀過王國維《頤和園詞》,稱贊其中“滿含燃燒著的忠義之情”,知道王國維對清亡的深沉感嘆。可惜今存狩野直喜致王國維信五通,皆未涉此詩,而王國維致狩野直喜信也僅存兩通,皆為王國維從日本回國之后所作。若有兩人京都往返信函存世,我們或可了解他們更多的探討。此8句所述,要點有三:第一,王國維感嘆古代的忠節傳統在清亡后渺無蹤影;第二,感嘆清亡與內部政權的松弛密切相關,乃有一個逐步衰落的過程;第三,清亡不只是皇室、皇族的淪亡,更重要的是全體國民從此陷于災難之中。第一、第二點王國維在《頤和園詞》中已有簡略表述,第二、第三點則是其擬作的《東征賦》的核心內容。“良醫我是九折肱,憂時君為三太息”,王國維因為飽閱世事,對自己的政治判斷力十分自信。曾經在1910年與狩野直喜一起結識王國維的小川琢治說:“讀王君的遺稿《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歐洲》詩中‘漢土由來貴忠節,至今文謝安在哉’一聯,我才知道早在革命時,他已堅決地選擇了一死。”小川琢治未免聯系得過于直接,但至少看到了王國維在清亡后滿懷的悲涼之意。

從內容的關聯性來看,王國維送狩野直喜之詩雖有與《頤和園詞》呼應之處,但只是以彼此談論話題的方式嵌入詩中,所占分量不多,送狩野直喜詩更多的內容與兩人的交往經歷和彼此談論的其他話題有關。

“漢土由來貴忠節,至今文謝安在哉?”這是王國維對清亡后沒有出現像文天祥、謝枋得一類節士而深感遺憾甚至屈辱的慨嘆。謝枋得宋亡后矢志為遺民,而文天祥則是為國捐軀的英雄。其實“節士安在”之嘆,只是大概言之。在王國維看來,尚書端方或可視為清朝之文天祥。因為端方是入川被殺,故王國維以“蜀道難”為題,賦詩紀念端方被殺一周年。此詩極言端方的博學多才和多舛命運。“鐵官將作議紛綸,詔付經營起重臣。又報烽煙昏玉壘,便移旌節上荊門。”端方在四川、湖北等地聯合反對皇族內閣將鐵路收歸國有之時,受命出任粵漢、川漢鐵路大臣,因川中議論最為洶涌,故端方奉命率湖北新軍入川,結果在資中被革命黨人殺害,首級被砍下攜至武昌。“即今蠻邸懸頭久,枯骨猶聞老兵守”“首在荊南身在蜀,歸魂日夜西山麓。”王國維對當時革命黨人不肯歸還端方首級表達了極度不滿。

總之,《頤和園詞》以慈禧為中心帶出清亡始末,《送日本狩野博士直喜游歐洲》則在敘寫王國維與狩野直喜交往的過程中兼及清亡之事,《蜀道難》是在辛亥革命的背景下聚焦端方個人命運。三詩都與哀悼清亡有關,故被王國維合為《壬子三詩》一集。

四、《壬子三詩》的層次

值得注意的是,《壬子三詩》在三首長詩之外,還附錄了《柯鳳笙京卿劭忞歲暮懷人詩四首》《沈乙盦方伯曾植秋懷詩三首柬太夷》,又沈曾植《寄叔言》一首,凡八詩。柯劭忞詩所懷四人分別是羅振玉(字叔蘊)、王國維(字靜庵)、劉廷琛(字幼云)、郭恩孚(字蓉汀)四人,沈曾植的《秋懷詩》三首是寫贈鄭孝胥(字太夷)的。

王國維何以在自己的詩集之后附錄柯劭忞與沈曾植的詩呢?前言三詩組合成集,已形松散;再附他人八詩,未免松散更甚。如果再考慮到此八詩乃是癸丑年(1913)之作,則“壬子”二字也難副其名。王國維素來心性嚴謹,這其中必有值得考索的原因在。

王國維因羅振玉之介而結識柯劭忞,時在1909年。今檢王國維書信集,僅存1917年12月21日致柯劭忞一札。《國家圖書館藏王國維往還書信集》影印柯劭忞致王國維手札十通,亦是王國維從東瀛回國后在滬、京兩地所作,內容多關《新元史》之編刻、請其指導其子、日常宴聚等事,而無關癸丑年寄詩京都之事。

