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有祿 | 海南師范大學教育學院教授
“黑眼睛黃皮膚中國少年郎,說的到做的到為人熱心腸,窮也好富也好最好我家鄉,上有天下有地中間有賢良……”十幾個彝族孩子在教師的帶領下,正用不太熟練的普通話在明亮的教室里唱著《中國少年》。
4張長桌、10張塑料椅,還有16張兒童床,構成了教室內的主要硬件“成員”,墻壁上掛著國旗、黨旗以及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一村一幼”學前教育掛板。雖然沒有縣城或大一些的鄉鎮中心幼兒園那樣符合標準的區角設置,也沒有室內衛生間(很多村幼用的還是旱廁)、單獨的休息間和飲水機,但操場上簡陋的滑滑梯和木馬也能給孩子們帶來純真的快樂。
近年來,國家政策要求提高學前教育幼兒入園率,各地興辦了不少村幼及普惠性幼兒園,極大地方便了當地百姓就近入園。但在快速發展中,村幼也存在著辦園條件簡陋、教師流動性大、教師工資收入低等制約性因素。為了解鄉村振興重點幫扶縣(絕大多數是2020年年底以前完成脫貧的重點攻堅縣)的村幼發展情況,我多次赴原“脫貧攻堅”深度集中連片貧困地區之“三州”地區調研,發現制約當地村幼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教師工資待遇相當低。由于政府采購標準低,難以長期留住教師,致使村幼教師基本上都是本村本土畢業的大學生或以前的代課教師。正是這群美麗的“天使”,清苦地守護著這里的幼教事業,為當地鄉村振興守望著一片文化田園。
在調查的幼教點中,教師大多是“90后”,且基本上是家住幼教點附近的本村或本鄉畢業生,極個別才是縣內其他鄉鎮的。因工資收入低,很難招到縣外或其他鄉鎮的教師,只有本村本鄉、吃住在家里的教師才能在較低的收入下維持正常生活。幼教點教師工資的來源一般是政府或幫扶企業(基金會)等的公益采購項目,目前只購買了五險,一金還沒有購買,由省財政統一支付標準計劃內的教師工資。各個縣如果由于近些年新增教學點產生新聘用教師(即輔導員,一般除了鄉鎮中心幼兒園有兩個正式編制幼兒教師外,其余全部為臨聘的輔導員),就要由各個縣財政解決,而不少縣剛脫貧,解決這部分輔導員的工資還存在比較大的困難。如涼山州某縣有113個村,按一村一幼的標準,一所村幼只能配置兩名教師,這樣,該縣由省財政支付的就只有226名教師,而縣里共有380名村幼教師,超過的近160人要由縣財政撥付工資,無疑增加了縣財政的負擔。
生活困難,部分邊遠鄉鎮沒人愿意去,能留下來的都是喜歡幼教事業、有著濃厚幼教情結、愿意為家鄉奉獻服務的“天使”,是他們在用青春守護、澆灌著家鄉的幼教事業。涼山州村幼輔導員的工資統一為稅前每月2000元,個別縣還為教師購買了公積金,這樣扣除以后就只剩1300多元了。
據某村幼教點教師介紹,她畢業后就來到了幼教點,目前工資只購買了五險,有時扣完拿不到1500元,兩個月發一次。她住在幼教點,一周回一次家。平時每天八點半上課,有些家長因要干農活或打工早上七點半就把孩子送過來了,下午正常三點放學,但有的家長要六點才來,超額的工作量也沒有補貼。2019年,幼教點開始實行年底績效——是在原有采購標準撥付的經費下教師間內部調配,而非額外多撥付一筆經費,即便如此,績效也比較低,大概在人均2000元左右。遇到打雷天或護林防火關鍵期,幼教點還經常停電,停電時只能到鄰居村民家找開水泡方便面吃,生活艱辛。
微薄的收入不要說孝敬父母,有時連養活自己都困難。某幼教點姜教師說,工資買點護膚品、日用品就沒剩多少了,生活費和出門路費都要管父母要,而三個弟弟妹妹也都需要用錢。家里雖然種了青椒、核桃,也養了幾頭山羊,但這幾年青椒、核桃賣不起價,一年僅能收入三四萬元,而父母在農行貸款十萬元,目前僅還了三萬多元。弟弟馬上高二,妹妹馬上上大學,以后也只能靠助學貸款來上學,父母壓力更大了。姜老師覺得自己是家里的老大,看著家里這么辛苦,以后也不打算再管父母要錢了,除非等自己或妹妹嫁人、有彩禮錢了(附近彩禮一般為二十多萬元),才有錢給她用。

更困難的是,教師們有時需要去鄉鎮菜市場買菜,路費成了無形中的負擔,外鄉教師回家路費也要花去好幾百,進一步降低了他們的可支配收入。某幼教點李老師表示,由于煮飯買菜不方便,他們要到鎮里采購,小周(五天)時自己買,大周(十天)時前五天自己買、后五天請班車師傅帶,但需要10元路費。而中心校(幼教點的財務管理單位)只報銷到縣上有正式車票的路費,可從幼教點到鎮上一般只能坐農村客運,有時還得打“黑車”,這些都是沒有正式車票的。每次買菜都比較多,需要兩人一起去,因為沒有正式票據,兩個教師的路費都要自己貼補,一個月算下來,每個人要貼一百五六十元。另一名教師說,自己從家每次去幼教點的車費單邊50元、船費一次100元,一個月回一趟家的話光是路費就要花300元。
交通不便是不少幼教點面臨的困難。當我走訪一個距離縣城一百多公里的典型村幼教學點時,從縣城驅車前一個小時是縣道柏油路,后一個多小時全是村村通的道路,路面狹窄,蜿蜒曲折。對我這樣在農村長大的人來說,坐在越野車上也是提心吊膽,甚至猶豫要不要繼續往前。而這條路,是臨近鄉的所有村民通往縣城的唯一道路。
村幼生源的流失,讓教師們對未來感到迷茫。據某幼教點教師介紹,村里經濟條件好一些的家庭都在臨近的鎮子租房,孩子也遷移到鎮上讀幼兒園和小學。剛建幼教點時有24名幼兒入園,后來陸陸續續轉去鎮里幾個,目前還有15名幼兒在園。生源減少,最后也可能影響到教師的工作,他們對未來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樣的身份存在著。
拿起課本,村幼輔導員是教師,教書育人;放下課本,他們又成了農民,一樣下地干農活;回到家,他們是子女,也是父母。李老師的父親在她大學畢業不久后便去世了,此后哥哥也隨父親而去,有冠心病和痛風的母親每天都要吃藥,如今已經不能完全自理。李老師只能早上坐班車到幼教點,下午放學后再回去給媽媽做飯吃,周末回丈夫家照顧公公,平時還要帶著孩子在幼教點一起學習。
在訪談中,當問及他們的建議時,教師們除了期待教學設備、幼兒娛樂設施能更加完善,能獲得更多培訓的機會外,關心最多的就是待遇了。他們是一群普通的人,但有著對家鄉幼教事業的熱愛。他們在無私地奉獻著,也自然地渴望著工資福利能漲些、再漲些,期待社會能更善待他們一些,來留住優秀的輔導員,而非讓他們為了生計選擇出去打工。我們同樣期待,這群美麗的“天使”能永遠用他們的愛心守護著鄉村幼教事業,而他們的愛心也需要獲得更好的物質待遇回報。可喜的是,據村幼輔導員反饋,工資從今年漲到稅前3000元。他們的熱情需要良好的激發和保護,來支持他們更好地教育村里的每一個孩子,守住鄉村“空心化”下不可丟失的文化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