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區平
自簡帛《五行》等文獻出土以來,學界對慎獨的含義、不同文獻中慎獨的含義是否一致等問題做了深入探討。例如,獨非指獨處,而是指心或“內心的專一狀態”(1)梁濤:《郭店楚簡與“君子慎獨”》,梁濤、斯云龍編:《出土文獻與君子慎獨——慎獨問題討論集》,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年,第36頁。。而內心專一其實是心志之一,可見慎獨有一個心志論的背景。(2)龍涌霖:《早期儒學心志論及其慎獨工夫——從簡帛〈五行〉的“一”談起》,《古典學研究》第4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88-200頁。這對理解傳世經典文獻很有啟發,同時也激活了更多有意義的問題。以《大學》為例,意是有善有惡的嗎?傳統對此有不同看法。另外,《大學》說“誠于中,形于外”,真的指小人心中“實有此惡”而形見于外嗎?(3)[宋]朱熹:《朱子語類》,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1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24頁。那樣的話,誠和形都是可善可惡或中性的。現在,如果說獨是心志之一,這對理解意、誠和形的性質問題有何影響嗎?我們知道,古典思想中有一種認為誠則能感動事物、精誠則能感應的誠論,(4)[日]佐藤將之:《戰國時代“誠”概念的形成與意義:以〈孟子〉、〈莊子〉、〈呂氏春秋〉為中心》,《(臺灣)清華學報》2005年第2期。其中有感應論的底色,構成儒道各家的共識。本文的思路是,在此基礎上做一個拓展研究,提出先秦思想中有一條關涉“誠-獨-形-化”的拓展了的誠論譜系,從而將相關問題和觀念群置于更大的思想場域中,加以整體把握。
《中庸》開篇說戒慎恐懼乎其所不睹不聞,又說慎其獨。這是學界研究慎獨問題時都會關注的。不過,為了把握慎獨的語境,讓我們把眼光投向此篇后半部分。那里先談誠明的關系,接著是“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一段,然后就說:
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禮記·中庸》)
前段講至誠的圣人能盡自己、他人以及萬物全體之性,這段則講其次未至誠之人,如何通過修養努力達到至誠。其中包括了從曲到化共八個環節,可略分三個階段或層次,第一層是曲、誠(致曲),第二層是形、著、明,第三層是動、變、化。
按朱子注:“致,推致也。曲,一偏也……其次則必自其善端發見之偏,而悉推致之,以各造其極也。”(5)[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33頁。可注意的是,曲不是隨意的偏曲,而是偏曲之善。例如氣質溫厚之人偏于仁,氣質剛毅之人偏于義,曲雖是偏,卻是善之偏。朱子也強調:“伊川說得好,將‘曲’專做好處,所以云‘或仁或義,或孝或弟’,就此等處推致其極。”“然觀其下文‘曲能有誠’一句,則專是主好說。”(6)[宋]朱熹:《朱子語類》,《朱子全書》第16冊,第2119頁。這點對于理解整個系列非常重要:曲是善的,意味著其后的誠、形以至于化,也都是善的,而非可善可惡或中性的。
致曲就是將一曲之善全都推到極致的地步,朱子認為這正如孟子說的擴充其四端。(7)[宋]朱熹:《四書或問》,《朱子全書》第6冊,第597頁。這個推致、擴充包含幾個方面:首先,是讓善意善行做到極致。像《大學》所說的,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好惡都做到十分真切,而不是在好善的同時又有一分不情愿的意思,或這個好事只做到七七八八的地步。在這個過程中,就逐漸形成了真切而恒常的德性。其次,是將此一偏曲之善推擴到所有同類的事。不是一事或部分事如此,而是同類中事事如此,充滿其類。后來朱子解釋此章時尤其強調這點。最后,是將所有偏曲之善都一一推致其極,做到十分真切并充滿其類。即不是擴充一個善端,而是四端眾善都擴充至極,朱子注文說“悉”推而“各”造,就是這個意思。以上三方面,分別指向偏曲之善的深度、廣度(擴展范圍)、數量(眾多偏曲之善)。(8)陳榮開也對“致曲”做了細致分析,只不過從量和質兩個方面展開。(參見陳榮開:《“致曲”進程中質的提升與量的擴充的相互關系——朱子對〈孟子〉“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章的詮釋》,《哲學動態》2018年第1期。)換個說法,無論是一種偏曲之善還是眾多偏曲之善,都要在深度上做到真切、在廣度上充滿其類。
