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建文 李 墨 李煒光 柳 妍
我國近年來的“大規模減稅降費”,是指2016-2020年國務院及地方各級政府所實施的以降低企業稅費負擔為主要目標的系列減稅降費政策。這些政策具有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鮮明特征,也是持續實施積極財政政策的重要標志。有賴于這一減稅降費舉措的果斷決策與堅持推進,我國經濟社會較為成功地克服了包括中美貿易戰、國際經濟周期波動、新冠疫情暴發等國內外諸多不確定因素所帶來的負面沖擊,增加了數以億計的企業及居民家庭的獲得感,為國家治理體系的建構與完善積累了寶貴的財稅改革經驗。
大規模減稅降費是政府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一次份額調整,從其決策到落地執行,都離不開公共權力的有效配合這個關鍵性問題。在減稅降費的作用機理上,也可以深切體現出公共權力所秉持的“節用裕民”、“減稅讓利”等理論意涵的深刻性。這不僅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原理與中國特色市場經濟具體實踐的結合,也是對中國傳統“輕稅主義”思想的創造性繼承。對這一重要思想和實踐活動進行總結和提煉,不僅有助于我國當代國家理財觀的進一步豐富和提升,而且有利于推進穩步實現中國式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
大規模減稅降費的實施,貫穿“十三五”時期,與當時的國內外經濟形勢息息相關,其具體政策的推出過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歷經頂層設計、理論探討與實踐準備。在先期中央政治局做出相關決議后,一場由學者發起,學界、媒體、企業家紛紛參與的稅負大討論隨之展開,直面減稅降費相關問題與分歧。這一討論涉及稅負輕重評判、稅負衡量標準以及降低稅負的具體舉措等問題,為一系列減稅降費舉措的快速、有效推出打下了良好的輿論基礎及初步共識。從而,在政策層面依次由黨和國家領導人率先倡議,國家政治經濟議事程序上緊密推動,各級政府及職能部門對之落實執行。
“十三五”時期,我國經濟發展進入“新常態”,提質增效成為這一重要戰略機遇期的經濟發展的主旋律,經濟增長從高速轉為中高速,經濟結構優化升級,從要素、投資驅動轉向創新驅動。在此之前,我國宏觀稅負一直在高位徘徊,不利于“十三五”預期目標的順利實現,按照廣義測算口徑(1)本文采用廣義測算口徑,是以“四本賬”為基礎,剔除重復部分,并刪減社會保險基金預算中的財政補貼部分,與此同時,將國有資本經營預算擴展為國有企業利潤,較為客觀反映中央及各級地方政府在國民財富中所汲取的份額。據此得出2013-2016年我國宏觀稅負分別是39.21%、38.87%、36.46%、35.64%。2013-2016年我國宏觀稅負平均水平維持在35%以上,遠超同期中等收入國家平均水平,總體來說仍處于相對偏重的狀態(陳小亮,2018)。企業的整體稅負也較為沉重,參考世界銀行“總稅率”指標體系測算,2013-2016年,中國企業稅負高達65%以上,遠高于同期美國、OECD及世界平均水平。可見,微觀市場主體稅負亦處于較高水平。由此導致的后果是,民間投資增速出現持續回落,企業效益呈現不同程度下降。《2017年中國民營企業稅負報告》對1884家上市企業財務數據測算結果表明,2009-2016年企業平均總資產報酬率從14.96%下滑至7.12%,同期利潤稅負從56.6%上漲至75.9%;根據全國人大代表張和平(2017)對五戶制造業增加值構成中稅費與凈利占比的分析結果,2016年企業稅后凈利僅占同期增加值12%,其中稅收、社保、非稅收入的稅費總負擔占同期企業增加值比重達到42%。市場主體生產經營費用不斷加重,特別是“成體系的制度帶給經濟運行的成本”(周其仁,2017)持續增加。長期以來,我國以流轉稅為主體的稅制結構,致使企業資金占用量過大,而與企業盈利水平的相關性卻偏低,稅收的“內在穩定器”功能相對缺失,導致稅費剛性成本壓力增大,突顯企業稅費負擔沉重(劉經路等,2021;呂煒等,2021)。稅負、費負及納稅成本等制度性交易費用過度侵占企業利潤,對企業投資和研發創新有明顯負面效應(馬金華等,2021),這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深入推進。
隨著經濟全球化步伐加快,全世界范圍內的資本、技術、勞動力、數據等要素資源出現明顯的跨區域流動。因此,為加強對外部要素資源的吸引,提升本國營商環境水平,以新興經濟體與發達國家為代表的各國政府競相致力于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東南亞、南亞等國家的土地、勞動力等低成本優勢日趨明顯。比如印尼、印度制造業每小時人工成本在2015年分別僅為0.66美元、1.7美元,遠低于同期中國的3.3美元(2)引自《2016年全球制造業競爭力指數》(2016 Global Manufacturing Competitiveness Index)。。2016年底美國新當選總統特朗普為促進制造業資本回流而醞釀出臺減稅政策,甚至提出要將企業所得稅率從35%直接降低至15%,并全面放松政府管制,以拉動資本投資、就業創造與促進經濟增長。部分國家及地區積極跟進,以期形成“稅費洼地”,通過提高資本投資回報率及居民可支配收入,在日趨激烈的經濟政治競爭中取得優勢。
國內外政治經濟局勢和稅收政策的變幻,無疑對國內各類型市場主體有著巨大和深刻的影響,包括資本和人才的流向、民間經濟主體的投資和創新活動、困擾企業家的深層次制度性原因,以及影響企業總體稅費負擔中的核心要素等等。在國內外諸多約束條件作用之下,大力度、大規模的減稅降費勢在必行,而且迫在眉睫。這是一個關鍵的歷史時刻。中央政治局適時在2016年7月26日的會議上做出了“降低宏觀稅負”的重大決定。宏觀稅負的切實降低不僅關系到國內企業生產經營及居民家庭的可支配收入,而且事關當前及未來一段時期內中國在全球經濟政治競爭中能否保持優勢脫穎而出。
