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天策 陳彥蓉—
從中國知網匯聚的“縣級融媒體”或“縣級媒體”研討文章來看,2018年之前共有100余篇,2019—2021三年的論文數量躍升至2000多篇,學術研究如火如荼之勢可見一斑。不過,學術研究的繁榮與縣級媒體發展的緩慢形成強烈對比。改革開放以來的歷次媒體結構調整,縣級媒體都是裁撤重點,這導致我國媒體發展嚴重脫離區縣空間。伴隨社區報的衰落,互聯網在與傳統媒體的競爭中如入無人之境,輕松搶占社區用戶資源。數字媒體給傳播格局帶來的最大變化是傳播權力的去中心化,迫使傳統媒體原先的內容壟斷機制難以維系,無法獨享話語權。①在此背景下,地方政府奉行“壞事不出門”的治理邏輯,容易把原本羸弱的縣級媒體規訓為緘默的代言者。隨著基層群眾逐漸成為平臺媒體(如微博、微信、頭條、抖音、快手)移動端的最大增量群體,他們的一條微博或短視頻爆料,就可能將基層的輿情卷入全國范圍的公共討論,形成網絡公共事件及其連鎖反應,這勢必影響地方政府的公信力。
在當前疫情防控的大環境下,縣級融媒體作為“上情下達”與“下情上達”的溝通橋梁變得日益重要。其使命與工作包括對新增病例、感染區域、防控政策的信息告知,對虛假信息、網絡謠言的澄清,對疫苗接種、核酸檢測、安全防護的宣傳動員,以及對部分區域違規執法、層層加碼等亂象的曝光。在國家的頂層設計中,縣級融媒體中心建設既是媒體融合戰略從第一階段“中央廚房”模式向第二階段“最后一公里”模式探索的標志,同時也被納入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能否疏解基層矛盾、化解基層沖突,不僅是對基層政府執政能力的考驗,更是檢驗國家政策的試金石,這就使縣域成為社會治理的前沿陣地。②
因此,縣級融媒體中心建設具有迫切的現實語境,勢必與社會秩序的維護、多方主體利益的協商、公共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地方政府執政正當性的鞏固等基層治理密切相關。學術生產不能脫離現實,知識與其社會基礎之間的關系是辯證的,知識既是社會的產品,也能反過來影響社會的變遷。③本文試圖對縣級融媒體研究進行批判性反思,審視當前縣級融媒體的社會實踐與知識生產可能存在的問題。
從知識社會學角度看,縣級融媒體研究及其論文發表,就是圍繞該主題的知識生產。知識生產旨在對特定的研究對象進行描述、考察,以特殊的視角對世界進行詮釋。當研究者將其見解回饋社會,他們將有可能改變歷史實在與文化實在。④這種“詮釋”可以說是吉登斯所謂的“雙重解釋學”(double hermeneutics),它包含兩套意義框架:其一是由普通行動者構成的充滿意義的社會世界;其二是由社會科學家創造出來的元語言,其使命在于調解、說明不同的生活形式,并將社會(再)生產作為人類能動行為的結果予以解釋。⑤
研究者用社會科學語言闡釋生活世界經驗的過程,就是知識生產,它不僅是對現實的再現,而且是對現實的社會建構。知識社會學區分了兩種不同類型的知識——“實踐知識”(practice knowledge)與“表象知識”(representa?tional knowledge)。前者指涉行動者在介入世界中自然涌現出來、難以言說的經驗積累,被稱為“緘默知識”(tacit knowledge),具有鮮明的情景化、地方性、個體化等特點;后者往往是抽象的、可以言明的系統性認知,不以具體的情境、地域和文化等要素為轉移,是對客觀世界規律的重現。⑥
