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燕, 郭成, 李良明
1. 西南大學 心理學部/心理健康教育研究中心, 重慶 400715; 2. 成都雙語實驗學校和悅分校, 成都 610000
留守兒童是伴隨著中國經濟快速發展、 勞動力在城鄉間大規模流動而形成的一個特殊群體[1]. 2016 年, 民政部將農村留守兒童界定為“父母雙方外出務工或一方外出務工另一方無監護能力、 不滿16周歲的農村戶籍未成年人”[2]. 伴隨著城市的發展, 部分城市父母也外出工作, 兒童在城市由其他家庭成員照料, 留守兒童這一概念也從農村擴展到了城市[3]. 留守兒童數量的不斷增加, 表現出的問題也越來越受到關注, 尤其是一些內外化問題行為, 如焦慮[4]、 抑郁[5]、 攻擊行為[6]等. 攻擊行為是指故意傷害他人, 并給他人身心造成不良影響的行為[7]. 兒童正處于身心發展的關鍵時期, 攻擊行為不僅影響兒童的心理健康發展和對被攻擊者造成傷害, 還具有一定的社會危害性[8].
留守兒童的攻擊性一直是留守兒童研究領域的重要主題. 已有眾多研究者對留守兒童攻擊性展開調查, 分別從留守兒童的攻擊性狀況、 成因和后果等進行探討. 在攻擊性狀況上, 郝文等[9]對5 477名農村留守兒童進行研究發現, 留守兒童發生攻擊行為風險比非留守兒童高, 男生、 不良教養方式、 發生軀體虐待與攻擊行為正相關, 心理韌性與攻擊行為負相關; 在攻擊性成因上, 張珊珊等[10]對949名留守兒童進行了研究, 指出父母拒絕能夠預測攻擊行為, 且受到越軌同伴行為的調節; 在攻擊性后果上, 耿毅博等[11]對2 801名留守兒童進行了研究, 指出攻擊性能夠在家庭親密度和社會適應之間起中介作用. 2020年, 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 對兒童的心理健康產生了重大影響, 部分兒童出現了恐懼、 焦慮、 抑郁、 軀體化等心理問題[12]. 已有研究指出, 新冠肺炎疫情期間, 中小學生的攻擊性存在性別、 獨生子女、 家庭居住地、 父母受教育程度、 父母教養方式和年級上的顯著差異[13], 但尚未區分留守兒童. 因此, 在疫情下留守兒童的心理狀態是否呈現出特殊的特點, 值得進一步探究.
留守兒童的成長依賴于家庭. 依戀理論指出, 兒童存在多重依戀關系, 而其中最重要的是與父母的依戀關系[14]. 家庭親密度是指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聯結[15]. 新冠疫情暴發的時間為春節, 這一時間節點上, 大部分外出務工的父母返鄉, 留守兒童與父母團聚, 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聯結變強, 而因疫情的進一步持續, 部分家長暫時停止了外出工作, 長時間居家與孩子在一起. 因此, 留守兒童在新冠肺炎疫情這一負性生活事件下, 卻擁有了較長時間的父母陪伴. 有研究指出, 家庭親密度良好的留守兒童, 能夠有更好的社會適應性, 人際沖突較少, 表現得更為和諧[16]. 因此, 本研究推測家庭親密度能夠負向預測留守兒童的攻擊性.
安全感作為一種內在心理資源, 能夠幫助個體處理信息、 調節刺激反應, 調動社會支持、 提高幸福感[17]. 留守兒童的安全感是指在預測和評估外界風險時, 留守兒童主動應對、 處理所獲得的勝任感、 確定感和控制感, 呈現出其對自身生活的掌控感和效能感[18]. 有研究指出, 不同安全感水平的留守兒童的心理健康差異有統計學意義, 高安全感的留守兒童表現出更少的情緒不穩定、 焦慮和人際敏感[19]. 因此, 本研究推測安全感能夠負向預測留守兒童的攻擊性.
一般攻擊模型認為, 個人與情境因素通過改變內部狀態從而引起攻擊性, 而安全感作為重要的內部狀態, 與攻擊性密切相關[20]. 個體早期的成長經歷與家庭教養影響安全感. 長期的親子物理分離、 情感溝通減少容易誘發兒童心理發展的危機[18]. 與一般攻擊模型理論一致, 生態系統理論指出個體發展嵌套于多層次的環境系統中, 系統與個體相互作用并影響著個體的發展[21]. 家庭正是留守兒童活動和交往最重要的直接的微觀系統. 已有研究從縱向角度證明留守初中生的親子親合能夠預測其安全感[22]. 因此, 本研究推測家庭親密度能夠預測個體的安全感. 此外, 攻擊性行為作為個體攻擊性的外顯表現, 包括身體攻擊性、 言語攻擊性、 憤怒、 敵意、 指向自我的攻擊. 安全感在其中所起的中介作用大小是否一致值得進一步探討.
