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劉秋香

陳仁仁
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副院長,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哲學與文化的教學研究工作。已出版《戰國楚竹書〈周易〉研究》等專著五部。
早在讀中學的時候,陳仁仁就被莊子的世界吸引,《逍遙游》中的自由閑適,《秋水》中展示的物之相對性,《養生主》中庖丁解牛“技進于道”的境界……“不是蠻讀得懂,但能感覺到這是個不一樣的世界。”
研讀《莊子》十多年后,陳仁仁心中的莊子形象是個歷盡千帆的少年,有著極強的生命力。“青少年讀《莊子》,要避免理解偏差,不要以為莊子是消極避世地去尋求自由,他追求的是在世俗的世界中實現自由。”
莊子的思想是向外敞開的,不是向內收的。“只有向外,個人的精神才能挺立起來。‘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你說多開闊。”陳仁仁說。
“是非兩行”:不要是己而非人,要相互尊重
《十幾歲》:提起《莊子》,我們會想到很多寓言:《逍遙游》中的“鯤化為鵬”,《秋水》中的“河伯見北海若”,《養生主》中的“庖丁解牛”等。《寓言》專門論及寓言、重言、卮言,能否請您談談對它們的理解?
陳仁仁:寓言就是寄寓之言。通過虛構一些人和事,構造場景對話,把道理說通透。寓言要構造得好,就要會編故事,莊子是編故事的高手。
重言即重復的話。可以是重復其他重要人物的話,即引用;也可以是重復自己的話。
卮言就是曼衍之言,被認為是自然隨意、支離破碎之言。《齊物論》中,嚙缺問王倪:您知道事物有共同的標準嗎?(子知物之所同是乎?)王倪說:我怎么知道呢!(吾惡乎知之!)嚙缺又問:您知道您不知道的原因嗎?(子知子之所不知邪?)王倪還是說:“吾惡乎知之!”嚙缺繼續問他:難道事物就沒有辦法認識了嗎?(然則物無知邪?)王倪還是說:“吾惡乎知之!”一問三不知,很難理解。《秋水》中說“小而不寡,大而不多”(小的不以為少,大的不以為多);《逍遙游》中寫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這些都是卮言。
《十幾歲》:卮言很難理解和把握,莊子為什么要這么寫呢?
陳仁仁:其實就是希望人走出對于絕對認識的執著,告訴人們不要把自己知道的當做絕對真理。
“是非兩行”,如果是和非都是對的,那不就是沒有是非嗎?很難理解。但莊子其實是說你可以有你的是非,他可以有他的是非。你從自己的角度看問題時,還要認識到,別人從另外的角度看也可能是對的,不要是己而非人,要相互尊重。
不執著于某一種觀點和某一種存在,要建立在對相對性的把握上。大小、長短不是絕對的,比如鶴的腿很長,你不能把它截短;鴨子的腳很短,你不能把它接長。它們的長短恰到好處,沒有多余或不足。
《十幾歲》:用寓言的方式說理,用卮言破除人的執著。在“百家爭鳴”的戰國時期,莊子思想有哪些特別之處?
陳仁仁:先秦諸子中,莊子最注重個體生命。儒家、墨家作為當時的顯學,注重的是集體,莊子則認為不能刻意強調集體,以致束縛個體生命。人不可能真正脫離社會、脫離集體,莊子深知這一點,但他同時認為個人的生命和精神應該彰顯。
莊子思想的出發點和背景是《人間世》,他講逍遙,其實是因為戰亂中,人的生命如草芥,人不逍遙。《人間世》虛構了孔子和顏回的故事,說的是人在這樣的社會怎么保全自己,同時也使他人得以保全。王夫之稱之為“自全、全人”的妙術,我們所熟悉的“以無用為大用”即是方法之一,這里的“無用”是指不被統治者役用。
《十幾歲》:莊子對儒家持什么樣的態度?
