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拉姆斯的情感苦旅

文/周沖

青年時代的勃拉姆斯

01

1853年，20歲的德國音樂天才勃拉姆斯被當時已享有盛名的作曲家羅伯特·舒曼邀請到家中，成為座上賓。席間，勃拉姆斯彈奏了一首自己作的《C大調鋼琴奏鳴曲》。曲驚四座，舒曼激動地站起來大喊：“我要叫克拉拉也來聽。”

舒曼的妻子克拉拉穿著家常衣裙走了進來，挽發，大眼睛盛著兩泓湖水，微笑若有若無。那一年，克拉拉34歲，年長勃拉姆斯14歲。她還是幾個孩子的母親，可氣質逼人，鋼琴演奏同樣一流。

她站在賓客席中，與眾人一起，看著臺上的美少年。那是怎樣的一種旋律啊！音符的明暗之間，思緒細水長流，低回悠遠。曲調也是內省的，一絲不茍，即便變奏也小心翼翼，猶如一個孩子，不敢走遠，時刻回首著故鄉。她知道，這個少年并非凡類。

那天晚上，克拉拉在日記中寫下：“今天從漢堡來了一位了不起的人……他只有20歲，是由神差遣而來的。”而之于勃拉姆斯，克拉拉是女神，集美麗、榮耀和優雅于一身，深深吸引了他。

勃拉姆斯出身于貧民窯，在混亂的漢堡長大。十幾歲時，他演奏的地方，一直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酒吧。他自卑、內斂，苦行僧般地行走在孤獨之中。

但舒曼看見了他。遇見舒曼，他如同蒙塵的千里馬遇見伯樂，終于要開始他的傳奇。當年，舒曼寫了著名的樂評《新的道路》，發表在影響力巨大的《新音樂》雜志上。在文章里，舒曼向世界推薦這位年輕的天才。

這是舒曼一生中最后一篇音樂評論。勃拉姆斯懂得這種恩情，他尊重舒曼，甚至覺得，舒曼是神圣的，身上有著人類最崇高的精神品質。他說：“在認識你之前，我甚至覺得，像你這樣的人，只存在于最稀有的人群之中。”

勃拉姆斯對克拉拉一見鐘情，但因為克拉拉是舒曼的妻子，而舒曼是恩師，他只能將深情掩埋于心，即便在舒曼去世之后。

可有些情感，就像燒著了的棉被，沒有明火，沒有聲息。只有局中人知道，它灼熱得令人疼痛。受不了的時候，他開始寫情書。從1853年到1896年，他寫了無數封情書給克拉拉，一封都沒寄出去。

多年以后，有人整理他留在世上的情書。其中有一封，寫著這樣無望的話：“我渴望靜默地坐在你的身旁。我不敢，怕我的心會跳到我的唇上……”

那時他已經60歲，白發蒼蒼，發了福，一生未曾娶妻。他功成名就，賺了很多錢，也成為音樂權威本身。但他仍然是不幸的——他忘不了克拉拉。

02

克拉拉是名門之后，從小練琴，一身凜冽的氣質，華美又清冷。

結識舒曼后的一段時間，勃拉姆斯住在舒曼家里，向舒曼學習作曲，和他們夫妻相處。晨起交談，落日練琴。這是勃拉姆斯一生中最溫柔、最甜蜜的時候。說不盡的風光無限，說不盡的情義千鈞與美景良辰。

愛意泛濫時，節制羞澀的少年，用理智設了一道堅固的堤壩，不允許有絲毫破綻。他將深情轉化為旋律。20年時間，勃拉姆斯一直在做一件事，完成獻給克拉拉的《C小調鋼琴四重奏》。他說：“我最美好的旋律都來自克拉拉。”

而克拉拉一無所知。在克拉拉眼中，勃拉姆斯只是一個年輕人，是才華無限的后起之秀。但她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因為她，選擇完全不同的命運。

那時，克拉拉的生活已經出現變故，舒曼病了，生活一地雞毛。克拉拉必須一邊演奏，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又要照顧舒曼，分身乏術，苦不堪言。

1854年冬，舒曼的精神病再次發作，徹夜失眠，出現可怕的幻聽。有一天，他趁克拉拉出去請醫生時，連帽子也沒戴，離家出走，投入萊茵河自殺。自殺時，正巧有船經過，把他救了上來，送進醫院。