綜上所述, 本研究旨在考察留守兒童的安全感在家庭親密度和攻擊性之間的中介作用是否存在, 并提出如下假設: 留守兒童家庭親密度、 安全感和攻擊性間呈正相關(H1); 安全感在家庭親密度和攻擊性及其各維度間起中介作用(H2).
本研究采取線上問卷的形式, 對重慶、 四川、 貴州、 山東4個省(直轄市)的中小學生開展調查, 收回15 940名留守中小學生的有效問卷數據. 其中, 男生7 906人(占總人數的49.6%), 女生8 034人(占總人數的50.4%); 三年級學生1 836人, 四年級學生1 834人, 五年級學生2 039人, 六年級學生2 057人, 初一學生2 185人, 初二學生1 936人, 初三學生1 153人, 高一學生1 221人, 高二學生1 066人, 高三學生613人. 被試年齡為6~20歲, 平均年齡為(12.78±2.52)歲.
1.2.1 攻擊性問卷
采用由Buss等[23]編制、 李獻云等[24]修訂的中文版攻擊性問卷, 共30個條目, 包括身體攻擊性、 言語攻擊性、 憤怒、 敵意和指向自我的攻擊共5個分維度, 采用5點計分, 得分越高代表攻擊性越強.
1.2.2 留守兒童安全感問卷
采用廖傳景等[18]編制的留守兒童安全感問卷里的2個分量表, 共11個條目, 分為安危感知和應激掌控, 采用5點計分, 分數越高代表對出現危機狀態的內心越能保持鎮定和安寧, 憂慮度低, 不容易受到外界應激事件的負面影響, 能平靜處之.
1.2.3 家庭親密度量表
采用費立鵬等[15]修訂的家庭親密度與適應性中文版第2版中的家庭親密度分量表, 包括16個條目, 采用5點計分, 分數越高代表家庭成員間的情感關系越緊密.
1.2.4 疫情嚴重性認知問卷
采用自編的疫情嚴重性認知問卷, 包括2個條目: ① 疫情嚴重性: 你認為目前的新型肺炎疫情嚴重嗎? ② 疫情影響: 你認為目前的新型肺炎疫情對你的生活影響大嗎?采用3點計分, 疫情相關認知得分越高, 認為疫情越嚴重、 影響越大.
研究對象由班主任組織線上填寫問卷, 刪除填寫時間過短(小于300 s)和過長(大于3 000 s)及測謊題填寫不真實等數據, 最終數據采用SPSS 26統計軟件進行分析.
采用Harman單因素檢驗法檢驗, 發現特征值大于1的因子共8個, 最大公因子的方差解釋百分比為15.353%, 小于40%, 說明本次研究不存在嚴重共同方法偏差.
對調查的留守兒童在疫情嚴重性認知的兩個分維度上進行差異檢驗, 結果顯示, 在疫情嚴重性維度上, 相較于感知到疫情嚴重的個體, 認為疫情與自己無關的個體在攻擊性和各個分維度上得分更高, 而感知嚴重程度不一致之間的個體其攻擊性差異無統計學意義. 在疫情影響性維度上, 在身體攻擊性、 敵意和指向自我的攻擊3個分維度上, 感受到疫情“一般影響”的個體的得分高于感受到疫情“影響非常大”的個體(表1).

表1 留守中小學生攻擊性在疫情認知上的差異
描述性結果顯示, 攻擊性及各維度的均分在2.13~2.39之間, 家庭親密度為3.39, 安全感為3.44. 采用相關分析考察變量間的關系, 結果表明, 攻擊性總水平、 身體攻擊性、 言語攻擊性、 憤怒、 敵意、 指向自我的攻擊與家庭親密度、 安全感均呈顯著負相關(表2).

表2 各變量的描述性結果和相關矩陣
進一步考察留守兒童攻擊性的影響機制, 將家庭親密度作為自變量, 攻擊性作為因變量, 安全感作為中介變量構建模型M1, 將攻擊性各維度作為因變量, 構建模型M2-M6.
由圖1和表3可知, 安全感在家庭親密度和攻擊性及其各維度之間起部分中介作用. 家庭親密度對攻擊性影響的直接效應, 以及安全感的中介效應的 95%置信區間(CI)均不包含0, 表明留守兒童的家庭親密度影響攻擊性存在兩條路徑, 即直接影響和通過安全感間接影響. 直接效應值為 -0.313, 占總效應78.84%; 間接效應值為-0.084, 占總效應的21.16%.