一方面,縣級融媒體建設涉及“實踐知識”的生產,它凝結在諸多具體的現實場景中,例如融媒體從業者采集、制作新聞的過程,省市級單位對縣級單位的支持與限制,融媒體平臺與互聯網平臺公司的合作與博弈,以及基層群眾為何、如何參與融媒體的發展。另一方面,縣級融媒體建設涉及“媒介”與“治理”的關系,包括縣域空間不同主體的關系如何通過媒介的調解而優化,媒體的資源又以何種方式被征用而服務于社會治理,這些都與中國的傳媒體制改革、中央與地方“條塊關系”處理、國家—社會關系博弈等宏觀的理論語境息息相關,關乎“表象知識”的生產。
按照卡爾·波普爾的論述,知識表現為一種對問題的解釋。如果說知識生產是圍繞具體問題尋找一種具有比較性優勢的解答⑦,那么圍繞縣級融媒體的知識生產自然應當以現實問題為起點。當縣級融媒體建設以運動形式展開,如何使不同地方的經驗具有“可溝通性”?這就需要研究者努力將“實踐知識”提煉為“表象知識”,形成可供對話的概念、理論與模式,從而反思現有實踐可能存在的學理困境。這樣做,不僅有助于指導縣級融媒體中心的建設,還能為新聞傳播學的知識脈絡貢獻當下語境的新經驗與新知識。
知識社會學的反思性還在于探究知識生產背后的社會圖景、社會結構與關聯網絡。布爾迪厄強調,要在學術脈絡上把握“真問題”,就需要對知識進行反思和清理。換言之,只有在反思性積累的基礎上推進知識生產,才能實現新知識的“創造”。⑧對現有論文的回顧梳理就是一種知識的“反思性積累”,而論文索引提供了一個將不可見的知識生產可見化的操作路徑。這種探針式的測量有助于了解一個學科知識生產的方向。⑨
當前,“縣級融媒體”論域正涌現出數目龐大的論文,常規的文獻閱讀方法難免捉襟見肘,利用文獻計量軟件挖掘關鍵作者、關鍵機構的合作網絡,分析知識的聚類與演進狀況,將能更好地把握該領域研究的整體圖景與知識生產規律。本文綜合人工與軟件的文獻計量方法,從知識社會學視角出發,批判性地審視當下“縣級融媒體”的知識生產。
本文采用Citespace(版本號5.8.R3)作為文獻計量工具,輔之以人工統計、關鍵文本細讀,來剖析縣級融媒體研究的知識生產狀況。由于這是學界與業界共同關注的議題,僅考慮學術權威性選取CSSCI期刊可能會遮蔽業界的經驗。為了保持文獻實踐性與理論性之間的相對平衡,筆者選取CNKI“核心期刊”數據庫,設置并列主題詞“縣級融媒體”“融媒體中心”“縣級媒體”“基層媒體”進行檢索,共獲得518條結果。經人工篩選,剔除年度盤點、活動記錄、新聞通稿及其他無關內容,最終得到研究樣本411篇。
筆者將411篇研究樣本按時間順序排列,得到圖1。如圖所示,以2018年為時間節點,有關縣級媒體的研究呈現出極大落差:此前,年均發文數不足10篇,這也與縣級媒體發展緩慢的現狀不謀而合;此后,年均論文數量迅速躥升到100篇以上。究其原因,顯然與宏觀層面的國家戰略及其話語實踐有關。2018年8月2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發表重要講話,指出“要扎實抓好縣級融媒體中心建設,更好引導群眾、服務群眾”。9月20日至21日,中宣部在浙江長興召開縣級融媒體中心建設現場推進會,部署全國縣級融媒體中心建設。11月14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第五次會議正式通過《關于加強縣級融媒體中心建設的意見》,指明了縣級融媒體中心建設的基本思路。2019年,為了指導全國各地縣級融媒體建設,中宣部和國家廣電總局陸續發布五份規范性文件,包括《縣級融媒體中心建設規范》《縣級融媒體中心省級技術平臺規范要求》《縣級融媒體中心網絡安全規范》《縣級融媒體中心運行維護規范》與《縣級融媒體中心監測監管規范》。所有這一切,既為媒體從業者標定了政治任務,也為學界揭示了應當關注的領域。圍繞縣級媒體的研究看似跨越十余年,但其真正被重視的時間點與國家媒體融合戰略的轉向高度重合。