王國維后來在柯劭忞《蓼園詩鈔》五卷刻本(1925年自刻本)此四詩題上眉批:“鳳老前寄初稿,稿略,字句略有異同,又第四首全異,附注詩間。”王國維的語境比較模糊,如“鳳老前寄初稿”,受者為誰,并不清晰。其實這四首詩是寄給羅振玉的,羅振玉又將其抄示王國維,今《國家圖書館藏王國維往還書信集》收錄羅振玉致王國維信函696通,其中第9通即為羅振玉手書此四詩以贈王國維者,王國維又抄寫一份附于《壬子三詩》之后。柯劭忞寄贈此四詩的時間一時難以確考,大致應在癸丑(1913)冬。崔建利《柯劭忞年譜長編》于此年記云:“是年冬,有《歲暮無憀感傷存沒作懷人詩四首》,思念時在青島的劉廷琛、在日本京都的羅振玉和王國維、里居濰縣的郭恩孚。”柯劭忞此四詩的創作時間和寄奉羅振玉的時間應比較接近。崔建利在這段文字下還依次列出柯氏分致劉廷琛、羅振玉、王國維、郭恩孚四詩,與羅振玉抄贈王國維的羅振玉、王國維、劉廷琛、郭恩孚的順序略有不同,而王國維抄錄則一依羅振玉之序。不知是柯劭忞寄贈時因為受贈者是羅振玉而改變了順序,還是羅振玉抄示王國維時作了調整?

羅振玉東渡日本后至少在1912年8月前后,與柯劭忞失去聯系,以至于要在致寶熙信中詢問柯劭忞的去向。此后不久方得與柯劭忞通函,不少往返函件仍然通過寶熙中轉。兩人通函的頻率并不高,以至于羅振玉在致寶熙信中有“鳳老近相見否,久無信來何也”之嘆。今存柯劭忞致羅振玉信,從1912年末至1913年末,僅得兩函,其中并無一字涉及贈詩之事,或函件缺失者尚多。值得注意的是,王國維與羅振玉居東時,國內友朋來信,彼此互相傳看是常態。如1915年春,羅振玉收到繆荃孫來札,即將原札轉王國維一覽并附信云:“繆先生函奉覽,竟不知其作何語也。”“繆函閱后,求送綬公處一看。”一信由羅振玉、王國維、董康(字授經)三人先后閱過,可見這一時期王國維寓目羅振玉接函,也是常例。王國維據羅振玉鈔本柯劭忞四詩另抄入《壬子三詩》,同樣有著這樣的背景。

雖然在1904年陰歷四月上旬,王國維于其主事的《教育世界》第7期“肖象欄”中刊登過“中國歷史學家沈子培太守曾植”照片一幀,但那主要是因為羅振玉的關系。1902年初,沈曾植就離滬外任了,王國維與沈曾植當時只是神交而已。而在壬癸年之前,王國維依然無緣結識沈曾植。1914年8月2日王國維從京都致信時在滬上的沈曾植,尚以“蹤跡暌違,未得一奉幾杖”為憾。這足以說明《壬子三詩》編竣之1912年歲末,王國維與沈曾植尚緣慳一面。1915年二月七日(3月22日),羅振玉致信沈曾植云:“月內王君靜安送眷回國,屆時當晉謁左右,渠久仰名德,深以得接謦欬為幸,想長者必愿與縱談也。”王國維自己也說:“乙卯春,歸國展墓,謁方伯于上海。”(《爾雅草木蟲魚鳥獸釋例弁言》)王國維是1915年春從日本回國去海寧掃墓經滬時,才第一次拜會沈曾植,這一次會面,王國維向沈曾植請教音韻之學,而沈曾植則贊許王國維“善自命題”(《爾雅草木蟲魚鳥獸釋例弁言》)。明乎這一背景,則知沈曾植數詩亦為寄呈羅振玉者無疑。事實上,在1914年8月2日王國維致沈曾植的信中,已直接說出由其致羅振玉信而獲讀《秋懷詩》之事。王國維信云:“每從蘊公處得讀書疏并及詩翰,讀‘道窮詩亦盡,愿在世無絕’之句,始知圣賢仙佛,去人不遠。”信中“道窮詩亦盡,愿在世無絕”,即為沈曾植寄呈羅振玉其柬鄭孝胥《秋懷詩》三首之三中的句子,而此二句也同樣是近九個月前(1913年11月18日)羅振玉收到沈曾植詩札“諷詠不下百回”者,可以想見當初羅振玉接奉沈曾植信,與王國維展讀共賞的情形。在王國維致沈曾植的這封信中,除了上引“道窮”二句外,另有兩處提及“愿在世無絕”之句:

現蘊公次子福萇年未及冠,天資英敏……能繼先生志事者,當在此人,此亦先生所云“愿在世無絕”之一事也。

先生……但使閑燕之間,心之所感,隨筆書之,自數字、數十字以至數百千字流傳世間,當有振發聾盲之效,此亦“愿在世無絕”之一事也。

如此一信之中,三復其詩句,足見王國維閱讀沈曾植之詩的特殊感受,其抄錄并附《壬子三詩》之后,不亦有故乎!而在近三個月前的1914年5月5日,王國維已先將此三詩轉刊于《盛京時報》上,并在詩前評曰:“頃讀沈乙庵方伯《秋懷詩》三首,意境深邃而寥廓,雖使山谷、后山為之,亦不是過也。”在引錄沈曾植三詩后,王國維再次對第三首中的“道窮詩亦盡,愿在世無絕”表達了極度推崇之意。一詩二句四度引用,足見其青睞。

“辛亥國變,予避地海東,乙廠尚書書問屢通”,這是羅振玉追憶寓居日本后與沈曾植往返通函之密。今檢許全勝《沈曾植年譜長編》,正錄有不少沈、羅往返之函,可證羅振玉非虛言也。總而言之,此八詩乃柯劭忞、沈曾植寄贈羅振玉,羅振玉出示王國維,王國維遂合抄柯劭忞、沈曾植二家詩附于《壬子三詩》集后。這意味著,現存羅振玉著述雖然并無只字提及《壬子三詩》,但其實他是知悉王國維此編,并支持王國維將柯、羅之詩附錄集后的。

1914年,羅振玉《殷虛書契考釋》書成,曾手錄嘉興沈曾植《奉懷一律》(即《寄叔言》)冠簡首,并錄膠州柯劭忞《歲暮懷人四之一》即贈自己的一首次于后。羅振玉跋云:

予性孤冷,少交游,自江湖長往,與世益疏。惟子培方伯、鳳蓀京卿時時詒書海外,勉共歲寒。去歲知予將考訂殷虛遺文,先后贈詩,均及茲事。所以期于予者至厚。此編告成,爰錄之簡首,以志予之樗散放廢,尚能勉力寫定者,其得于二老敦勉之力為多也。

王國維與羅振玉分撰《殷虛書契考釋》序、跋,在甲寅(1914)冬十二月,知羅振玉跋所云“去歲”,乃指癸丑年(1913)。而《壬子三詩》編定則在壬子(1912)冬,由此可知,《壬子三詩》后附柯劭忞、沈曾植八詩乃后來補入,與三首長詩的編定并非同時。據考證,沈曾植將《秋懷詩》三首出示鄭孝胥,時在1913年九月二十五日(10月24日),次日,鄭孝胥在海日樓以和詩三章示沈曾植。1913年十月中旬(約11月12日前后)沈曾植致信羅振玉云:“近日萬念灰冷,病余睡醒,惟以梵?遮眼……錄奉短篇,聊當寤語。”信后依次附“奉懷”羅振玉的詩一章和《秋懷三首柬太夷》。其實沈曾植分贈鄭、羅二人之詩,在創作時間上隔了近二十天,贈鄭者前而贈羅者后。1913年十月二十一日(11月18日),羅振玉收到沈曾植手札和附詩后復函云:“拜讀賜章,歡謝不可言狀……《秋懷》四章,合山谷、后山為一手,一句一拜倒,至‘道亡詩亦盡,愿在世無絕’二句,諷詠不下百回,恨不得盡觀近制,亟付手民也。”讀此信可知,王國維后來在《盛京時報》對此四詩“雖使山谷、后山為之,亦不是過也”之評,應是與羅振玉共讀時的公論。羅振玉“《秋懷》四章”云云,乃是將沈曾植寄呈之詩并稱“四章”。以此可知,王國維將沈曾植四詩抄錄一過(抄錄順序與沈曾植信中附詩順序相反),附于《壬子三詩》集后,必在1913年11月后半月或之后,此時距《壬子三詩》編定的壬子年十二月二十日(1913年1月26日),已有十月之久。由此可知,《壬子三詩》雖然所錄有11首詩歌,但其實以《頤和園詞》為正編,以《送狩野博士直喜游歐洲》《蜀道難》為副編,以柯劭忞、沈曾植各四詩為附錄,實際上有三個層次。