但是,在減稅降費問題上,國內學術界一直以來存在著較大的分歧。其一,宏觀稅負的測算口徑不一。這主要表現在對于作為分子項的政府收入界定范圍分歧較大:有主張小口徑即僅計算稅收收入;也有主張中口徑即不僅計算稅收收入,而且應包括社保收費在內的各項非稅收入;還有主張大口徑即政府職能部門從民間汲取的所有強制性收入。不同計算口徑下使得宏觀稅負測算結果差異較大,進而導致降低宏觀稅負的基本路徑尚不明確。其二,微觀稅負的衡量標準各異。這基本體現在作為分母項的企業經營指標以及作為分子項的企業稅費構成不統一:有認為應以營業收入作為分母僅計算增值稅稅負;也有認為應以稅前利潤作為分母僅計算企業所得稅稅負;還有認為應將企業向政府繳納的各項強制性稅費作為分子,將影響企業投資回報最為關鍵的稅后凈利作為分母。不同微觀稅負測算方法使得企業稅負結果不一致,致使針對企業及居民家庭的稅費減免方案缺乏基本共識。其三,宏觀稅負與微觀稅負之間的傳導機制還不清晰,導致宏觀問題和微觀問題對立或割裂,如此無益于人們對宏觀稅負問題的理解,也不合于經濟學從微觀到宏觀的傳導范式,而這一問題也是學界一直以來較少關注到的,但這確實是現實世界中實際存在問題,也能夠表明宏觀決策對微觀企業及居民的作用影響。總之,一方面是數以億計的微觀市場主體翹首以待減稅降費相關舉措落地,然而另一方面,與“降低宏觀稅負”相配套的政策措施一時間難以順利出臺,這其中的部分原因在于既有學理層面存在不小分歧。一場圍繞減稅降費的大討論隨之發生了。
2016年11月,李煒光、馮興元等學者組成的課題組,基于對杭州、大連、武漢、貴陽等城市的上百家企業調查數據,參考世界銀行“總稅率”指標體系,撰寫了一份調研報告(3)李煒光、張林、臧建文,2017,“民營企業生存、發展與稅負調查報告”,《學術界》,第2期,第5-13頁。。該份報告指出,我國稅負水平整體上偏高,不僅宏觀層面上的廣義稅負水平較高,大口徑政府收入的增速遠快于國民收入,而且微觀層面上的企業整體稅負水平也存在著過重的傾向,其中民營企業稅費成本尤為突出。而這一以“死亡稅率”為特征的稅制問題,若不能糾正弊端而持續下去,或將危及宏觀層面的資本投資報酬、勞動力就業及居民家庭的可持續收入。該報告提出了加快推動減稅降費進程,大幅度下調增值稅、“五險一金”等名義稅、費率,減輕企業制度性成本負擔等一系列政策建議。
此觀點甫一提出,立即在學界和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有學者認為這一觀點的表述有嚴重偏誤,對社會公眾有誤導效應(4)李萬甫:“死亡稅率”引發的稅負問題思考,http://www.chinatax.gov.cn/chinatax/n810219/n810724/c2416344/content.html,2016年12月21日。,也有學者希望能夠不帶感情色彩、相對理性全面地看待這一問題(5)財稅專家建言:理性看待企業稅負之爭,http://www.chinatax.gov.cn/chinatax/n4112412/n4122180/c2418107/content.html,2016年12月23日。。與此同時,更多學者則聚焦在觀點表述背后所反映的稅負相關問題,進行了相對專業科學的深入分析,展開切磋討論。
在宏觀稅負認識方面,部分學者認為近年來我國宏觀稅負水平相對較高(6)汪德華:如何評判企業稅負,https://opinion.caixin.com/2016-12-23/101030158.html,2016年12月23日。,但是由于測算口徑不同,部分學者則認為我國宏觀稅負與國際相比并不高(7)朱海斌:我國整體宏觀稅負不高 但企業稅費負擔重,https://www.cs.com.cn/sylm/jsbd/201703/t20170319_5212329.html,2017年3月19日。。立足宏觀稅負分析,具體到微觀企業層面,我國企業稅負問題必須結合宏觀稅收構成的具體情況:70%以上稅收收入來自流轉稅,企業貢獻稅收90%以上。正是這一因素的存在致使中國企業特別是制造業等實體經濟稅負實際上是偏高的(8)張軍,2017,“中國企業面臨死亡稅率?”,《中國經濟報告》,第2期,第76-77頁。,而且這一真問題亟須引起重視。
在微觀企業稅負測算標準方面,部分學者認為企業稅負的衡量指標——“總稅率”測算結果偏重使其失去客觀性與代表性(9)呂冰洋,2017,“我國宏觀稅負不高,為何企業感覺負擔重”,《人民論壇》,第7期,第82-83頁。。具體表現在以利潤作為分母的微觀企業稅負測算方式,不具有可比基礎與普適意義。而部分學者認為以利潤為分母恰能反映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再生產理論(10)張金昌、齊雯,2017,“中國企業稅負水平評價與國際比較”,《會計之友》,第11期,第79-84頁。,即企業向國家繳納的稅費總額不應當超過企業自身創造的剩余價值。而基于“總稅率”所測算的微觀稅負與宏觀稅負并不存在必然聯系,由于負稅人與納稅人的區別以及企業及居民個人稅收貢獻的差異等原因(11)四位學者會診企業稅:中國制造業是否真的受困“死亡稅率”,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88516,2016年12月27日。,此類微觀稅負重并不代表宏觀稅負一定高,反之亦然。
在導致企業負擔沉重的制度因素分析上,有學者認為關鍵在于“五險一金”及各類政府性收費為代表的非稅收入(12)賈康:最主要問題不是正稅 而是正稅外的負擔,https://m.bjnews.com.cn/detail/155151272014624.html,2016年12月23日。,也有學者認為是由于體制機制改革不到位而導致的要素成本過重問題(13)劉尚希談企業稅負:降稅解決不了虧本,社保、金融體制需改革,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88916,2016年12月28日。,而不是以增值稅、企業所得稅為代表的稅收問題,故而應該著力降低企業費負。至于在政策舉措層面上如何落地解決企業稅費負擔問題,學者們的建議有呼吁即刻實施大規模減稅(14)周天勇:不減稅,經濟下行趨勢難以扭轉,http://finance.sina.com.cn/zl/stock/2016-12-12/zl-ifxypipu7724362.shtml,2016年12月12日。,還有提出以降低企業所得稅作為減輕企業稅負最有效途徑(15)林雙林,2017,“降低企業所得稅,減輕企業負擔”,《人民論壇》,第7期,第84-85頁。,也有建議通過對政府籌資結構進行通盤考慮統籌加以解決(16)朱青,2017,“對當前我國稅負問題的看法”,《稅務研究》,第3期,第3-8頁。,再有考慮實施以“降成本”為標志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17)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降成本”課題組,2017,“降成本:2017年的調查與分析”,《財政研究》,第10期,第2-29頁。,特別是降低實體經濟的制度性交易成本,另有探討如何形成我國輕稅制度(18)李煒光、臧建文,2017,“中國企業稅負高低之謎:尋找合理的企業稅負衡量標準”,《南方經濟》,第2期,第1-23頁。,打造負擔公平、結構合理的現代稅負體系,以確保企業稅費負擔能夠切實得到降低。