那么,“曲能有誠”是什么意思呢?這是說偏曲之善里就有誠,還是說曲能進一步做到誠?對此,朱子認為,曲也是能有誠的,但這句話應是后一個意思。(9)[宋]朱熹:《朱子語類》,《朱子全書》第16冊,第2121頁。這表明,從曲進到誠有一個過程。誠者實也,曲雖然是善,但還沒有十分切實,也沒有充實其類,因此要進一步在深度、廣度上都落實了,才叫做誠。朱子說:“‘其次致曲’,則未能如此,須是事事上推致其誠,逐旋做將去,以至于盡性也。‘曲能有誠’一句,猶言若曲處能盡其誠,則‘誠則形,形則著’云云也。蓋曲處若不能有其誠,則其善端之發見者,或存或亡,終不能實有諸己。故須就此一偏發見處,便推致之,使有誠則不失也。”(10)同上,第2119頁。可見,朱子認為,這里的“誠”是盡其誠、推致偏曲之善使之有誠,因此跟“致曲”同義,至少包含了“致曲”的兩個方面,即在深度上要十分真切,在廣度上要充滿其類。當然,下面會看到,如果結合《荀子》《大學》所說,還可設想另一種理解:《中庸》這里的“誠”只指前一義(在深度上十分真切),“曲能有誠,誠則形”的表述省略了后一義(在廣度上充滿其類)。
以上是第一層。第二層是形、著、明。朱子注:“形者,積中而發外。著,則又加顯矣。明,則又有光輝發越之盛也。”(11)[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3頁。偏曲之善能達到誠,“善而皆誠有諸己”(12)[明]王夫之:《四書訓義》(上),《船山全書》第7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191頁。,積聚于中就會形見于外,將這“誠”表露在言語、動作、行為中。“‘著’則人聞其言而知其為善言,見其行與動而知其為善行善動。‘明’則言為法,行為則,動為道,與天下共明斯道矣。”(13)[明]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船山全書》第6冊,第549頁。形、著、明,指這內在的“誠”通過外面的言行事業而形見出來,乃至于顯著、彰明而有光輝,其表現的程度不斷加強。
第三層是動、變、化。朱子注:“動者,誠能動物。變者,物從而變。化,則有不知其所以然者。”(14)[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3頁。由誠而發的言行事業,真實不虛,自然能打動人,使人改過變善,日遷于善而不自知。船山更細致地解說:“夫既明而光輝見于天下,則人心之欣動自有不容已者,耳目一新而心志警,‘明則動’矣。夫志未動則習于舊染而安之,既已動矣,自勉于善之可為,自力于不善之必去也,‘動則變’矣。習而不變,則必待督責而后改,既已變矣,不善日已遠而忘其故態,善日以遷而無待勸進也,‘變則化’矣。至于變,而以正人心于當然,至于化,而且以順人心于固然矣;則存諸中者流行于天壤矣。”(15)[明]王夫之:《四書訓義》(上),《船山全書》第7冊,第192頁。動是不容已地被初步打動;變、化二者相對,變是漸變,還需勉力,化是頓化,順其自然。動、變、化,三者體現了不同強度的誠能動物之力量,是一個程度不斷加深的感應作用過程。
總的來看,“其次致曲”一段在誠論的語境下描述了誠或修養的三個層次,由此而達到至誠。其中,“誠則形”“明則動”是兩個大的轉關處;而從形到著、明,從動到變、化,則指示兩個大關節各自內部的轉進。元儒許謙說:“形著明,就己上說;動變化,就物上說。”(16)[明]胡廣等纂修,周群、王玉琴校注:《四書大全校注》上冊,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14頁。“曲-誠”意味著自身內在的狀態和努力,這是基礎;“形-著-明”就這誠表現在自身的言行事業上而言,而“動-變-化”則就內在的誠及其外在表現對人物的作用影響而言。內在、外在及其影響,這三個層次并非相互隔絕,也不是截然分別先后,內在的誠善必表現于外,并對事物產生影響。