圖1 “縣級融媒體”議題的核心期刊論文發表數變化圖(2010—2021)
當前,縣級融媒體研究已形成了怎樣的知識地圖?筆者抓取411篇論文的標題,以詞云方式呈現(圖2)。結合對論文內容的泛讀,可以發現這些研究有明顯的應用導向。學者追問的核心問題在于“如何建設縣級融媒體中心”,研究指歸是探尋各種“路徑”“模式”“策略”。諸如“基層”“主流”“服務”“輿論”“最后一公里”等關鍵詞,都出自有關政策文件。對縣級融媒體中心究竟“如何創新”、遵循何種“邏輯”或承擔怎樣的“功能”,往往語焉不詳,無法將其具體化。針對縣級融媒體“治理”功效的優化,大多從應然層面提出建議,比如整合縣域資源、搭建對話平臺、鼓勵公眾參與等,至于如何具體實現這些舉措,卻是論述寥寥。

圖2 縣級融媒體研究論文標題的詞云圖
同時,筆者精讀被引數量前三十的“高被引論文”,以概括當前縣級融媒體研究的重點。這些論文展現的知識貢獻,可歸納為縣級融媒體建設的性質定位、發展模式、遭遇問題、方針策略四個方面。
首先,縣級融媒體中心的建設主體被鎖定為第四級媒體機構——區縣媒體。1978年以來,傳媒業推行“事業單位,企業化管理”,區縣媒體是依從于科層行政體系的事業單位,也成為強調經濟創收、跨地域合作的產業。“融”正是要處理這兩種屬性之間的張力。⑩這恰是媒體融合戰略對于傳統媒體轉型的內在要求,即在堅守新聞價值立場的基礎上探索可行的盈利模式??h級融媒體中心的建設目標直指基層輿論引導問題,這種治理訴求促使媒體打通官方與民間輿論場,成為“可溝通政府”的重要組成部分。從縣級融媒體的性質定位,就能看到媒介邏輯服膺于政治的治理邏輯。
其次,縣級融媒體的發展模式產生于不同機構之間的組織關系。譬如,“長興模式”“分宜模式”“玉門模式”“農安模式”四種在地實踐知識,折射出縣級融媒體中心建設的四種組織邏輯,包括市場化運作、省級技術平臺管轄、縣級廣電內部資源重組、縣委宣傳部主導推進。在此基礎上,李彪提出“廣電+報業”的中央廚房模式、廣電先導的移動矩陣模式,以及縣域傳媒集團借力省級媒體的云平臺模式;朱春陽、曾培倫歸納出“單兵擴散”“云端共聯”兩種路徑。這些模式聚焦的都是媒體機構的資源配置以及市場競爭,服膺于經濟的邏輯,較少考慮縣級媒體融入社會治理的作用。
再次,縣級融媒體建設遭遇的困境,主要是“姿態性融合”。譬如,一窩蜂式的掛牌建設可能使其淪為完成上級考核指標的“空殼”機構;融媒體中心的人才梯隊建設、薪酬改革受限于所轄機構的事業單位屬性,這又導致融媒體的內容生產走上縣級媒體照本宣科“官樣文章”的老路,缺乏對用戶需求的回應,自然難以開發出“自我供血”的盈利模式。這些困境的實質在于,“四級辦媒體”的科層制邏輯與去中心化、拓撲結構、節點流動的網絡化邏輯難以適配。
最后,不少研究試圖為縣級融媒體建設的發展提供對策。圍繞如何經營好區縣媒體這一主題,或是呼吁體制的改革、內容品質的升級、尋求上級平臺的技術支持;或是倡導移動傳播優先、支持用戶內容創新、嵌入大型平臺尋求聯結等策略。然而,這些實踐知識層面的建議呼吁,很可能難以解決表象知識層面的矛盾,即治理邏輯如何與媒介(技術)邏輯相適配。
綜上所述,當前的縣級融媒體研究具有較顯著的媒介經營管理思維特點。所謂“融合”著重從區縣媒體本身出發,探討如何整合內部的媒體資源(如報紙、廣播、電視及“兩微一端”)以及如何處理與上級技術平臺、本地政府之間的關系。學者對縣級融媒體中心性質定位、發展模式、遭遇困境、發展對策的歸納,固然有其價值,卻無法滿足國家對于縣級融媒體嵌入社會治理的期望。應當認識到,當今時代,縣級融媒體中心不是孤立的媒體機構,而是嵌入全球—本地流動網絡中的節點。必須因時因地因勢而變,使基層社會治理經由媒介而得到優化。