這場稅負大討論,對于正處于市場經濟轉型期的中國來說,格外重要。長期以來我國稅收結構較為特殊,企業稅負測算方法也比國際通用的計算模式更為復雜且各種方法差異較大,學界觀點極其殊異。論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兩方面:一方面,中國財稅收入結構復雜,實行所得稅與流轉稅雙主體的稅制結構,輔之以國有資本經營、政府性基金、社會保險基金等多種預算收入來源,導致企業稅負計算公式中分子的加和部分難以統一。另一方面,部分學者囿于稅種的計稅依據,堅持認為增值稅、營業稅負擔應以自營收入為測算依據,而另一部分學者從投資者的實際愿望出發,認為企業家最為關注的經濟指標是利潤,尤其是稅后凈利,即扣除各項流轉稅及其附加、所得稅、工薪稅等稅費負擔后企業投資者的所得部分,這導致彼此對企業稅負衡量公式中分母的確定,觀點差異較大。
學界就此稅負問題展開的辯論,可謂空前激烈且曠日持久。在爭論進入高潮階段時,部分企業家如曹德旺、宗慶后等以及部分媒體也參與進來。圍繞微觀稅負測算方法的爭論或將繼續下去,但這不失為一件好事,因為它能夠引起社會各界對納稅人稅負真實境況的普遍關注,這本身便是現代國家治理過程中不可回避的重要問題,亦是現代財政制度建構的重要環節。這是因為,納稅人的“稅痛”反映在其所繳納稅款這一成本上,是否換得了應有的等價公共產品及服務,即交易是否合于自愿、公平、確定、互利的原則,這也是納稅人權利保障的邏輯起點;與此同時,政府回應納稅人的呼聲乃至質疑,提高公共資金的使用效率,構建公平、公正的秩序環境,為納稅人提供較高“性價比”的公共產品及服務,也是其義不容辭的責任。當下比稅負爭議更為緊迫的事情是,中央政治局已然做出的“降低宏觀稅負”決議對官產學各界提出了極高的政治要求,形勢要求必須在政策層面上切實推動并逐一加以落實。在減稅降費問題上,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某種社會共識終于逐步形成,并由決策層直接加以推動了。
2017年3月15日,由國家最為重要的政治議程——全國“兩會”審議通過的政府工作報告中確定:“名目繁多的收費使許多企業不堪重負,要大幅降低非稅負擔。”中國這一輪的大規模減稅降費,即是由此刻掀開序幕的。在當年“兩會”結束時間不久的2017年4月19日,在處理國家重大政務問題的既定程序——國務院常務會議上,李克強總理指出:“許多國家都在醞釀出臺減稅措施,在新一輪全球競爭中我們要有‘搶跑’意識,用實際舉措提高企業的競爭力。”之所以是“搶跑”,是因為在同年年初,為兌現競選承諾美國總統特朗普推出了以大幅度降低企業所得稅率為代表的減稅方案,以降低本土企業負擔、加速創造就業崗位、增加居民收入、吸引國際資本回流為目標。印度、英國、法國等國家相繼跟進,全球稅制競爭日趨激烈。
2018年全國“兩會”審議通過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強調:“進一步減輕企業稅負”、“大幅降低企業非稅負擔”。中國大規模減稅降費,進入了快車道。面對民營經濟發展普遍遇到的稅負困難,2018年11月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民營企業家座談會上提出針對性的解決方案:“減輕企業稅費負擔。”同年12月21日,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進一步明確:“實施更大規模的減稅降費”。數日之后的2019年元旦,習近平總書記在新年賀詞中再次強調:“減稅降費政策措施,要落地生根,讓企業輕裝上陣”。
2019年全國“兩會”審議通過的政府工作報告則進一步明確:“實施更大規模的減稅”、“明顯降低企業社保繳費負擔”。隨后一系列減稅降費政策舉措陸續出臺,中國大規模減稅降費的行動在持續推進(李萬甫等,2020)。2019年底,新冠疫情的突然暴發,使得我國經濟社會的正常運行受到了嚴重影響。為統籌疫情防控與經濟社會發展,我國大規模減稅降費的力度及規模不僅沒有停止,反而前所未有地加大了(邢麗等,2021)。這在2020年全國“兩會”審議通過的政府工作報告得到了進一步體現:“加大減稅降費力度。強化階段性政策,與制度性安排相結合,放水養魚,助力市場主體紓困發展”。大規模減稅降費到達了高潮階段。當年僅社會保險費減免規模就實現1.54萬億(人社部,2021),全年減稅降費總規模更是高達2.6萬億(國家稅務總局,2021)。
回顧這一輪減稅降費推進歷程,不難發現有如下特征:
其一,決策層次最高。自2016年7月26日中央政治局會議決議及此后系列政策,均是由黨和國家領導人直接倡議,經由黨和國家高層政治經濟決策程序而穩步推進的,并由財政、稅務、人社等部委出臺實施舉措,經地方各級政府及職能部門逐一落地執行。以大幅度降低社會保險費的決策推進過程為例,首先在領導人層面,2018年11月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民營企業座談會上指出:“根據實際情況降低社保繳費名義費率”;其次在黨和國家政治經濟決策程序層面,2019年“兩會”《政府工作報告》明確提出:“明顯降低企業社保繳費負擔。”緊接著在政策落實層面,2019年4月1日,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降低社會保險費率綜合方案》(國辦發〔2019〕13號);隨后在具體舉措的執行層面,同年4月28日,人社部、財政部、稅務總局、醫保局等部門聯合發布《關于貫徹落實<降低社會保險費率綜合方案>的通知》(人社部發〔2019〕35號);最后是各省級(直轄市、自治區)政府據此制定符合本地區實際的社會保險降費方案,以確保企業社保負擔能夠切實減輕。
其二,減稅降費力度與規模空前。迄今為止,減稅降費持續時間最長、規模最大。2016-2020年,我國累計新增減稅降費總規模已達到7.86萬億以上,年平均增長率為44.28%,各年份減稅降費規模依序為0.6萬億、1萬億、1.3萬億、2.36萬億以及 2.6萬億,占同期GDP的比重分別為0.8%、1.2%、1.41%、2.39%以及2.57%,占同期廣義財政收入(剔除“四本賬”中的收入重復部分)的比重分別為2.47%、3.62%、4.14%、7.01%以及7.92%(19)均整理自國家統計局、財政部及國家稅務總局歷年GDP、財政收入等數據。,均呈現出逐年快速遞增的態勢。可見,大規模減稅降費,已成為政府實施宏觀調控的關鍵性舉措,貫穿于整個“十三五”時期,并延續至今。
其三,稅收征管服務高效便利。信息化、數字化技術深入稅收征管領域,推行“非接觸”辦稅,打造電子稅務局、手機APP、自助辦稅終端等線上辦稅繳費平臺。據國家稅務總局統計,“十三五”時期,90%以上稅費業務實現線上辦理,納稅申報業務網上辦理率也達到99%以上,稅務行政審批、稅務證明、涉稅材料報送事項分別減少93%、58%及50%,95%以上稅收優惠政策由“備案制”改為“備查制”,切實推動稅收領域“放管服”改革。發票電子化大范圍推進,全程電子化申報及退稅,為納稅人節約了近50%的時間。智能化集成申報系統的使用,極大地縮短了企業所得稅的平均申報時間,由40分鐘縮短到了10分鐘(20)辦事更簡便 服務更周到 ——“十三五”稅收營商環境大步提升, http://www.chinatax.gov.cn/chinatax/n810219/n810780/c5157679/content.html,2020年10月21日。,為數以億計的納稅人及繳費人提供了納稅便利。