從“曲-誠”到“形-著-明”再到“動-變-化”,《中庸》誠論譜系的這八個環節、三個層次與“慎其獨”是否有什么關系呢?要厘清這個問題,還得接著看孟子、荀子等的相關論述。
談到孟子的誠論,人們會想起“居下位而不獲于上……反身不誠,不悅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孟子·離婁上》)和“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盡心上》)這兩段,前一段更直接提出誠則能動的觀念,朱子在解《中庸》“明則動”時,也援引此說而注:“動者,誠能動物”。以下不擬探討直接談此觀念的章節,而是基于此著重關注下面這一章:
5.專業團隊建設。除了建筑施工企業所擅長的施工協調管理能力外,設計能力、設備制造/采購能力在EPC模式中至關重要。因此,建筑施工企業需裨補闕漏,組建專業團隊時強化優勢能力,更關注弱項、缺項,如單獨設置設計管理、合約采購部門。加強團隊培訓,增強主導意識,不斷總結提高設計、計劃管理、采購或制造能力。針對風電、化工等成熟領域,培養工藝設計能力。項目負責人應擁有行業背景,同時具有極強的管理協調能力的復合型管理人員。建筑施工企業應著力培養能力強、高水平的項目負責人,不斷挖掘、儲備專業人才,形成人才梯隊,為后期項目大規模開展打下堅固基礎。
浩生不害問曰:“樂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謂善?何謂信?”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樂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孟子·盡心下》)
這里因評價樂正子,而分出了人物的幾個品級:善、信、美、大、圣、神,朱子稱為“六謂”之說:“要見等級,只是孟子‘六謂’之說。”(17)[宋]朱熹:《朱子語類》,《朱子全書》第15冊,第1245頁。
一個人處心行事、待人接物,讓人們覺得他是可欲可愛的,這個人就是善人。不過,這種善“或其天質之美,或其知及而勉慕焉,未必其真以為然,而果能不失也”(18)[宋]朱熹:《四書或問》,《朱子全書》第6冊,第1010頁。,即這善未必真實不虛、穩固不失。朱子注引張子說:“志仁無惡之謂善,誠善于身之謂信。”(19)[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78頁。善人有志于仁,就不會為惡了,但這種志向可能還不真切,善不穩固實有,有時可能缺失。因此還要努力,以求真實地保有這善在身上,這就是信。“凡所謂善,皆實有之,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是則可謂信人矣。”(20)同上,第378頁。此處援引《大學》誠意章之說來解,據此,“信”對應于《大學》的“誠意”或其要達到的結果,即“意誠”。
由有諸己之誠信,就可進到充實之美。“力行其善,至于充滿而積實,則美在其中而無待于外矣。”(21)同上,第378頁。信人能夠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惻隱或羞惡之意已很真切,但仍難免有未能好善或惡惡的情況。例如孟子就曾批評樂正子:“子之從于子敖來,徒餔啜也。我不意子學古之道,而以餔啜也。”(《孟子·離婁上》)樂正子已是信人,卻仍為了求食獲利而不擇所從,沒能貫徹其所學之道。“觀其從于子敖,則其有諸己者或未實也。”(22)同上,第379頁。可見,哪怕一個正義的人,只要未能“充類至義之盡”(《孟子·萬章下》),就難免做出不合道義的事。原因在于,羞惡之義所含蓋的事類,其數量很龐大,總有細微難辨之事,“信人”雖然實有其善,仍未充滿其類:“善之量大,自微小而積之,以徹乎萬事萬物,而皆有其必合之則,則在于充;善之體微,自顯著而求之,以極乎不睹不聞,而皆有其無妄之真,則在于實。”(23)[明]王夫之:《四書訓義》(下),《船山全書》第8冊,第937頁。同一類善事,其量旁大、其體細微,能夠充滿而積實,方是美人。在《孟子》文本中,“充”特指在廣度上充滿其類,而非在深度上追求真切。如孟子說:“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孟子·公孫丑上》)這里的“有”和“充”是一個對子,二者恰對應于信(有諸己)和美(充實)。