圖1 安全感在家庭親密度和攻擊性間的中介作用

表3 安全感在家庭親密度和攻擊性及其分維度之間的中介效應
本研究發現, 疫情下留守兒童攻擊性及維度的均分在2.13~2.39之間, 均低于理論中值3, 這與非疫情時期數據相一致, 說明疫情下留守兒童攻擊性并未顯著提升[25]. 這再次提示研究者, 與非留守兒童相比, 留守兒童不應該被貼上“攻擊性強” “問題兒童”等消極標簽. 在了解留守狀態可能帶負面影響的同時, 研究者也應關注留守兒童的成長性, 探究留守兒童為何在留守狀態下仍能夠與一般兒童發展至同等水平, 從積極的視角去探討留守現象.
研究發現, 對疫情嚴重性認知不同的留守兒童表現出不同的攻擊性水平. 在疫情嚴重性認知上, 持有“疫情與我無關”觀點的留守兒童其攻擊性顯著高于持有“疫情嚴重” “疫情不嚴重”觀點的留守兒童, 且在分維度上均表現出此特點. 在疫情影響性認知上, 對疫情影響性認知不同的留守兒童的攻擊性表現存在差異, 具體表現為在身體攻擊性、 敵意、 指向自我的攻擊上, 認為疫情產生“一般影響”的個體要表現出更高的身體攻擊性、 敵意和更多的指向自我的攻擊, 而在攻擊性總水平、 言語攻擊性和憤怒上沒有明顯區別. 有研究指出, 認為疫情越嚴重以及疫情對其生活影響越大的留守兒童表現出較高的社會適應[26]. 本研究卻發現, 忽視否認疫情嚴重性和影響性的留守兒童表現出更高的攻擊性. 究其原因: 根據能力受限理論, 突發性公共事件如新冠肺炎疫情下, 疫情相關信息過載, 個體難以完全屏蔽所有的疫情信息, 過載的信息能夠對能力有限的個體的情緒狀態產生影響[27]. 認為疫情“與自己無關”的留守兒童, 與認為疫情“嚴重”或“不嚴重”的個體相比, 更多采用了否認、 壓抑的方式, 忽視了疫情對自身產生的影響, 難以釋放的情緒通過攻擊性進行表達, 進而展現出全方面的更高的攻擊性[28]. 在疫情對自身的影響上, 認為疫情對自己影響一般的個體表現出更高的身體攻擊性、 敵意和指向自我的攻擊, 而在言語攻擊性、 憤怒及攻擊性總水平上差異無統計學意義. 究其原因: 身體攻擊性、 敵意、 指向自我的攻擊相比言語攻擊性、 憤怒具有更強的壓抑色彩, 留守兒童更傾向于使用這種壓抑自我的攻擊行為, 而非言語攻擊性、 憤怒這種更有助于問題解決的攻擊方式.
相關結果表明, 家庭親密度和安全感與留守兒童攻擊性及各維度之間呈顯著負相關, 家庭親密度與安全感之間呈顯著正相關. 這說明留守兒童的家庭親密度和安全感越高, 攻擊性越低; 家庭親密度越高, 安全感越高. 且進一步中介效應分析指出, 安全感在留守兒童家庭親密度和攻擊性之間起部分中介作用, 這說明家庭親密度不僅可以直接作用于攻擊性, 還可以通過安全感間接影響攻擊性. 在直接效應上, 家庭親密度負向預測攻擊性, 再次證實了家庭情感聯結對兒童成長的支持性[11,16]. 在高親密度的留守家庭中, 兒童通過依賴父母得到安全. 在新冠肺炎疫情對生活產生重大影響時, 留守兒童也能夠與父母談論擔憂、 舒緩壓力, 適當求助父母, 進而表現出較低的攻擊性.