其四,以優化營商環境為目標,強調納稅人真正的獲得感。作為此輪減稅降費政策最終目標的受益人,微觀市場主體普遍對未來生產經營預期看好,中小微企業及個體工商戶制度性成本有所下降。據國家稅務總局統計,“十三五”期間,新辦涉稅市場主體共計5745.3萬戶,較“十二五”時期增加2607.4萬戶,增長83.1%。制造業企業銷售收入年均增長11.2%(21)十組稅收數據反映“十三五”時期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取得新的歷史性成就,http://www.chinatax.gov.cn/chinatax/n810214/n810631/c5165804/content.html,2021年3月11日。,營業收入及利潤率陸續好轉,民營經濟就業率穩固上升,總體上營商環境得到明顯改善。
由此,以輕稅主義為特征的大規模減稅降費理論雛形逐漸顯現出來,在此基礎上我們構建一個統一的理論框架以解釋各階段減稅降費政策,其若干要點列舉如下:第一,稅收作為政府參與市場經濟再分配的主要手段之一,其調整過程可以視為政府與市場邊界的重新劃定。只有以企業為載體的市場主體才能促進技術創新與經濟發展(高培勇,2021)。因此,政府在征稅時給予企業的留利必須充足,能夠為企業創造一個兼具風險投資、技術研發和創新的樂園。可以明確的是,有這種能力的企業越多,國家經濟發展的前景就越光明。大規模減稅降費的政策目標便來源于此,即唯有政府在稅收制度方面的積極有為,才能實現財富分配的公平,進而推動經濟效率的進一步提高。第二,借鑒供給主義經濟學派觀點,過重的稅負會損毀資本累積和企業投資,是擾亂市場資源配置機制的破壞性工具。而大規模減稅降費通過增加新型企業投資的動機而非一味刺激市場需求來發揮作用(龐鳳喜、牛力,2019),借由促進經濟增長實現市場供求的良性循環,這是經濟波動時期政府的最佳政策選擇,其他政策無法替代。從這個意義上說,“企業沒有死”不是稅負的邊際所在,而稅費負擔的合理界限大體指稅與費的征收不應對企業生產經營及技術創新產生偏向性的負面影響,且低稅負國家的競爭力往往強于高稅負國家。第三,作為稅收政策的主要構成要素——稅率與稅基,是稅負輕重的主要決定因素,也是影響著市場主體活力的關鍵指標。按照拉弗曲線理論,稅率從高位逐漸回歸至低位,隨著市場供求雙方“無謂損失”的減少,稅基得以穩步擴大,總體稅收收入并不會顯著降低,反而出現增加,這能夠為持久低稅機制的出現創造出有利條件。大規模減稅減費的作用機制便是從這二者入手,在不影響民生剛性支出的情況下(鄧力平,2019),持續作用于市場中的資本、勞動力、土地、技術、數據等要素資源。第四,大規模減稅是宏觀調控的代表性舉措,在推進過程中,如何與財政支出一側相協調以保持財政收支的大體平衡(馬珺、鄧若冰,2020;段龍龍、葉子榮,2021),如何兼顧激發市場主體活力、提振投資及刺激消費等多重目標,以上問題以視為對國家治理體系的檢驗標準,亦是開啟建構“easy tax”(輕簡稅制)的有利助推。可以說,稅收制度的相機抉擇是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標志之一。
“十三五”時期,作為落實“降低宏觀稅負”重大決議的大規模減稅降費政策,一系列組合式舉措陸續推出,大幅度降低了制度性交易費用,有效減輕了市場主體稅費負擔,進一步激發了企業投資及居民消費活力。
為從整體上總結此輪大規模減稅降費政策的作用機制,系統性梳理不同階段通過影響供給側生產要素投入產出而相機出臺的減稅降費舉措,本節基于柯布-道格拉斯生產函數,將勞動、資本作為傳統生產要素,在參考唐小我等(2005)、秦德智等(2016)、馬亞明等(2017)提出的廣義技術進步要素這一指標基礎上,進一步擴展為對市場交易成本影響密切的短期政策調整及長期稅制改革(蔣震,2019;張斌,2019)。
在此,構建公式(1)如下:
Y=A1A2KαLβ
(1)
其中,Y代表社會總產量,參數A1及A2作為廣義技術進步指標A的代表,分別指為應對短期公共風險沖擊而實施的階段性稅收政策與長期稅制政策,α及β分別代表資本(K)與勞動(L)的產出彈性。由此,從影響社會生產總產量的資本、勞動、階段性稅收政策以及長期稅制建設四方面,對此輪大規模減稅降費傳導效應進行分析。據此,將此輪大規模減稅降費作用機制推導如下圖所示:

圖1 C-D生產函數視角下的大規模減稅降費作用機制推導圖
具體來說,2017-2019年以增值稅稅率較大幅度下降為代表的增值稅制度簡并,著力降低資本投資方面的制度性成本;2018-2019年,以養老保險單位繳費率的大幅下調為標志的社會保險費階段性降低,聚焦減輕勞動力市場領域中的交易成本;2019-2020年,主要表現為個人所得稅免征額提高以及專項附加扣除的設置,促進居民家庭稅收負擔的公平進而提高稅制效率,有助于稅收制度的長期建設與整體優化;2020年至今,為了應對新冠疫情這一短期公共風險對經濟社會的負面沖擊,我國政府推出了以社保費減免為代表的各類減稅降費舉措,增加了市場主體現金流,實現了疫情防控與經濟社會發展的兼顧。
作為中國稅收收入中的第一大稅種——增值稅,自實施以來,無論是其分檔稅率還是其征收抵扣機制,都較為深刻地影響著處在分工鏈條上的市場主體及其終端消費者。而增值稅相關政策的調整,也對社會經濟產業結構的變化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從2012年在上海實施了交通運輸業和部分現代服務業“營改增”試點至2016年5月1日全面推開,增值稅最終取代營業稅,實現了行業全覆蓋,增值稅抵扣鏈條得以暢通,進一步深化了市場主體間的交易分工秩序。2017-2018年,在簡并增值稅稅率方面,先是取消13%稅率,將17%稅率降至16%、11%稅率降低至10%。2019年,又采取了持續性的增值稅減稅措施,將16%稅率降至13%,10%降低至9%,增加了6%的適用行業進項抵扣,以確保所有行業稅負只減不增。
考慮到增值稅作為流轉稅,其負稅人與納稅人并不一致。而增值稅稅率的持續下降,是否會對企業產生實質性作用?學界對此通常存在分歧。本小節以2019年增值稅稅率出現較大幅度的下調為例,嘗試實證推導增值稅稅率變動對企業毛利潤的影響。
假設條件如下:(1)生產制造企業M是增值稅一般納稅人;(2)增值稅稅率變動前,企業M的適用稅率為16%,變動后,企業M的適用稅率下降至13%;(3)增值稅稅率的變動,對企業M年均含稅銷售額S以及年均含稅原材料采購額C均沒有影響。這就是說S與C在一定時期內維持相對穩定。由此,可得表1如下:

表1 增值稅稅率下降對企業毛利潤的影響
以上可知,隨著制造業企業M適用的增值稅稅率下調3%,企業M的銷項稅額將下降0.02*S,進項稅額也將呈現類似的下降幅度0.02*C。因此,企業M當期應繳納的增值稅將下降0.02*(S-C),而企業的毛利潤增加額恰好為0.02*(S-C)。據此可以說明,增值稅稅率的降低,將有效增加企業毛利潤,且毛利潤的增加值等于其增值稅稅負的下降值。可以說,增值稅的簡并改革,不僅降低了企業在繳納增值稅方面的遵從成本,而且增值稅稅率的持續下調,直接促進了企業利潤的增加,對于保護與激發資本投資活力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在企業的各項制度性成本中,涉及用工成本的社會保險費用支付一直是造成企業及職工負擔過重、擠壓企業利潤及職工收入、影響市場投資及私人消費的主要因素,已引起政府、企業和社會的廣泛關注。目前,降低企業和員工個人社保繳費比例已經成為政府減稅降費政策的重要內容,與此同時,作為社會保險重要組成的養老金存在的“赤字虧空”問題,也被提上改革日程。
在規模減稅降費的區間內,政府陸續出臺了社會保險制度改革的相關舉措,涉及征管機構調整、促進社會保險收支平衡以及調節中央與地方政府在社會保險事權與支出責任等方面,為社會保險相關問題的解決,特別是企業社保成本的有效降低,提供了較好的制度條件。2016年5月1日,階段性降低“五險一金”繳納比例,企業養老保險單位繳費比例超過20%的省份降至20%,結余達到一定標準的省份可降低至19%。2018年9月,國務院常務會議強調:“保證現有征收政策穩定,嚴禁自行對企業歷史欠費進行集中清繳”。2019年5月1日起,養老保險單位繳費比例從19%再降至16%,與此同時,繼續階段性降低失業保險、工傷保險費率,各省應以本省城鎮非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和城鎮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加權計算的全口徑城鎮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核定社保繳費基數上下限。在降低社保成本方面,不僅要考慮社會保險繳納比例的降低,還要考慮到當地社會平均工資的同步下降。因為只有如此,企業社保負擔才能避免不降反升。基于此,實證如下:
假設A為當地社會平均工資,且A每年保持以10%增速上漲(22)依據國家統計局數據:在大規模減稅降費實施前,2006-2015年我國城鎮平均工資年增長率可近似為10%。,B為當地社會保險繳納比例,X為社會保險繳納比例降低幅度,C為當年企業社會保險費繳納實際負擔。為實現企業社會保險繳納負擔只降不增的改革目標,A、B、C之間的關系如下:
A×B=C
(1)
A×(1+10%)×(B-X)≤C
(2)
根據公式(1)與(2)可得:
(3)
2018年下半年,以《個人所得稅法》及其實施細則修改為標志的新一輪個稅制度改革推出,實現了從分類所得征收向(工資薪金、勞務報酬、稿酬、特許權使用費所得等四項)綜合與分類相結合的穩妥過渡。此次改革不僅將個稅免征額從3500元提高至5000元,對適用稅率進行了稅基調整,大幅提升至3%、10%、20%三檔級距,切實降低了中低收入家庭的工薪稅負,而且增加住房(租房、房貸)、教育(子女與繼續)、醫療、贍養老人等六項專項附加扣除及年金、商業健康保險、稅延養老保險等其他扣除項,兼顧了不同家庭生活支出負擔及職業發展需要。
個人所得稅制度的改革,對于工薪稅負究竟產生怎樣的影響?就此問題,本小節在不考慮六項專項附加扣除介入的情況下,結合“五險一金”這一稅前專項扣除,對各層級的工薪個稅繳納金額與個稅修改前進行對此,可得表2,具體如下。

表2 2018年個稅法修改前后各層級工薪稅負對比
以上觀察可知:工資收入越高,其繳納個稅金額越多,符合個稅制度的超額累進性。個稅級距調整后,不同工資收入層級的個稅負擔均有不同程度下降。具體來說,此次個稅減稅改革的主要受益對象是中低收入群體,如應納稅所得額5000-8000元群體,個稅應納稅額從45-345元調整至0-90元。高收入群體個稅稅負下降絕對值較大,但降幅并不大。以上制度性改革安排,在具體實施過程中也得以印證。據統計,受益于此次個稅調整,月收入在2萬元以下的工薪個稅納稅人新增減稅幅度超過67.47%。月收入1萬元以下的納稅人,在考慮免征額及六項專項附加扣除后,約1.2億人基本無需繳納個稅。由此,僅個稅新法實施的第一年即2019年,就有約2.5億人因此直接受益,占全國就業人口比重超過30%,人均減稅額約1842元。
此外,憑借信息化、數字化技術,借助個人所得稅APP及電子稅務局官網等渠道,2020年涉及數億納稅人的匯算清繳工作順利推進。在保障征收效率的基礎上,大幅降低了納稅遵從成本,確保了個稅改革減稅紅利的應享盡享,發揮了個人所得稅制度調整收入分配差距、籌集財政收入的既定功能,促進了中低收入居民家庭可支配收入的增加,刺激了消費市場的復蘇及增長,并間接帶動供給側企業端等各類市場主體擴大再生產。
為應對疫情暴發給經濟社會發展帶來的巨大挑戰,2020年2-12月,我國政府先后出臺并堅持實施以社保費減免為特征的減稅降費系列舉措,在很大程度上保住了數以億計的市場主體,穩定了數千萬新增勞動力就業崗位,對疫情防控與經濟社會發展實踐兩方面做出了統籌性的安排與貢獻。
社保費減免新政,成為市場主體惠及率最廣、滿意度最高、最為有效的積極財稅政策著力點。參考工信部2020年對全國31個省(區、市)涉及5478家企業的問卷調查結果,企業對中央與地方政府推出的社會保險費減免降負這一項舉措最為認可。根據《2020年中國企業社保白皮書》對178個城市4278家企業的調查問卷顯示,89.7%的企業人力資源部門對2020年社保費減免新政有明確感知。
社保費減免新政(見下表3)系列舉措的陸續出臺及落實,是中央及地方各級政府以切實行動踐行減稅降費初衷,輕徭薄賦,讓利于民。根據人社部(2021)數據,從2015年至2019年,社會保險費降負規模已接近萬億。其中,僅2019年的社保費繳納比例較大幅度降低所產生的降費規模就接近0.5萬億。作為既往社保費減免系列政策的一貫延續,2020年社會保險費減免降負規模也已達到1.54萬億,占全年2.6萬億減稅降費總規模的比重達到60%。

表3 2020年社會保險費減免新政內容