接下來,是“充實而有光輝”之“大”。朱子注:“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于事業,則德業至盛而不可加矣。”(24)[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78頁。善、信、美表露在外面的言行事業中,光輝照物,這就是大。
然后是“大而化之之謂圣”,這里的關鍵是“化”的問題。化一般有二義,一是化物(包括化人),使物被感化;二是修為者自化,修為進入化境。趙岐、王船山主前說;張子、朱子主后說。朱子注:“大而能化,使其大者泯然無復可見之跡,則不思不勉、從容中道,而非人力之所能為矣。張子曰:‘大可為也,化不可為也,在熟之而已矣。’”(25)同上,第378頁。化指修行者化掉其大之跡,入于化境。而趙氏注:“大行其道,使天下化之,是為圣人。”(26)[清]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94頁。化指使天下為圣人所化。王船山欽服張子、朱子,但此處則認為:“‘化’,《注》語太高而無實,蓋亦物為所化耳。風動一時,興起百世,不待教導,而物自趨于善。”(27)[明]王夫之:《四書箋解》,《船山全書》第6冊,第374頁。化指物為人所化。筆者也認同“化物”之說,理由如下:其一,孟子別處也說到“化之”:“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時雨化之者……”(《孟子·盡心上》)這是說君子教化人,就像及時雨之滋潤草木一樣,這個“化之”是化人、化物之意。其二,更重要的是從整體結構上來看。此章揭示了一個有不同層次的誠論譜系,誠能動物、化物,乃是誠論的題中應有之義。大而化之之圣作為其中一個層次,化最好解為化物。如下所論,如果結合《中庸》《荀子》來看,這點將會看得更清楚。當然,誠而能化物,也說明施誠者自修已達化境,二者是一體之兩面,從義理上說本無沖突。
最后,是“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圣與神是否同一品級,未有定論。程子、朱子以為是同一品級,朱子注引程子說:“圣不可知,謂圣之至妙,人所不能測,非圣人之上又有一等神人也。”(28)[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78-379頁。趙岐、王船山則以為圣、神二者是不同級別,筆者認同此說。趙氏注:“有圣知之明,其道不可得知,是為神人。”(29)[清]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第994頁。此處提及圣知(智),按孟子對“圣”有獨特用法,認為伯夷、伊尹、柳下惠也是圣人,是圣之清、任、和者,孔子則是“圣之時者”(《孟子·萬章下》)。差別在于,孔子兼具圣智,而其他三位雖在某一德性上做到極致,但智德有所欠缺。據此,伯夷等是各盡一德之圣人,而孔子則是高于一般圣人的神人。船山正是這樣看的:“‘不可知’者,不據一德以極其至,乃時中之妙,即至于圣人,尚不知其從心不逾之矩,而大人以下,愈不能測。”(30)[明]王夫之:《四書箋解》,《船山全書》第6冊,第374頁。神人將眾德都發揮到極致而有時中之神妙,這是連圣人都沒法測知的,更不用說大人以下之人了。
《孟子》這里的“善”,也就是《中庸》的“曲”,即偏曲之善;而“信”和“美”則恰好對應《中庸》曲能有誠之“誠”的兩方面:在深度上要十分真切,即是信;在廣度上要充滿其類,即是美。誠者實也,這既是一事要誠(十分真切、實有諸己),也是事事要誠(充實其類)。這樣一來,《中庸》的“誠”就包括《孟子》說的信和美。若結合《大學》的誠意和《中庸》的曲能有誠,可見誠(實)有廣狹二義:狹義的誠指善之實有諸己、真切切實,這就是《孟子》的有諸己之“信”,在此,誠、信是一個意思,如孟子說:“彼以愛兄之道來,故誠信而喜之,奚偽焉?”(《孟子·萬章上》)誠、信二字同義并用,與偽相對;廣義的誠則還包括善之擴而充之、充實其類,即兼含《孟子》的有諸己之“信”和充實之“美”。但無論哪種含義,誠(信、美)都是純善無惡的。