克拉拉悲痛欲絕。在此期間，勃拉姆斯一直陪在她身邊，他照顧她，也照顧她和舒曼的7個孩子。為此，勃拉姆斯放棄了很多機會。他那時聲名鵲起，處處有邀約，但他都婉拒。

有一回，勃拉姆斯獨自去看舒曼，給了舒曼一張克拉拉的照片。舒曼如獲至寶，他吻著相片中人，臉上忽然有了光。勃拉姆斯看在眼里，百感交集。

1856年的7月，舒曼離世。在他的葬禮上，克拉拉一身黑衣，頭簪白花，一身悲戚之色。勃拉姆斯遠遠地看著。他沒有身份走過去安慰她，也沒有資格擦去她臉上的淚痕。

只在葬禮前夕，他木訥地、慌不擇言地說：“只要你想，我將用我的音樂來安慰你。”克拉拉沒有回應，或許是她刻意回避，或許是覺得不合時宜，又或者，她根本沒聽懂23歲的勃拉姆斯到底在表達什么。

勃拉姆斯以學生的身份，和約阿希姆一起，為舒曼送葬。葬禮結束，勃拉姆斯悄然離去。從此，他一生都沒再見過克拉拉。

從1856年到1896年，整整40年，勃拉姆斯和克拉拉再沒見過面。他曾告訴友人，我一刻不停地想她。他一直在資助她，關心她，他的每一支樂曲寫出來，都會將樂譜寄給克拉拉。他的深情與克制，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

他不出錯，不放縱，永遠沉靜，永遠自省，懂得適可而止，避免奇談怪論。在19世紀的歐洲音樂界，勃拉姆斯煢煢孤立。

他在漫長的一生里，嚴肅又克制地活著，未曾娶妻，也沒有發生過桃色秩事。他經常旅行，旅行時，他會在口袋里塞滿糖果，每到一處，就分給孩子吃。孩子們總是追逐著他。但他一生都沒有自己的孩子。

他反復地寫信給克拉拉，卻不寄出去。晚年的時候，他燒了所有信，只留下幾封漏網之魚，讓我們得以復原他的曠世深情。在一封1855年8月的信中，勃拉姆斯寫道：“……我在對你的愛中，體會到了至上的安寧。”

03

1896年，克拉拉因病逝世，死時77歲。勃拉姆斯得知消息，老淚縱橫：“從今以后，再也沒有愛哭的人了！”他登上前往法蘭克福的列車，因太過悲痛，坐反了方向，在路上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兩天。有時開了車窗，風鉆進來，卷走了他的熱量。他像被剝了一層又一層，只剩下一個芯子，在混沌里痛徹心肺。抵達法蘭克福時，克拉拉已經入土。

他在她墓前，拉響寫了43年的樂曲。一曲叫《因為它走向人間》，一曲叫《我轉身看見》，以及《死亡是多么冷酷》和《我用人的語言和天使的語言》，全為她所作。曲子如泣如訴，悲傷洶涌。

不久，勃拉姆斯也猝然離世，離克拉拉離世僅僅隔了11個月。他的仆人說，生命終結之前，他曾關緊房門，用整整3天時間，彈奏為克拉拉譜寫的鋼琴曲。曲終之后，悲慟長哭。

一個世紀之后，麗澤·穆勒在她的詩集《一起活著》里寫下一首詩，名叫《浪漫曲》，獻給這段難以定義的關系：每當我聆聽那間奏曲，凄愴，卻盛放著溫柔，我想象他們兩人，坐在花園里，在遲開的玫瑰花與暗暗流動的葉影里，讓風景替他們發言，不留給我們任何可以竊聽的私語。

世人總是會問，為什么他不靠近，牽起她的手，一起走完余生？可世間真的會有人，情愿一生受苦，嚴謹地守在自己的秩序中，不打擾，不癡纏。兵荒馬亂是自己的，幽幽暗暗、明明滅滅也是自己的。深情總似無情，從來都是這樣的。

有一年，勃拉姆斯乘坐火車前往意大利。在蘇蓮托的橘子園里，他坐著，喝著香檳酒，看海豚在懸崖下的那不勒斯灣戲水，忽然淚流滿面。有人問他：“勃拉姆斯先生，有什么不對么？”他黯然，“我只是想到一個人。”再問，什么也不說了。還能說什么呢，再提起，就是地老天荒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