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虎三
羌年, 又稱羌歷年或羌年節, 羌語稱 “日美吉”, 意為羌族吉祥歡樂的節日。其中 “日美” (日麥) 為羌族的自稱, “吉” 有吉祥如意的意思。 “日美吉” 是羌族人民獨特的節日, 其內涵與中華民族傳統的春節相近, 原來一般定在秋收之后, 具體日期不固定, 后來統一為每年的農歷十月初一。 根據各地風俗差異,羌年又有“牛王會”、 “羌歷新年”、 “過小年”、 豐收節”、 “還愿節” 等多種稱呼, 雖然名稱不同, 各地區節慶中各種儀式也不盡相同, 但主要儀軌與宗旨卻大同小異, 均以驅穢慶收和感恩還愿為主
羌年是羌族民俗的集大成者。 至清乾隆時期以前, 羌年一直是岷江上游與湔江流域“兩江七河” 片區羌族人民最為隆重與盛大的節日。 作為一種節日習俗, 羌年具有最大的文化復合性, 觸及到多方面、 多層次的經濟生產的民俗、 消費生活的民俗, 宗教信仰的民俗和游藝民俗等。 我國歷史上通行的民俗事項, 現在一般分為十類: 巫術民俗, 信仰民俗, 服飾、 飲食、 居住民俗, 建筑民俗, 制度民俗, 生產民俗, 歲時節令民俗, 人生儀禮民俗, 商業貿易民俗, 文藝游藝民俗。 這十大類民俗文化幾乎在羌年中都有體現, 也因此使得羌年成為集羌族眾多民俗文化為一身的“民俗大百科”。 這種認識有助于我們更加客觀和真實地認識羌年在保護與傳承羌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格局中的地位和價值。 如以羌族較具代表性的釋比文化為例, 羌年中釋比上壇經的使用率占整個上壇經的比例達90%以上, 有些地區甚至接近100%, 這意味著, 羌年中釋比經文的使用與傳承, 不僅維系著信仰習俗的存亡,也維系著羌語以及羌族口頭傳統的生存和發展; 又如, 歷史上除了羌年前后舉行冠禮外(因此時大多農閑, 又是年節) 為了喜上加喜, 羌族男女青年大多選擇在羌年期間結婚辦喜事, 這又使得羌年成為傳承羌族人生儀禮民俗最好的平臺。
2008 年6 月, 在原文化部確定的 《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中,四川省茂縣、 汶川縣、 理縣以及北川羌族自治縣的羌年被正式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民俗類別之中; 2009 年, 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第四次會議上, 羌年又被正式批準列入聯合國 《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但是, 作為羌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優秀代表,羌年一直在歷史的滄海桑田中沉浮不定, 其 “族群空間共同擁有的語境” 正面臨著時代變遷與文明轉型所帶來的前所未有的挑戰。
從民俗與信仰角度而言, 羌年是人地關系中“世俗空間” 和“神圣空間” 合二為一的產物。 羌年中的群體性歡娛項目、 “共食行為”, 以及習慣法指導下的年終評審與村規民約的制定等內容,構成了它世俗空間的表征方式, 而還愿祭祀、 敬神驅穢等內容, 以及豐產崇拜和萬物崇拜等巫術意旨, 則是羌年最為核心的本質特征。 朱宜初在考證民族節日的基本特征時就認為, 傳統節日大多固有鮮明的宗教性, 這就決定了羌年需要特定的 “實物和場所”。 事實上, 傳統習俗中, 前者,羌年需要一定的祭品和釋比作法的成套法器; 后者, 羌年大多在某些特定的場所舉行莊重的儀式,如: 汶川縣阿爾村巴奪寨, 昔日在城湟廟 “坐愿”, 在神樹林和白石神塔前 “還愿”; 汶川縣綿虒鄉簇頭等寨, 在神樹林和神廟前舉行秋收還愿;茂縣雅都鄉九龍村在 “納克色” (山神塔) 前舉行秋收還愿; 理縣通化鄉, 當地 “山王會” 有各寨預先選備一塊白石用以代表山王的習俗, 并在神樹林前的祭天神臺上供白石神與神樹枝, 舉行還愿儀式。 這些特定的“實物和場所”, 組成了羌年傳統意義中的“神圣空間”, 也維系著羌年的精神內核與生存的內在動因。