關于“大”,孟子說大是有“光輝”的。前引朱子注解“大”時,提到“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此語出自《禮記·樂記》。有趣的是,朱子也援引此語來注解《中庸》“誠則形”之“形”:“形者,積中而發外。”并且,朱子還援引《孟子》“光輝”之說來解《中庸》“著則明”之“明”:“明,則又有光輝發越之盛也。”(31)[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3頁。貫串來看,“大”其實包含從發形于外到昭明光輝的整個過程,換言之,《中庸》誠論的第二層分為“形、著、明”三個環節,《孟子》則一言以蔽之,曰“大”。
與此類似,孟子說“大而化之之謂圣”,大之后就是圣。而《中庸》則說“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明之后有動、變、化這三個步驟。從動、變到化是一個程度不斷加深的感應作用過程。這個感應過程,《中庸》分為三個環節,而《孟子》則只提到最后一環,即化物、化民之圣。結合圣、神來看,則《中庸》詳列“化”及其前的環節,而《孟子》則側重“化”及其后的環節。盡管如此,這整個歷程的基本輪廓還是大致相近的。如果說《中庸》構筑了三層次、八環節的誠論譜系,那么《孟子》論人的六個品級顯然也基于誠論譜系而形成。可見對于身心修煉歷程、人物品級,或者說誠論譜系,思孟之學有一個基本一致的看法。但這是否僅限于思孟之學呢?
現在,讓我們來看非議思孟的荀子所講的那段著名的誠論話語:
君子養心莫善于誠,致誠則無它事矣,唯仁之為守,唯義之為行。誠心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心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變化代興,謂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時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誠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夫此順命,以慎其獨者也。善之為道者,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不形則雖作于心,見于色,出于言,民猶若未從也,雖從必疑。天地為大矣,不誠則不能化萬物;圣人為知矣,不誠則不能化萬民;父子為親矣,不誠則疏;君上為尊矣,不誠則卑。夫誠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類至。操之則得之,舍之則失之。操而得之則輕,輕則獨行,獨行而不舍,則濟矣。濟而材盡,長遷而不反其初,則化矣。(《荀子·不茍》)
這段話的中心,是“善之為道者,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不形則雖作于心,見于色,出于言,民猶若未從也,雖從必疑”這一整句。不形而民不從,反過來講,能形則民就會從。所謂“從”,指民之順從、從化,實質就是上文的“能變、能化”,下文的“化萬物、化萬民”。孔子說:“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論語·述而》)朱子注:“從其善而改其惡。”孔子又說:“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論語·子罕》)另,前引朱子注《中庸》“動則變”也說:“變,物從而改。”民能“從”在上位者,就會遷善改過。荀子此言大意是:善這種東西,如果不能做到誠,就不能做到獨;如果不能做到獨,就不能進而做到形;如果不能做到形,就不能做到使民順從而變化。由此來看,“善之為道”這一整句提示了“善、誠、獨、形、從(變-化)”這樣一個內部連貫的譜系。
接著再看這段話的前面部分:“誠心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心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變化代興,謂之天德。”可知“善之為道者”之善,具體指仁義。關于變、化,楊倞注:“馴致于善,謂之化;改其舊質,謂之變。”變是改過,化是遷善。有學者說:“變者化之漸,化者變之成,其實亦相通。”另有學者說:“上文屬化于仁,屬變于義,本自互文,不必拘拘。或變或化,與時俱行,故曰天德。”(32)王天海校釋:《荀子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04頁。變、化二字互文相應。變、化二字在對象或程度上有別,但也可相通。由此類推,這里說的“形-神”和“理-明”,也有互文的意味。這部分是說,仁義之善要誠心去堅守和執行,如此則能形-神/理-明,能做到后者,則能變/化。這里展示了“仁義(善)、誠心、形-神/理-明、變化”這樣一個譜系。