陳仁仁:針對戰亂頻仍的現實社會,諸子百家紛紛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儒家講仁義,孟子對梁惠王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認為講利益的話,人們就會交相爭利,所以要講仁義。
儒家強調人的道德本性,認為仁義是人的本性。莊子覺得儒家講仁義講過了,他說“虎狼仁也”,虎狼也有父子相親,虎狼也講仁義。莊子眼中的人性是素樸的:“至仁無親。”這跟老子的思想比較接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看起來不相親,卻是仁愛的最高境界,所以他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莊子不是不講仁愛,而是認為在講仁愛的時候,不能讓仁愛造成一種束縛。自由是莊子最根本的取向。
《十幾歲》:莊子實踐了自己的思想主張嗎?
陳仁仁:這中間有很多看似矛盾的地方:莊子不是主張自由嗎?但他又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有“命”的觀念;他說要“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又說要“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他拒絕楚國請他做宰相的邀請,卻又“貸粟于監河侯”,這不是裝清高嗎?
實際上,在現實生活中,的確有很多無奈。莊子認為最高的認識是“道”,而“道”沒有辦法用語言把握,也是沒辦法思考到的。“六合之外存而不論”,有些事情你是做不到的,要接受人的認識和能力是有限的。
《養生主》就講:“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這里的“無涯”不是說“學海無涯”,而是說對世界的認識是沒有限度的。我們不能完全靠認識去把握世界,更應該存在于其中去感受它。對于不可奈何之事我們要接受,才能不會那么疲憊,不至于“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
《十幾歲》:這可以理解為是一種消極的應對嗎?
陳仁仁:消極是努力去做能做到而不去做;從根本上不能做到而不去做,這是符合現實情形的,是實事求是。“與世俗處”的同時,還要保持個體精神的獨立性,這看起來很矛盾,但確實可以融合在一個人的身上。莊子寧愿“曳尾涂中”,寧愿去借粟,也不去做宰相,這是他的選擇。
莊子有一個觀點:“至人之用心若鏡。”人的心就像鏡子一樣,物來則照,物去不留。人的心如果跟鏡子一樣,怎么會有束縛呢?怎么能不逍遙呢?而且他在逍遙的同時還能夠處理萬事、應對萬物。但人為什么會滯于物,因為人有顆心,所以人要修心。
“用心若鏡”是一種理想境界,有了這種理想,就有了追求。不只是儒家推崇理想人格,莊子也設想了理想人格:“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是人應該努力的方向。
《十幾歲》:能不能給我們描繪一下您腦海中的莊子形象?
陳仁仁:應該是一個保有少年心的中年人形象,或者說是歷盡千帆的“少年”。老年會有一種遲暮的感覺,莊子很有生命力,但他的生命力又不是少年、青年那種棱角外露的生命力,他對社會有批判,但又不是憤青式的批判。
莊子對現實苦難有很深的體會,這苦難有自己的、他人的和社會的。《人間世》中寫了戰爭的殘酷,《至樂》中記載了莊子在妻子死后的情感體驗。
我們覺得“鼓盆而歌”的行為很難理解,但你讀完《至樂》就知道,妻子死后莊子很痛苦,只是他在經歷痛苦之后,用道理化解了情感上的痛苦,這在莊學史上叫做“以理化情”。
《十幾歲》:他的思想對后世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
陳仁仁:《莊子》既是哲學作品,也是文學作品,對后世的影響非常大。
莊子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儒釋道三家,釋即佛教,是由外引進的,中國本土生長和發展出來的就只有儒家和道家,莊子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后來的禪宗實際上也受到莊子的影響,重視自由和空靈。
近代學者徐復觀認為,莊子是中國藝術精神的源頭,藝術的精神就是自由的精神。莊子的想象瑰麗,《逍遙游》中寫鯤化為鵬,鯤其實是一種很小很小的魚,但在莊子筆下,“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其想象沒有窒礙,自由而恢弘,有明顯的楚地印記。
寓言的言說方式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如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韓愈的《馬說》等,都是用故事講道理。寓言不只是文學形式,還是一種說理的形式,用寓言說理是中國哲學的一個特點。
《十幾歲》:如果想要更進一步了解莊子的世界,您推薦閱讀哪些著作?
陳仁仁:北京大學王博教授有一本《莊子哲學》,可以一讀。陳鼓應先生研究莊子,同時也研究尼采,他的《莊子今注今譯》比較客觀。如果還想要有更深入的了解,可以讀讀湖湘文化重要代表人物郭嵩燾的侄子郭慶藩的《莊子集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