2005 年8 月, 在汶川縣阿爾村巴奪寨, 我采訪了釋比余明海老人。 據老人回憶, 整個巴奪寨,昔日共有玉皇廟三座, 城隍廟二座, 家家還有神龕并供祖先牌位。 這些神圣空間加上神山、 神樹與白石諸神和相應敬忌, 共同維系出羌年生存必需的文化環境, 但羌族地區的古廟有些毀于上世紀60 年代, 至今多數未進行修復。 又如茂縣雅都鄉九龍村, 昔日全村有觀音廟三座, 納克色四座,神宮色 (生殖崇拜塔) 一座, 土地廟一座, 現除一座年久失修、 搖搖欲墜的 “納克色” 與遠在高山之顛的 “神宮色” 外, 其他的祭祀場所均早已損毀, 場地的空白, 空間的消失, 幾乎無法舉行中規中矩的 “還愿會”。 “神圣空間” 的嚴重缺失, 使當下的羌年無疑失去了許多傳統的儀式,也缺失了許多傳統的流程。
羌年在農歷十月舉辦, 并非全國性的法定節假日, 村寨中外出打工者與學生根本無法返鄉,這使其喪失了大量的受眾與參與者。 2005 年羌年前夕, 我在汶川縣阿爾村巴奪寨考察, 有釋比老人介紹: “年輕人大多都下山了, 寨子中只留下了老人和小孩, 羌年根本無法舉辦。” 事實上, 就在這月, 因為沒有人出面組織“還愿會”, 釋比余家和朱家只好各自操辦自家的祭祀和還愿。 村寨日趨嚴重的“空巢” 現象, 青壯年人口大量外流,羌年節慶文化根基的遺失現象, 近年來, 在整個羌區仍較為普遍。
隨著城鎮化的發展與經濟收入的大幅提升,不少偏遠與居于高半山的羌族村寨, 遷入城鎮或搬入河壩的進程一直持續不斷。 這種情況當地人形象比喻為 “山上的往河壩頭搬, 河壩的往城里搬, 城里的往成德綿搬”。 如以茂縣雅都鄉前村納古寨為例, 該村138 戶, 現有498 人, 均為羌族。2012 年2 月我在田野考察中發現, 其中16 戶主要因經濟原因無力在縣城購房, 故只好留住村寨,余下村民均在縣城及周邊購有住房, 其中100 戶因農業生產, 在縣村兩地往返, 即農忙時回村務農, 余下時間呆在縣城, 另有22 戶外遷不再返村。 2013 年2 月, 我再次田野考察時, 發現該村因故無法搬遷只余下不足5 戶, 外遷不再返村卻增加到113 戶, 縣村兩地往返只余不到20 戶。 村落的進化和發展, 固然是羌區社會發展與進步的必然結果, 羌族人民有權利選擇更好的生活方式,但這種大面積人口外遷, 一方面使原有村寨 “空巢化”, 甚至名存實亡, 村寨傳統文化根本談不上保護和傳承; 另一方面, 外遷的村寨因居住環境的劇變, 村寨傳統文化又出現“真空”, 流失注定加速, 如此, 村寨傳統文化變得岌岌不保。 所謂“皮之不存, 毛將焉附”。
羌年逐漸成為遠離村寨的節慶文化。 5·12 汶川地震后, 在災后物質家園與精神家園的重建活動中, 面對經濟發展與旅游開發, 在羌區, 作為一張與眾不同的文化明信片——羌年, 受到普遍熱捧。 但實際上, 很多地方將之作為宣傳與擴大影響的一個舞臺, 更多傾力于各式各樣的大型活動、 文藝表演與選秀比賽, 而且地點上幾乎全部集中于縣城或是某幾處知名的旅游景點, 內容上也滲雜了太多外來文化的因素, 將羌年從自己的文化土壤中拔根而起。 節慶文化 “舞臺空間” 的錯位, 在羌區大有愈演愈烈之勢。