類似地,這段話后面的部分說:“操而得之則輕,輕則獨行,獨行而不舍,則濟矣。濟而材盡,長遷而不反其初,則化矣。”關于“獨行”,楊倞說是“慎獨之事自行矣”(33)同上,第107頁。,則這里的“獨”是名詞,即獨這種東西。操而得之,這個“之”當指前文所說誠心所行、所守的東西,即仁義之善;能操而得之,即是實有此善;這樣就會輕,就能獨自或“專一而行道”(34)同上,第107頁。,這里的獨應是形容詞,但也照應慎獨之獨;這樣不舍不失,就能救濟民眾,這是獨行之善表現在行動事業上;能濟民而極盡民材,民眾就會持久遷善而不會返回到最初狀態,如此則民就會從化了。因此,這部分又提到“之(善)、得(誠)、輕-獨-不舍、濟(濟民)-化(化民)”這樣一個譜系。
綜觀這段話的前、中、后幾個部分,可以得到這樣大致類似的譜系:

《荀子·不茍》的誠論譜系前部仁義誠心形-神/理-明變-化中部善誠獨形從后部之(善)得(誠)輕-獨-不舍濟(濟民)化(化民)整合善誠獨形-明變-化
在這段話中,荀子反復談了幾次修養的歷程,其輪廓大致相近,這是值得注意的。其中最大的差異在于,從誠到形的過渡問題。為論述方便,這點下面再詳談。此外,前部不僅提到“形”,也提到“神”,而且還有與“形-神”并列的“理-明”路線。理是條理清晰、秩序井然,如此則可見紋理之彰明。另外,后部不僅有“獨”,還描述了“輕”“不舍”,形成“輕-獨-不舍”的三個小步驟。由此,整合三部分的論述,則可得到一個較完備的譜系:善(仁義)、誠、獨(輕-獨-不舍)、形(-神/理-)明、變-化。
如果進一步將《荀子》的譜系對參《中庸》,尤其是《孟子》,并進而對觀《大學》,情況就更明晰了。最明顯的是,《荀子》的“善之為道”一段,與《孟子》的“可欲之謂善”一段,極其相近。首先,“善之為道”的善,即是可欲之善。而這種仁義之善還不穩固,所以需要誠心持守執行,使此善實有諸己。《荀子》接著說,此善“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不形則(不從)”,這是否定性的講法;肯定性地講就是:此善若能誠,則進而能獨;能獨,則進而能形-明;能形-明,則進而能變-化(能從)。《荀子》的誠、獨、形-明、變-化,大致正對應于《孟子》的信、美、大、圣(化)。《荀子》的誠是狹義之誠,如前所說,這也就是信,即切實保有此善在身上。
而這誠信之善進一步在身上擴充夯實、充滿其類,以至無所往而不為仁、無所往而不為義,使這誠/信在身上達到極致,這就是美。換言之,如果此處所論《孟子》《荀子》的譜系大致不謬,那么獨與誠確有內在關系,但二者并非等同。獨就是美,也就是誠的極致。誠在廣度上充滿其類,擴充至極處,使得同一類事中事事皆誠,就成為獨。按《中庸》末章說:“《詩》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朱子注:“承上文言‘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也。疚,病也。無惡于志,猶言無愧于心,此君子謹獨之事也。”(35)[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40頁。朱子將此處關聯于《中庸》開篇慎獨之說,可謂洞見。只不過,這里的獨并非指有善有惡的意念,而恰是那雖潛伏卻仍昭明的“志”。而據簡帛《五行》,獨也指心志之一。可見,《中庸》《五行》的慎獨含義相同。從誠論譜系來看,獨是心志之一,而這就是誠的極致,二者是相通的。
接下來,《孟子》中的“大”隱括了《中庸》第二層次的三個環節“形、著、明”,而荀子則說到“形-神、理-明”,其中,形、明均見于《中庸》,顯然這幾組用語同屬一個陣營。最后,與此相似,《荀子》的“變-化”,《孟子》的大而化之之“圣”,《中庸》的“動、變、化”,也都隸屬相同的層次。
這種類似的描述也見于其他文本。如《易傳》說:“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易傳·文言·乾》)存其誠,對應于誠;善世而不伐,是誠的施用,形見于行動事業中;德博,博即是“大”;德博而化,即是大而化之之圣。