五、《壬子三詩》附錄柯劭忞、沈曾植八詩之意旨

王國維將柯劭忞、沈曾植詩附于《壬子三詩》之后,蓋以其一人之思攝合多人之思。先看附錄的柯劭忞懷王國維之詩:

歷歷三年事,都歸一卷詩。秦庭方指鹿,江渚莫然犀。管邴君無忝,唐虞我已知。文章零落盡,此意不磷緇。

王國維在此詩后面題“靜庵”二字,因知是題贈給他自己的。此詩在批評當時民國政府顛倒黑白、不辨奸邪的背景下,以歷史上操守清凜的東漢管寧、邴原分比王國維與羅振玉,稱贊他們辛亥之后東渡日本,清節凜然。柯劭忞懷羅振玉詩也有“衣冠非夙昔,風義自平生”之句,極言羅振玉以風義自守而甘做東瀛之客。對辛亥后飄然隱居青島、濰縣的劉廷琛、郭恩孚,柯劭忞也賦詩表達了敬意。總之,柯劭忞的這組懷人詩結合辛亥后四人避地之事,略寫遺老情懷。王國維將柯詩附于《壬子三詩》之后,亦有深意存焉。趙萬里《王靜安先生年譜》亦云:

先生又嘗評柯鳳蓀學士《蓼園詩鈔》云:“義山而后,學杜者惟后山,二千年后乃得蓼園。”推崇可謂備至。又于沈乙盦先生詩,亦必手自鈔錄,而尤愛誦其《秋懷》及《陶然亭》二詩。無事時,輒諷詠不已。此二老外,其他則少所許可矣。

此“《秋懷》”詩即附錄于《壬子三詩》之后的四首組詩,可見在王國維生命的最后十五年,至少就詩歌而言,柯劭忞與沈曾植都是其心追神想的典范。但趙萬里所引王國維評柯劭忞的文字,略有訛誤,原文見王國維跋中華書局1924年4月鉛印本《蓼園詩鈔》五卷:“古來學杜得其神髓者,無如義山、后山,一千年后乃得蓼園。三復此編,當知此言非溢美也。”趙萬里蓋耳聞王國維之言,而未及核對此跋,只是略撮其意而已,并誤“一千年”為“二千年”,不過,也傳達出了王國維對柯劭忞詩歌的賞愛之意。王國維從日本京都回到上海,與柯劭忞交往亦多。1923年王國維入京后,與柯劭忞聯系更為密切。1924年甲子之變,溥儀被逐出紫禁城,據說羅振玉與時為溥儀南書房行走的王國維、柯劭忞相約投河自盡。王國維去世后,陳寅恪詩“南齋侍從欲自沉,北門學士邀同死”二句即謂此事,所謂“北門學士”便指柯劭忞。可見除了詩歌趣味之外,兩人政治態度亦相當一致。

柯劭忞、沈曾植二人應是羅振玉與王國維交談時頻繁涉及的人物,故羅振玉在《殷虛書契考釋》一書扉頁專門抄錄二人之詩,以鳴謝“二老敦勉之力”。大概是受到羅振玉影響,王國維對當時詩壇的賞評也持“南沈北柯”之說。