2012 年12 月, 國家民委印發的《少數民族特色村寨保護與發展規劃綱要(2011—2015 年)》 對少數民族特色村寨的文化價值和保護與發展意義做了高度概括: “少數民族特色村寨在產業結構、民居式樣、 村寨風貌以及風俗習慣等方面都集中體現了少數民族經濟社會發展特點和文化特色,集中反映了少數民族聚落在不同時期、 不同地域、不同文化類型中形成和演變的歷史過程, 相對完整地保留了各少數民族的文化基因, 凝聚了各少數民族文化的歷史結晶, 體現了中華文明多樣性,是傳承民族文化的有效載體”, “民族的本質特點是文化, 保護民族特色村寨的鄉土文化, 就是保護民族文化的活水之源”。
2021 年1 月4 日, 中央一號文件《關于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意見》 指出:“加強新時代農村精神文明建設。 弘揚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以農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方式,深入開展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學習教育。 拓展新時代文明實踐中心建設, 深化群眾性精神文明創建活動。”
歷史與文明永遠不是一波靜止的湖水。 今天的傳統, 可能就是昔日的異化, 而今日的涵化,可能就是明日的正宗, 比如古羌十月歷換算為農歷十二月歷, 就是一個鮮明的例證。 面對社會的進步, 文化的變遷, 我們不能一味地厚古薄今,不能絕對化地將 “傳統” 與 “現代” 對立開來,一味地認為凡是過去的都是優秀的, 凡是現在變化了的都是“偽作” 與“贗品”。 在對于諸如羌年等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認識上, 片面排斥發展與變化, 將保護與繼承, 視為 “全盤復古”,這本身就是不可取的。
羌年的非遺傳承工作與經濟發展之間并不是對立的, 而應辯證去看。 以現今羌族較好保存并仍在傳承本民族傳統文化的村寨為代表, 它們幾乎是中國西部眾多少數民族村寨的一個典型縮影。由于歷史與自然的原因, 這些地方大多偏僻而落后, 交通不發達, 村寨設施簡陋, 生產力水平低下, 村民收入較低, “脫貧” 之后, 如何防返貧,如何實現鄉村全面振興仍然是一個長期而艱巨的話題。 這種現實情況本身就意味著, 在這些地方,大力促進村寨物質文明的建設, 是保護與促進精神文明建設的前提與條件, 也是促進諸如羌年在內的民族民間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和傳承的前提與條件。
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根基在于人的傳承,而人不僅是“文化的動物”, 也是“經濟的動物”。以羌年為例, 它是帶巫術性質的年節文化, 本身也是帶經濟性質的年節文化, 年節中的 “豐產崇拜” 儀式, 與其說是巫術, 不如說是經濟行為的表達與期盼。
羌年這種節慶文化, 不僅是一系列習俗和儀軌, 也是一系列特定的人地關系中 “關系的總和與平衡”: 在人與人的關系中, 它是增強民族凝聚力、 促進村寨團結與發展的“凝固劑”; 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 羌年中的許多儀軌, 類如神樹、 神山崇拜以及習慣法的運作, 有利于促進人與自然之間的良性互動。 如在龍溪鄉羌年的 “坐愿會”上, 不僅有一項對村寨過去一年家家戶戶是非曲直的公判, 也會宣布來年的村規民約。 長期以來,這種少數民族鄉土文化中形成的“習慣法”, 對于促進村民團結、 遵紀守法乃至傳播中華民族的優良品德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這些民族文化中的優良基因, 本身就是民族團結的產物, 如果能加以正確保護和傳承, 事必會大大促進民族團結與村寨和諧。