當然,諸多文本乃至其內部的描述中也有不少差異。例如《孟子》《荀子》中的神含義有別,至少在表述上,《孟子》的神在化之后,《荀子》的神則在變-化之前。又如,《荀子》“養心莫善于誠”一段話三個部分的論述中,前部和中、后部之間就有一個重要差異:前部從誠直接到形,中、后部則在二者之間還有過渡環節。中部說“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在誠和形之間還有一個“獨”的步驟;后部的意思也類似,在“得”(誠)和“濟”(濟民、形于外)之間,更有“輕-獨-不舍”的環節。而前部只是說“誠心守仁則形”,即由“誠”直接到“形”,省略了“獨”這一環節;當然,這也可以理解為,“誠心”本身包括了誠和獨兩個環節,這是廣義之誠。
如果對照諸家之說,這種差異就更清楚。(1)《荀子》說的“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類似于《孟子》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后者在信、大之間還有“美”,前者在誠、形之間還有“獨”。(2)《荀子》說的“誠心守仁則形”,則類似于《中庸》的“誠則形”、《大學》的“誠于中,形于外”。前面說到,《中庸》“曲能有誠,誠則形”的“誠”,可理解為包含兩義:在深度上十分真切(信)、在廣度上充滿其類(美);但也可設想,誠其實只包含前一義,而省略了后一義,也就是省略獨或美這一環節。同樣,《大學》“誠于中,形于外”的誠,也可有這兩種理解。平實地看,這兩種理解都通。我們知道,《中庸》《大學》《荀子》都提到了慎獨,《大學》《荀子》還是在同一段落中提到慎獨。無論采取何種理解,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文本的作者們都不會忽略,在誠(狹義之誠)和形之間,還有“美/獨”這一環節。若此說不謬,則我們大可在《中庸》《大學》的整個譜系中補足“獨”這一環。簡言之,誠、獨既有分別,又有關聯,獨是誠(狹義)的擴充極致,而廣義之誠則包括獨。
這樣一來,《中庸》《孟子》《荀子》等先秦文獻描述了一個輪廓相近的、關于修養歷程或人物品級的譜系,其核心是“誠能動物”的觀念,可謂“誠-動”之說的擴展版和系統化,是一個包括“善-誠-獨-形-動-化”等步驟在內的誠論譜系。不同文本強調了不同的環節和層次,例如《中庸》提及“曲-誠、形-著-明、動-變-化”八個環節,大略可分三個層次;《孟子》則從人的六個品級來總結這個譜系:善、信、美、大、圣、神;《荀子》甚至在短短一段話中提出幾種近似而又有別的論述,大致包括“善、誠、獨、形-神/理-明、變-化”諸環節。如果將諸多文本整合起來,大致是包含“善-誠-獨、形-著-明、動-變-化”諸基本觀念的誠論譜系。其中可分三個層次,每個層次又有三個環節。第一層次是內在的真切、充實過程,誠的力量不斷加深加廣,第二層次是外在的形著、昭明過程,表現為各種行動舉措、事業功績,第三層次是誠的內力及其外在事業對天下之人、天地萬物所起到的變化作用,表現為感動眾物、變化萬民。這一譜系可列示如下。為了方便,這里將《大學》有關“意、誠意、慎獨、形-著”之說也先行列出,下面再作說明。

先秦思想中的誠論譜系《中庸》曲誠形-著-明動-變-化《孟子》善信美大圣-神《荀子》善誠獨形-神/理-明變-化《大學》意誠獨形-著綜合善誠獨形著明動變化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
這一誠論譜系有何意義?對我們理解相關文本和觀念有何啟發?整個誠論譜系以善為前提和基礎,是一個從基本的善不斷走向至善、至誠的歷程。因此,這一譜系的相關觀念其性質都是善的,明確這點很關鍵。由此,讓我們回觀本文開頭所說《大學》誠意章的問題。