我國以社會保險費減免為代表的大規模減稅降費政策“紅包”的發出,所換來的是各地方經濟的穩步恢復。根據國家統計局(2021)數據,2020年全國經濟增速由降轉升,全年GDP增速為2.3%,特別是第二產業增加值增速達到2.6%,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同比增長2.4%,固定資產投資(不含農戶)同比增長2.9%,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實際增長2.1%。由此可知,我國市場主體的獲得感相當明顯,生產經營的信心增強,民間投資預期逐步回暖,職工就業崗位得以穩定,居民收入穩步增加,為市場需求的滿足奠定了基礎性條件。可見,新冠疫情暴發后的進一步減稅降費,尤其社會保險費階段性減免舉措的持續出臺,重點保障物資免征增值稅、防疫工作者和醫務人員臨時性補助和獎金免征個稅等,推動了經濟增長和就業穩定,成為中央與地方政府財稅戰“疫”政策取得經濟社會成果的關鍵一招,對我國初步形成政府公共政策抗“疫”長效機制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此輪中國大規模減稅降費,無論在規模上,還是在力度上,都是新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大規模減稅降費的果斷決策與精準實施,在一定程度上,既使得中國經濟承受住了全球經濟周期波動的壓力以及新冠疫情的巨大沖擊,挽救了企業等微觀市場主體,又保住了數以億計的就業崗位,促進了社會民生快速復蘇。此外,減稅降費政策配套改革的實施,為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建設積累了寶貴經驗,為2021年及今后重回長期制度建構道路打下良好基礎。
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認為,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而國家處于社會之上,將來自經濟利益對立的階級沖突進行調節與緩和,并將這一階級利益沖突的影響始終保持在一定秩序范圍內。可見,國家雖然是階級矛盾的產物,但這一矛盾的核心表現是經濟利益關系。這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賦稅是政府機器的經濟基礎,而不是其他任何東西。”(23)馬克思、恩格斯,196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第32頁。減稅降費的本質是國家政府對經濟利益的調整,因為“賦稅才是喂養政府的娘奶”(24)馬克思、恩格斯,197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第94頁。,只不過這一調整從醞釀、推出直至執行的整個過程帶著明顯的政治性。這符合馬克思在《道德化的批判和批判化的道德》一文中對稅收政治性的深刻認識:“捐稅的分配、征收和使用的方法之所以成為切身問題,不僅是由于它對工商業起著作用,而且還因為捐稅是可以用來扼殺君主專制的一條金鎖鏈。”盡管這是在封建社會背景下稅收(捐稅)所表現出來的一般特征,但是對于當今社會稅收制度的構建與健全,依然有其借鑒價值。
站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視角,稅收并非單純的經濟利益問題,而是涉及到國家公共權力的基本價值取向。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一文中談到:“財政與國家起源的關系:為了維持這種權力,就需要公民繳納費用——捐稅。”(25)馬克思、恩格斯,201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第188頁。從國家的創立到維系,須臾離不開稅收的籌集、管理與支出,即如熊彼特在《稅收國家的危機》一文中所分析的:“稅收不僅有助于國家的創立,它們也幫助形成了國家。稅收體系是社會其他組織發展的必需”。這彰顯出稅收在國家塑造與完善過程中所發揮的獨特力量,在這一過程中的每個環節,都是以國家公共權力作為支撐與保障,特別是在政府與國民間的財富分配、中央與地方政府間的事權劃分以及財政支出結構的側重方向,無不反映出以征稅權為代表的公共權力運行背后的價值觀訴求,這超越了稅收制度技術性、工具性角色的固有認知,而是基于國家政治性的考量,對稅收制度做出的統籌性安排,這合于以布坎南為代表的公共選擇學派所倡導的:“財政(稅收),作為一個學術分支,可以作為一門科學,處于狹義經濟學和政治科學之間的分界線上,可稱為政治的經濟學”(26)詹姆斯·布坎南,1993,《民主財政論》,穆懷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第181頁。。大規模減稅降費,正是公共權力在國內生產總值中分配的一次政治性調整。即有意持續壓縮政府收入,將國民財富份額更多的讓給企業、留在民間,提高公共資金使用效率,實現鞏固民生發展經濟的既定目的。
國家的長治久安,也需要稅收制度在公共權力的依托下不斷革新與完善。陳共先生認為:“從馬克思主義國家觀來看,國家不只是階級統治工具,更是一種‘公共權力’。”(27)陳共,2015,“財政學對象的重新思考”,《財政研究》,第4期,第2-5頁。大規模減稅降費的實施,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視為國家將公共權力作為一種分享或者一定程度的讓步。換個角度理解,國家為獲得了納稅人及繳費人對稅收制度的自愿服從(張長東,2018),提升稅收征管效率并緩和社會經濟矛盾。在此財政稅收壓力之下(武靖國,2019),由公共權力助推減稅降費系列舉措的持續出臺有其必然性,這也反映出財稅制度變革對于國家體制和自身公共性形成的重要意義(李煒光等,2013)。這一公共權力在現階段是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這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根本立場(28)陳共,2020,“構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財政學”,《財政研究》,第8期,第3-11頁。。而經濟社會的高質量發展,又離不開公共權力的規范介入,應始終遵從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這一規律,作為服務于創造就業崗位、提供工資收入、挖掘消費潛能、生產商品及服務的企業這一微觀市場主體的基本載體。因此,大規模減稅降費,主要以降低企業制度性交易成本為落腳點,這是公共權力在征稅權方面圍繞工商企業生產經營領域的持續發力。