在間接效應方面, 留守兒童家庭親密度正向預測其安全感, 這與生態系統理論相吻合. 生態系統理論認為, 留守兒童直接生活的微觀系統家庭所提供的親密度, 能夠作為積極情感支持幫助留守兒童提高應對外界風險的能力, 以及刺激時的勝任感、 確定感和控制感[18]. 另外, 安全感負向預測留守兒童的攻擊性, 支持了一般攻擊性模型. 也就是說, 安全感作為重要的內部狀態, 能夠影響留守兒童的攻擊性, 即留守兒童安全感越高, 攻擊性越低[20]. 同時, 安全感在家庭親密度和攻擊性之間起到中介作用, 說明較高的家庭親密度可以較好地提高個體的安全感水平, 幫助其合理處理信息, 調節刺激反應, 調動自身的社會支持, 進而降低攻擊性. 當留守兒童面對疫情這一負性生活事件時, 較高的家庭親密度讓個體感到家庭成員之間的相互關心與愛護, 感受到被支持, 進而在評估風險時感受到風險可控, 更有勇氣去面對疫情下的風險事件, 產生了更高的安全感, 因此在結果反應時, 表現出更低的攻擊性反應, 包括更少的身體、 語言攻擊, 更少的憤怒、 敵意以及指向自我的攻擊[29]. 挫折—反應理論也指出, 當個體在情境中感受到更高的安全感, 更有掌控感時, 就會產生更少的挫折預期, 進而表現出更少的攻擊性行為[30]. 在疫情期間, 留守兒童能夠充分體會到父母帶來的家庭親密的溫暖氛圍, 感受更少的疫情帶來的挫折預期以及更少的焦慮, 進而表現出更多的安全感, 更少的攻擊性行為[31]. 此外, 本研究還發現, 安全感在留守兒童家庭親密度和攻擊性各維度之間所起的中介作用效果不完全相同. 相比于身體攻擊性、 言語攻擊性這類直接面對攻擊對象、 沖突性較強的攻擊行為, 安全感對憤怒、 敵意、 指向自我的攻擊中這類更多地轉向自我、 建設性較低的攻擊行為. 這與已有研究結果一致, 反映出家庭親密度、 安全感更多的是指向自我的完善, 幫助個體更好地提高自身的心理素質, 進而表現出較少的指向自我的、 沖突性較強的攻擊[32-33].
一直以來, 留守兒童的高攻擊性是對留守兒童貼上的不合適的標簽, 也是在教育過程中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 尤其是在新冠肺炎疫情下, 如何幫助留守兒童更好地降低攻擊性, 提高心理健康水平顯得極為重要. 本研究結果發現, 可以從疫情認知、 家庭親密度和安全感3方面來降低留守兒童的攻擊性. 在疫情認知方面, 學校和家庭要對留守兒童進行正確且恰當的新冠肺炎疫情知識科普, 切忌過度輕慢, 完全不重視疫情. 每天控制對疫情的關注時長, 避免疫情相關信息過載而導致焦慮等情況, 建議每天關注時間為10~15 min. 在家庭親密度方面, 家庭過程模式理論認為, 家庭的首要目標是完成日常任務保障家庭運轉. 日常任務需要家庭成員共同參與, 合理分工, 各擔其責[33]. 尤其是在疫情的大背景下, 家長可以調整家庭的角色分工, 讓兒童與自己共同應對風險, 強調對兒童賦能, 欣賞兒童對家庭的付出與貢獻. 同時, 家長可通過每天15~30 min的網絡信息等溝通, 增加與孩子的鏈接, 讓彼此感受到溫暖的家庭氛圍和足夠的安全感. 在安全感方面, 家長應該重視給予留守兒童充分的安全感, 以降低留守兒童的攻擊性. 安全感的建立來源于成功應對問題的經驗. 家長要在鼓勵留守兒童獨立處理問題的同時, 也適當伸出援手以及在孩子背后給予堅定的支持. 尤其是在疫情下, 家長應更多地包容留守兒童出現的更多的短期的情緒行為癥狀, 相信孩子在其自身的努力以及家長、 同伴、 教師等支持下, 能夠管理好自己的攻擊性. 同時教師、 學校、 社區等也可以通過定期、 適度的關注, 幫助留守兒童提高安全感, 降低攻擊性.
本研究發現, 在新冠肺炎疫情狀態下, 留守兒童的攻擊性受到疫情嚴重性認知的影響. 留守兒童家庭親密度、 安全感與攻擊性總水平及其子維度顯著負相關, 家庭親密度與安全感顯著正相關. 安全感在留守兒童家庭親密度和攻擊性總水平及其子維度之間起部分中介作用, 且針對攻擊性的不同維度有一定差異. 本研究具有一定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 但仍存在不足. 首先, 本研究測量均來自留守兒童, 未來的研究可拓展主體范圍, 將家長、 教師, 甚至是社區作為信息來源, 提高對留守兒童攻擊性情況的了解程度. 其次, 本研究未對留守兒童進行細致劃分, 未來研究可考慮選擇更具針對性的留守兒童進行研究或進行分層研究, 如對單留守、 雙留守等不同狀態的留守兒童進行研究. 最后, 本研究是對疫情下留守兒童攻擊性的一個時間點進行抽樣分析, 忽視了疫情這一事件對留守兒童的動態影響; 同時, 伴隨著疫情常態化管理, 留守兒童的攻擊性是否又有新的變化值得進一步探究. 未來可考慮使用經驗取樣法等縱向研究設計, 進一步探究變量之間的因果關系以及關系的穩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