《大學》說的誠意,不管是誠還是意,都是善的,而非可善可惡或中性的。意就是好善惡惡之意,這是善意;“誠”也只是“誠”此善意,讓此善意十分真切。同樣,所謂“誠于中,形于外”,絕不可能指實有此惡于中、形此惡于外。《荀子》說“誠心守仁則形”、“不獨則不形”,楊倞注:“誠心守于仁愛,則必形見于外。”對此,鐘泰說:“形之為言顯也,《易》曰‘顯諸仁’。非‘形見于外’之謂也。楊注失之。”有學者也說:“‘不獨則不形’者,形非形于外也,形即形此獨也。”(36)王天海校釋:《荀子校釋》,第103、105頁。此說極精當。形只能是形此仁、形此獨,所以《荀子》下文說:“不形則雖作于心,見于色,出于言,民猶若未從也。”可注意的是,形和見截然有別,即使不“形”,卻仍可“見”于色。形有獨特用法,其對象特指善物。但楊注也未必誤,只要補出所形之物即可,因為《荀子》這里的“形”(跟《中庸》“誠則形”、《大學》“誠于中,形于外”的形一樣),形的方向確實是向外現形(形于外);但形的對象則是純善之仁或獨(形此仁、形此獨)。因此,完整的表述是“形此獨于外”。當然,在其他文本中,形的方向未必是形于外,如《五行》說仁義諸德或“形于內”或“不形于內”(37)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00頁。,由此分出德之行和行。但無論內外,所形之物都是善的。
總之,無論思孟、荀子所持是性善論還是性惡論,這一譜系中的“誠、獨、形”等都具有善的性質。換言之,它們在這思想場域中都有自帶舞臺的獨特用法,不能泛化理解或用后世的用法來理解。因此,誠、形只能是實其善、形其善,而不可能是實其惡、形其惡。也因此,荀子說:“小人不誠于內而求之于外。”(《荀子·大略》)在誠論的思想場域中,可以說小人之惡“存”于內、“見”于外,卻不能說小人之惡“誠”于內、“形”于外。同樣,《大學》“誠于中,形于外”一語,雖然緊跟在“小人閑居”一段故事之后,卻不是對小人為惡自欺的總結,而是說:有誠于中必形之于外,無誠于中則必不形于外,小人“閑居為不善”正指后一種情形,所以如果君子不想做成小人,就必須慎守其純善之獨。因此,先秦文獻中“慎其獨”前面都有“君子”這一限定語:慎獨只是對君子的要求,小人則無法做到也不要求其做到慎獨。誠然,《大學》這里還說小人在面對君子時想要“著其善”,而如朱子注所言,小人“欲詐為善而卒不可詐”(38)[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7頁。,如果心中沒有善,也就無法形著其善。
當然,人們會質疑:“小人閑居”一段之后何以不總結為反面的“不誠于中,不形于外”,卻說正面的“誠于中,形于外”,何以有此跳躍?按《大學》其下的修身正心章,中間說“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一段和“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一段,二者都是反面的,但開頭的引語和最后的結語卻都是正面的:“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此謂修身在正其心”(《大學》)。可見《大學》本有此種在后人看來比較跳躍的行文之法。
進而,《大學》誠意章也談到慎獨。如果說獨是誠的極致,那么從誠意到慎獨,也存在某種深化關系。好善惡惡之意本身是善的,這是整個譜系的起點,正如《孟子》的“可欲之謂善”;但這意未必穩固真切,因此需要誠其意,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使這善意十分真切,這就是“有諸己之謂信”。如前所引,朱子正是用誠意之好惡來對應解釋“信”:“凡所謂善,皆實有之,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是則可謂信人矣。”(39)同上,第378頁。但意誠之后,仍未必能事事如此。就像樂正子,已是信誠之人,實用諸己,但遇到細微難辨之事,也難以貫徹這誠信。因此需進一步做慎獨工夫,仁愛者將仁之事類擴充至極、義勇者將義之事類充滿至極,以求無所往而不為仁、無所往而不為義,使得這誠實之意進至于獨一之心志,這樣,誠的基地就徹底堅固夯實了。進而,這誠和獨也就能“形于外”,也就能真正地“著其善”,這正對應于《中庸》的“誠則形”、《荀子》的“不獨則不形”。由此來看,明儒斷定意和獨都是純善無惡的,有其獨到之處。這里還涉及心、志、意的關系,限于篇幅,不擬展開。不過,以上的討論應足以表明,《大學》誠意章的“誠其意”“著其善”“慎其獨”以及“誠于中,形于外”,確實提示了一個“意(善)、誠、獨、形-著”的誠論譜系。這一以誠為中心的譜系提供了一個廣闊的思想場域,由此當能更好地解決相關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