依據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再生產理論,擴大再生產的前提條件是投資回報率的穩步提升,而國家在分配環節通過對生產者或企業施與持續性的減稅降費政策,不僅能夠直接提升生產者的投資回報率,而且有助于擴大由投資創造的就業崗位數量及職工可支配收入的增加,進而刺激市場消費需求,在供給與需求兩端共同發力,拉動有效投資實現擴大再生產。也就是說,政府在征稅時,需要關注到經濟利益產生的源頭活水——以工商企業及其職工為代表的納稅人及繳費人,即“一只眼睛始終盯著納稅人”。政府在增加稅收的同時不能忘卻在分配領域的稅費減免,力求保持整體稅負水平的總體不變,這是大規模減稅降費在經濟利益分配調整中的政治意涵。這必然反映在國家對稅收制度變革的政治性要求。這一政治性要求的大體內涵,不僅是在經濟利益分配調整過程中確保相對公平與高效,而且要求稅收制度改革能夠為國家的長治久安提供物質經濟保障。
大規模減稅降費的著眼點是國民富裕而不是國家的富裕,合于中國傳統“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的財稅治理理念。早至春秋時期,輔佐齊桓公成為春秋五霸之一的管仲就曾提出:“上年什取三,中年什取二,下年什取一;歲饑不稅”。這是說,稅收的確定,需要根據每一年農民收成的多寡而制定,在農民糧食豐收時,政府可以相應多征稅,在農民糧食歉收時,政府需要及時減稅,甚至在出現饑荒的年份,政府就不能征稅。同一時期的老子,在《道德經》中闡述道“將欲取之,必故與之”以及“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就是說,政府要想從民眾那里取得稅收,首先需要做的是創造有利于農業經濟生產的外部環境,比如和平、公正等生活秩序。而當民眾出現挨餓的情況,往往是因為政府征稅過多,而不是其他因素的作用。因此,若想使得民眾免于饑餓,政府需要做的不是征收過多的稅賦,而是減少對民眾稅賦的汲取,藏富于民。在現代市場經濟的語境下,這層意思的表達更有借鑒意義,即當企業生產經營普遍出現問題,乃至于出現大面積破產倒閉現象時,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稅費負擔過于沉重,包括作為了隱形稅負的過度營利,此時的政府減稅降費就成為政策選擇的必須。
春秋末期的孔子,不僅格外推崇管仲的稅收思想,而且結合其作為魯國稅務官員的管理經驗,他主張:“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以及“君子之行也,度于禮,施取其厚,事舉其中,斂從其薄”。其中“使民以時”、“斂從其薄”以及“政在節財”,主要是針對包括徭役在內的稅收,對于民間徭役的征發調度,既要不違農時,又對于農民的稅收負擔,應該適宜偏低些。到了戰國時期的孟子,他既繼承了孔子的“薄賦斂”理念,又將稅收與國家治理更緊密相連。他直接將稅收制度中的主要代表稅率,與是否符合堯舜之道(29)《孟子·告子下》。相聯系。他認為什一稅率是符合“堯舜之道”的,如果超過什一稅率,就演變成了“大桀小桀”這類暴君行徑,以致于重蹈夏朝亡國之君的教訓。此外,對于“什一,去關市之征”為代表的減稅舉措推進,他認為需要果斷施策,不能拖泥帶水,“如知其非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
由此可知,輕稅主義是中國應承襲的優秀文化傳統,而重稅主義不是。比如秦朝統治者征收重稅并頻繁征用民夫,即“收泰半之賦,發閭左之戍”,以致于民間財富被掠奪殆盡,“竭天下之資財以奉其政”,由此使得“男子力耕不足糧饟,女子紡績不足衣服”(30)《漢書·食貨志》。,民聲哀怨,當陳勝、吳廣“斬木為兵,揭竿為旗”(31)賈誼《過秦論》。,天下云集響應,終于秦二世而亡。漢初經濟社會快速恢復,就得益于漢朝開國統治者真正借鑒了秦朝教訓,施政原則回歸以農為本,在財稅舉措方面先后將田賦稅率降低至“什五稅一”乃至“三十稅一”,長期堅持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民本立場,實現了獎勵農業經濟生產、社會和平穩定、國家高效治理的既定目的。減稅惠民與國家興衰的歷史經驗值得進一步總結,并基于這一歷史規律思考當下。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當代中國是歷史中國的延續和發展”(32)習近平致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歷史研究院成立的賀信,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leaders/2019-01/03/c_1123942672.htm,2019年1月3日。。此輪大規模減稅降費,也是中國減稅史在當代的真實寫照。在經濟下行期間以及新冠疫情暴發之際,通過政治決斷快速推進,并在落地實施過程中干凈利落推出一系列減稅降費舉措,作用于資本與用工方面的制度性成本,持續降低企業及職工家庭稅費負擔,贏得市場主體這一“青山”(33)2020年全國“兩會”《政府工作報告》。,避免了“竭澤而漁”(34)李克強:今年在降低收費等非稅負擔方面要讓企業有切身感,http://www.gov.cn/xinwen/2017-01/16/content_5160184.htm,2017年1月16日。,大幅度縮減政府支出規模換得民間經濟發展活力,秉持“節用裕民”(35)2017年全國“兩會《政府工作報告》。以及“儉以養德”(36)李克強在全國第三次廉政工作會議上發表重要講話,http://www.gov.cn/xinwen/2020-07/23/content_5529484.htm,2020年7月23日。的正道。這正是在“輕稅主義”影響下,對中國傳統財稅治理經驗的繼承與創新。
中國式現代化國家治理體系,既不能教條式的照搬照抄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設想的模板(37)習近平,2018,“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黨建》,第5期,第4-10頁。,又不能盲目模仿我國歷史上的傳統想法思路,而應該扎根于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歷程進行探索與實踐。因此,在符合理論指引、本國實際、文化傳承及時代要求等基礎上所構建形成的各項治理制度,才能夠真正有助于中國式現代化國家治理體系的完善。具體到財政與稅收制度方面,十八屆三中全會改革決定中明確提出,財政是國家治理的基礎與支柱,而作為財政主要內容的稅收制度,也同樣在國家治理體系中發揮基礎性、支柱性、保障性作用。大規模減稅降費從醞釀到決策直至實施落地的全過程,期間貫穿始終的財稅思想原則、成功做法及經驗,都有助于現代稅收制度的建設,這是國家治理體系的一次改革與完善過程,亦是中國式現代化進程的必要一環。