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羌年, 是羌族悠久歷史與燦爛文明的杰出代表, 也是見證羌族文明進程的 “活化石”, 其文化本就以類型繁復、 種類繁多著名。 比如依其語言類別, 有北部與南部之別, 即使在同一方言片區內, 羌語分支也有差異。 各地羌年不僅稱謂有所差別,其年節的文化形態與宗教指向也各有所不同。面對這種繁復的現實, 羌年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 重要的起始工作在于要對各地羌年節慶文化的表征和流程, 以求同存異與兼容并包的原則, 建立全羌區的羌年數據資料厙, 并在此基礎上, 以保護民族民間傳統的優秀非物質文化遺產為出發點, 以尊重差異性和注重原生態為指導原則, 建立并確定既符合傳統, 又較為規范統一的羌年程式。 這種 “文化DNA” 的調查和辨析工作, 是保護與傳承羌年最為重要的理論工程。
政府加強引導和扶持, 讓羌年真正回歸村落。 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國家公益文化事業的重要組成部分, 它的多樣性、 復雜性和脆弱性決定了其保護工作是一項耗費巨大的工程。 除了社會方方面面的力量外, 政府之職責必然要求其發揮核心作用。 少些帶GDP 取向的宣傳動機, 拿出一定財力和物力踏踏實實投入村寨,特別是那些偏遠但至今民族文化特色仍保存較為濃厚的村寨原生態羌年的保護與傳承工作之中, 變 “錦上添花” 為 “雪中送炭”。 在偏遠地區, 政府可以聯合有關村寨共同舉辦羌年活動,將部分縣級的年節活動放入村寨之中; 對于村寨自發的羌年活動, 政府也應加以鼓勵和引導,爭取在財力和物力上給以一定扶持。 各地應爭取選擇有條件的數個傳統村寨, 盡快復原羌年的原生態面貌, 以此作為試點樣本和中心點,進一步輻射到周邊區域。
引導民眾增加對羌年的認知和歸屬感。 羌族人民是羌族豐富而燦爛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與發展的主力, 他們對本民族文化自覺與自醒的認識和熱愛, 才是這一偉大工程能健康而有序發展下去的內在動力。 如果說作為非遺的羌年, 是一條五彩斑斕的魚, 村寨才是它真正存活的水; 如果說羌年是一只引頸高歌的鳥, 村寨才是它真正飛翔的林, 只有讓羌年真正回歸村寨, 它的傳承才能從源頭加以落實。
對羌區的保護, 應以保護民族文化為優先。近年來, 對于羌區文化建設與經濟發展的意見和建議, 雖然不乏好的意見和建議, 但利益因素仍占重要成份。 在利己主義的驅使下, 有些意見和建議, 以 “開發” 之名, 涸澤而漁, 焚林而獵, 完全不以保護民族文化為優先出發點。而村寨自發的羌年活動, 由于經濟利益少, 反而少受重視。
民族文化是民族生存之本, 發展之源, 也是民族存亡之根。 而民族文化的生存和發展, 不僅是一個文明的調適過程, 也是一個涉及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系統工程。 應盡快找準羌年的 “文化DNA”。 在政府和社會各界大力扶持和關心下,多出臺讓羌年腳踏實地回歸于村寨的有效政策,并對內做好宣傳, 增加羌族村寨民眾對于自己民族文化和歷史的自信心與自豪感, 增加他們對于羌年的認知和歸屬感。 同時還要與時俱進, 將羌年的非遺保護和傳承與村落的發展、 文明的進步緊密聯系在一在, 如此, 羌年才能真正回歸于村寨, 它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和傳承工作才能從根本上加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