癸丑(1913)二月,在種種政治勢力的逼迫下,隆裕皇太后率清帝溥儀正式宣布退位,民國政府由此獲得了政治上和體制上的完全合法性。對于遺老來說,這一易代之變一時難以接受。沈曾植、鄭孝胥都是當時滬上遺老的代表,故兩人之“秋懷”亦深度相似,而沈曾植更深刻了解羅振玉,故將簡鄭之詩抄錄寄羅,亦借以表惺惺相惜之意。王國維總評沈曾植三詩“意境深邃而寥廓”,蓋也別有體會。沈曾植詩之一借秋景起興,以秋葉之蕭條、秋蟲之喑啞、秋宵之無力、秋嘯之寂寞,來寫“天人目共眴,海客珠方沉”之寂寥驚恐和懷才不遇之意;之二以“貴己不如賤,鬼應殊勝人”起筆,暗喻當時魑魅魍魎當道,世界無序無常;之三從南宋“四靈”說起,言漂泊江湖,“道窮詩亦盡,愿在世無絕”,此二句為羅振玉劇賞,諷詠不已,蓋寫出遺老鼎革后孤獨之懷耳。合觀三詩,要在表現易代之后失序之時勢以及萎靡甚至絕望之心情,彌漫著對清王朝的追念以及對民國政府的不滿。王國維評此組詩曰:

于第一章,見憂時之深;第二章,雖作鬼語,乃類散仙;至第三章,乃云“道窮詩亦盡,愿在世無絕”,又非孔、孟、釋迦一輩人不能道。以山谷、后山目之,猶皮相也。

“憂時”乃就辛亥革命后國體變革而言,“鬼語”乃筆墨怪誕,從憂思中宕開一路。“孔、孟、釋迦”之語則極言其能擔荷人類罪惡之意,這在王國維的語境中類似“無我之境”。《人間詞話》云: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故不同矣。

尼采原話說:“凡一切已經寫下的,我只愛其人用其血寫下的。用血寫,然后你將體會到,血便是精義。”王國維認為李后主與宋徽宗雖同為亡國之君,但宋徽宗詞尚不離乎個人身世,而李后主詞則如釋迦牟尼和基督一樣以承擔人類罪惡的胸襟看待和承受家國災難。不離乎自身,乃“有我之境”;關合眾生,乃“無我之境”。前者境小,后者境大,王國維的價值評判非常明確。這樣來看,王國維對沈曾植《秋懷詩》三首之三的宏闊之境評價極高,認為道出了一個群體特別是遺老群體的共同心聲。

鄭孝胥收到沈曾植贈詩后,作有《答乙盦短歌三章》,情韻略似,而意趣更為消沉。其對世道之不滿、悲憤甚至求死之心,較沈曾植詩更為強烈,覺得自己不過鬼世人形、枯寂存世而已。《壬子三詩》附錄的最后一首詩乃沈曾植寄贈羅振玉的《寄叔言》:“二酉山深是首陽,千秋孤索耿心光。十繇鄭說文能補,六太殷官府有藏。夢里倘逢師摯告,書成不借廣微商。殘年識字心猶在,海水天風跂一望。”此詩用典甚多,要在以“二酉山”之典贊賞羅振玉辛亥后隱居日本京都,考訂殷墟甲骨遺文,抉發千年前之文明。蓋甲骨書契,乃新近出土、“先儒未聞”,故可資考訂以補上古史者甚多。末二句期待羅振玉《殷虛書契考釋》一書早日撰成,“故懸知公之疏通知遠,足以質鬼神而俟后圣”,必是為中國文明史“發一殊采”之偉業。

相較于沈曾植贈鄭孝胥詩,《寄叔言》別開一途,主要表達對羅振玉從事甲骨文研究的重視和期待。沈曾植、羅振玉等人于易代后“萬念灰冷”之時,沉潛于學術,未嘗不是在隱居避世。此詩雖不如贈鄭孝胥詩那么沉痛,其實也是心曲旁通。可見王國維以柯、沈八詩與其三首長詩在情感、思想、神韻上的契合而都為一集,乃以一人之思攝合諸人易代后的一時之思也。

余論:從《壬子三詩》到《壬癸集》

《壬子三詩》編定于1913年1月26日,但至今尚未發現王國維欲將其付梓的文字記錄。大約在1912年末,羅振玉致王國維信云:“便中為錄詩稿付裝,不拘多少。”從時間上來考察,此時王國維尚無編輯《壬癸集》之念,故信中所謂當與《壬子三詩》有關。可見無論是王國維還是羅振玉,皆無將此集付梓之念。孫敦恒說王國維將此三詩“署名《壬子三詩》印行”,擅加“印行”二字,未免出語唐突。陳永正說王國維將《壬子三詩》“散發給詩友”,似也缺乏證據。