中國式現代化國家治理體系進程的加速,有賴于政府與市場規則邊界明晰,而輕稅機制的建立可以助推中國式現代化。大規模減稅降費,正是政府在市場經濟運行機制中對自身功能的一次重新定位。減稅降費主要聚焦在征稅份額的重新確定及調整,政府以降低稅率及費率的方式,約束“看得見的手”,避免政府稅收權力對“看不見的手”的過度干預。稅收智能化數字化服務,作為減稅降費實施過程中的同步改革措施,將納稅人與繳費人作為服務中心,利用大數據等現代信息技術,為市場主體在稅費申報、核定、支付與結算等環節提供便利,節省稅費征收成本。可見,減稅降費不僅促進了稅收制度的現代化,而且是政府職能部門尊重市場規律的集中體現,進而尋找適合中國國情的政府與市場權責劃分界限,這能夠為未來中國進入“現代世界”找到一條可行進路。即憑借斯密所言的財富增長三要素之一——輕簡稅制(“easy tax”)(38)亞當·斯密,2014,《國富論》(郭大力、王亞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第396-398頁。這一現代性標志,創造出歷史學家麥克法蘭所講的能夠“為現代社會和現代經濟的發展發揮了關鍵作用”的稅收制度(39)麥克法蘭,2013,《現代世界的誕生》(管可秾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96頁。,從而最終跳出“中等收入國家陷阱”警示的難以持續增長的舊制度窠臼。
系列減稅降費舉措的持續推進,在實踐中并未削弱中央級財政的實力,反而使得國家長遠財源因經濟社會的增長得以培植壯大,企業及居民對未來經濟預期向好,國家治理能力得到進一步增強。據劉尚希等(2019)測算,僅2019年2.36萬億的減稅降費規模便拉動當年GDP增長0.8%。其中,居民減稅降費0.58萬億元,其拉動經濟增長0.57萬億元;企業減稅降費1.79萬億元,其拉動經濟增長1.42萬億元—2.28萬億元,固定資產投資增長0.5%,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長1.1%。由此可見,大規模減稅降費的持續深入,加之中央財政資金直達機制的創造性配套舉措實施,不僅沒有影響各級政府正常履行基本公共職能,而且為保就業、保民生、保市場主體等政策目標的實現提供了有力支持,使得整體經濟運行處在合理區間,維護了我國現行政治體制的正常運行,促進了國家治理體系中國式現代化的穩步實現。
可以預期的是,當下國家財稅治理方面的新理論雛形正在形成。而這一新鮮理論框架或許正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中國化的又一成果。而通過減稅降費形成的輕稅機制確有保障經濟社會的不間斷增長、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國家治理進一步完善的效用。世界文明發展史的經驗證明,這是通向現代世界的唯一路徑,所以格外重要。
大規模減稅降費的整個歷程,值得學界引起注意并對其規律進行梳理。特別是立足政治經濟學視角,在財稅理論上嘗試探討與突破,以總結此輪減稅降費的實踐特征。首先,稅收不再只是一國內政問題,應謹慎應對后疫情時代“根本性的變化”,建構面向世界的稅收機制,應對全球資本和人才的跨國流動和重新組合。其次,中國經濟終究要與世界相互依存。減稅降費是對一國體制的全面檢驗,可以說,中國全方位地經受住了這次檢驗,減稅降費之后的中國,各層級行政運作更加有力,經濟社會發展更加穩固和富有活力,社會治理體系更加有序和有效。再次,公共權力的強有力介入,在稅負大討論過程中起到一錘定音的效果,并以優化營商環境作為各級政府鮮明的政治任務,推動大規模減稅降費的全面鋪開。最后,以民本、節制、開源的傳統財稅理念作為特色,通過此輪大規模減稅降費,初步建立起國家與企業、家庭的“友好型稅制體系”,彰顯出中華傳統優秀文化的強大生命力。
自2016年開始的大規模減稅降費,其實并未停止。2021年全國“兩會”審議通過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優化和落實減稅政策。市場主體恢復元氣、增強活力,需要再幫一把。”同年10月,國務院為進一步加大助企紓困力度,實施了對制造業中小微企業等實施階段性稅收緩繳措施。年底12月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明確:“要繼續面向市場主體實施新的減稅降費,幫助他們特別是中小微企業、個體工商戶減負紓困、恢復發展”。2022年全國“兩會”審議通過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再次提出:“實施新的組合式稅費支持政策”,預計全年減稅退稅規模將達到2.5萬億。可見,進一步普惠式階段性規模減稅降費政策還在醞釀中。減稅降費在當下仍有其必要性,不能完全退出。2022年及以后數年稅收政策的基本走向,不僅要堅持減稅降費政策的穩定持續,而且要求各級政府在支出端和債務端有所收縮,加大對財政赤字率的控制力度。在堅持減稅降費力度不減的同時,還需要妥善處理因政府短期減收之后財政預算赤字壓力加劇、基層政府運轉風險加大、社保基金可持續性等風險問題。
回顧這場持續至今的大規模減稅降費,在學理上,還存在一些分歧有待解決,如宏觀稅負與微觀稅負的衡量指標尚未達成共識,宏觀稅負和微觀稅負的測算技術的科學性需進一步提高,特別是使用統一的和清晰明確的稅負標識。如參考在貨幣供應量測算指標中使用的M0、M1、M2體系,設計符合我國實際的宏觀稅負指標T0、T1、T2以及企業稅負指標體系C0、C1、C2,構建特有稅負數據庫,并能夠定期發表相關指數報告,以提醒大眾、企業家及決策者,及時對稅費在內的公共政策進行宏觀調整,隨時跟進國家財稅制度改革,并予以針對性施策。在公共政策落地落實方面,有必要推進企業所得稅制和財產稅制改革,逐步弱化流轉稅比例,建構適用于未來數字社會的新型稅收組合。嚴格控制宏觀稅負水平,建立國家稅負上限機制,使得企業和家庭長久穩定地運行在輕稅環境中。適當縮減政府規模和政府占有社會財富的比例,妥善處理政府與財富創造系統的關系。推進“放管服”改革,轉變政府職能,不斷提升與優化營商環境,為企業生產經營與科學技術的研發創新提供良好的外部條件。
習近平總書記曾多次引用蘇軾《晁錯論》中的名言:“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坐觀其變而不為之所,則恐至于不可救。”可以說,面對企業稅費負擔這一“不測之憂”,正是由于中國大規模減稅降費系列政策的提前布局與強力實施,政府薄斂以讓利于市場主體,才達成了激發微觀主體和經濟運行的活力和實現經濟可持續性的多重目的。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觀其變而為之所”,堅持這一至今仍在進行中的大規模減稅降費戰略,特別是堅守減稅降費背后所蘊藏的政治經濟思想意涵,有助于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的行穩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