王國維對《頤和園詞》當然是滿意的,但這種滿意僅限于對晚清走向衰落直至滅亡的歷史軌跡的勾勒,而對清王朝覆滅的原因及其社會影響尚未及系統探討和表述,所以王國維的“滿意”其實是不徹底的。鈴木虎雄《哀清賦》固然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王國維《頤和園詞》言之未盡的遺憾,但畢竟是異邦他人文字,能否在思想和情感上與王國維精準契合也是值得推敲的。擬想中的《東征賦》固然因看到鈴木虎雄《哀清賦》擱筆已久,但隆裕皇太后的突然去世,卻再度喚起了王國維續寫《頤和園詞》未盡之思的沖動,于是便有了完成于1913年2月下旬的《隆裕皇太后挽歌辭九十韻》。王國維在《壬子三詩》編定后不到一個月便完成此詩,就清亡主題的共性而言,理當匯為一編,但硬性放在一起又不合適,畢竟后者是跨年之制了。大概是王國維心有未愜,故在此詩完成后,有意擴大編輯范圍,將壬子、癸丑兩年之詩合編一集。1913年2月24日,王國維致信繆荃孫就提及“擬將至東以后詩編成一卷付之排印”之事。此一卷之詩即傳世之《壬癸集》。1913年6月27日,王國維致信鈴木虎雄,已明確告知《壬癸集》“次月上旬可以裝成”。如此,編成《壬子三詩》與起意編輯《壬癸集》之間,相距不足一月。這說明《壬子三詩》編成不久,付梓意義很快就被王國維否定了,而轉以《壬癸集》代替。如此,《壬子三詩》便像化石中的生物一樣,凍結在歷史地層中了。由王國維致鈴木虎雄信可知,他其實是想把《壬癸集》作為暫時中輟詩歌創作的一個標志,故而將居東之詩悉數收入,不再遴選。

然而,王國維并未完全擱置《壬子三詩》。《壬癸集》編成于1913年5月,印制出版于同年7月上旬。當年11月下半月左右,王國維從羅振玉處先后獲睹柯劭忞、沈曾植之詩后,還是將其悉數抄錄在《壬子三詩》之后。而且,他在晚年尚對助教趙萬里特地提及此集。這說明王國維對此集縈懷難忘。因為有了《壬癸集》,《壬子三詩》固然無需出版,但對王國維來說,卻是思想和情感歷程中的珍貴“鴻爪”。

① 黃永年:《說〈頤和園詞〉兼評鄧云鄉〈本事〉》,《文史存稿》,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第522頁。

②⑤[33][59] 冀淑英、張志清、劉波主編:《趙萬里全集》第1卷,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第16頁,第13頁,第16—17頁。

③ 儲皖峰:《王靜安先生著述表》,《國學月報》第2卷第8、9、10號合刊《王靜安先生專號》,1927年10月;姚名達:《王靜安先生年表》,《國學月報》第2卷第8、9、10號合刊《王靜安先生專號》,1927年10月;神田喜一郎:《觀堂先生著作目錄》,(日本)《藝文》1927年第8、9號;趙萬里:《王靜安先生著述目錄》,《趙萬里全集》第1卷,第62—70頁。

④⑩ 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20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廣東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11頁,第511頁。

⑥ 王國維《壬子三詩序》即明確說“壬子二月”成《頤和園詞》,參見國家圖書館藏《壬子三詩》稿本。

⑦⑧⑨[11][17][22][23][24][29][34][44][49][51][74][75][76][77][78] 房鑫亮編校:《王國維書信日記》,浙江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55頁,第44頁,第56頁,第54頁,第53—60頁,第55頁,第56頁,第54頁,第674—675頁,第491—492頁,第61頁,第61頁,第61—62頁,第46頁,第46頁,第48頁,第60頁,第60頁。

[12] 房鑫亮編校:《王國維書信日記》,第53頁。按,編者將此信置于5月9日信之前,應是將王國維落款的“四月十五日”按公歷計算,不應先“擱筆”而后“擬為”《東征賦》。

[13] 本文所引《壬子三詩》諸詩,皆據國家圖書館藏稿本。

[14] 鈴木虎雄:《追憶王靜庵君》,陳平原、王風編:《追憶王國維》,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305頁。

[15] 本文所引鈴木虎雄《哀清賦并序》,皆據鈴木虎雄『業間録』(弘文堂書房,1928)360—363頁。

[16] 羅莊著,徐德明、吳琦幸整理:《初日樓稿》,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頁。

[18][20][21][25][27] 狩野直喜:《回憶王靜安君》,《追憶王國維》,第292—293頁,第294頁,第294頁,第295頁,第297頁。

[19] 參見羅振玉:《狩野君山博士六十壽序》,羅繼祖主編,王同策副主編:《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10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94頁。

[26] 此后王國維與狩野直喜彼此通函,也不時涉及對政治之看法,參見《王國維書信日記》,第674、675頁;國家圖書館古籍部編:《國家圖書館藏王國維往還書信集》,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2579—2580頁。

[28][35][37] 國家圖書館古籍部編:《國家圖書館藏王國維往還書信集》,第2572—2580頁,第481—497頁,第596—597頁。按,今僅存詩歌而未附信。

[30] 小川琢治:《回憶王靜庵君》,《追憶王國維》,第299頁。

[31][41] 蕭文立編注:《雪堂書信集》乙集(未刊稿),第25頁,第16頁。

[32][36] 崔建利:《柯劭忞詩集校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44頁,第152頁。

[38] 崔建利:《柯劭忞年譜長編》卷六,中華書局2022年版,第171頁。

[39] 1912年7—9月羅振玉致寶熙信云:“柯鳳老何在?求便詢徐梧翁見示為荷。”(《雪堂書信集》乙集,第6頁)

[40] 如1913年12月10日羅振玉致寶熙信中即請其轉致柯劭忞之信,柯劭忞也有請寶熙代寄致羅振玉信者(《雪堂書信集》乙集,第10、17、15頁)。

[42] 王宇、房學惠:《柯劭忞致羅振玉手札廿三通》,《文獻》2001年第1期。

[43] 長春市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王慶祥、蕭文立校注,羅繼祖審訂:《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19頁。

[45][50][58] 許全勝整理:《羅振玉與沈曾植書函》之十七,《歷史文獻》第19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63頁,第167頁,第167頁。

[46][47] 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5卷,第125頁,第125頁。

[48] 羅振玉《海寧王忠愨公傳》云:“公居海東……復與海內外學者移書論學,國內則沈乙庵尚書、柯蓼園學士……”(《追憶王國維》,第7頁)

[52][53][64][65] 王國維:《東山雜記》卷二,趙利棟輯校:《王國維學術隨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106頁,第107頁,第106頁,第107頁。

[54] 羅振玉:《海日樓絕筆楹聯題詠·跋》,許全勝:《沈曾植年譜長編》,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96頁。

[55] 羅振玉手書沈曾植、柯劭忞二詩及跋見羅振玉:《殷虛書契考釋三種》,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95—96頁。

[56] 中國歷史博物館編,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第3冊,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488頁。

[57][70] 許全勝:《沈曾植年譜長編》,第388頁,第388頁。

[60] 北京圖書館善本組輯錄:《觀堂題跋選錄(子集部分)》,《文獻》1981年第4期。

[61] 羅振玉《祭王忠愨公文》云:“十月之變,勢且殆,因與公及膠州柯蓼園約同死。”(《追憶王國維》,第70頁)

[62] 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陳寅恪集·詩集(附唐筼詩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16頁。

[63][73] 陳永正:《王國維詩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24頁,第144頁。

[66] 王國維著,彭玉平疏證:《人間詞話疏證》,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89頁。

[67] 尼采:《蘇魯支語錄》,徐梵澄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34頁。

[68] 鄭孝胥:《答乙盦短歌三章》,鄭孝胥著,黃珅、楊曉波點校:《海藏樓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50頁。

[69] 羅振玉:《殷虛書契考釋三種》,第98頁。

[71] 蕭文立編注:《羅雪堂書信集》(未刊稿),第5頁。

[72] 孫敦恒:《王國維年譜新編》,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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