接著考察縣級融媒體知識生產中作者、機構的關聯網絡。經Citespace操作,筆者發現該網絡共有822個節點,774條連線,網絡密度相當低,僅為0.0023??梢娫擃I域知識生產的合作程度較低,研究者之間關系稀疏。知識網絡中的核心貢獻者(如黃楚新、謝新洲、朱春陽、盧劍鋒)基本上都在國內知名院校或研究院所任職,研究專長集中在傳媒經濟、媒介經營管理、新媒體等領域。學術合作主要建立在“師徒關系”基礎上,或限于同一單位內部。聯通學界、業界的知識生產鏈尚未建立。并且,該領域研究者的知識背景較為單一,主要從媒介經營管理的視角審視縣級融媒體,具有跨學科、多學科背景的人較少。這也致使研究者徘徊于媒體機構的建設,對于前述提及的痛點——輿論引導與社會治理問題,更多只是浮光掠影地提及,并未細致闡釋其內在肌理。
從研究機構看,北京、上海、廣州等一線城市的新聞傳播院系、研究院所主導著縣級融媒體研究議題的推進,包括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北京大學新媒體研究院、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暨南大學新聞學院等。這些與傳統媒體行業聯系密切的教育機構,傾向于將縣級融媒體建設納入傳統媒體數字化轉型的問題域。然而,“轉型”思維也可能帶來認識誤區,即不自覺地以大眾傳播的標準、規范來衡量融媒體,難以洞悉數字媒介網絡化的組織邏輯。這種知識生產也體現出“一系一所”的建制化特點,其研究者為滿足快速增長的傳媒產業需求而從事學術研究,采取高度的應用導向也就順理成章。
筆者還梳理了411篇論文所涉縣級融媒體的地理空間,發現學者考察的地域集中在經濟發達的東部沿海地區,尤其是浙江的長興、安吉、溫州、義烏等縣城,還有福州、深圳等地;中部地區次之,包括湖北、湖南的區縣;西部受到的關注最少,除四川、云南等地有零星的經驗介紹外,其他地方幾乎是不可見的。這自然是縣級融媒體建設的現實狀況所決定的。不過,這樣的知識生產有可能誤導人們將市場化程度較高的東部地區的經驗普遍化,進而忽視中西部基層治理中的原生性缺陷,導致縣級融媒體發展與社會治理脫節。
筆者繼續將節點類型勾選為“關鍵詞”(key?word),使用同樣的網絡裁剪方法進行可視化運算,獲得關鍵詞共現網絡的圖譜,其中節點數為239,連線數為348,網絡密度為0.0122。由于縣級融媒體研究中關鍵詞節點之間的相似程度高,難以人工判斷知識群,故筆者使用Citespace聚類(cluster)功能,選用對數似然率算法(log?like?lihood ratio,LLR)以凸顯該研究領域的特點,最終得到序號從0到8的9組聚類(圖4)。數據顯示,該聚類結果(圖3)的Q值為0.7664(Q>3),S值為0.9204(S>0.5),高效率而令人信服。這9組聚類可視為縣級融媒體領域的知識群。繼續采用聚類探索(Cluster Explorer)功能,進一步挖掘每個知識群內部的關鍵詞,整理后得到表1(括號的數字代表關鍵詞頻數)。

表1 縣級融媒體研究的知識群與高頻詞

圖3 縣級融媒體研究的關鍵詞聚類圖譜
從上述議題關鍵詞的聚類分析,可以得到以下認識:其一,圍繞縣級融媒體的各項討論,已在無形中被納入傳統媒體數字化轉型的命題框架。前期探索包括基層媒體報道模式的創新、手機報這一當時新媒介產品的推行,大都成效甚微。2014年“媒體融合”上升為國家戰略,對此議題的探討展現出政策依附色彩,“引導力”“傳播力”等關鍵詞都出自有關政策文件。其二,人們對“融合”的期望往往寄托于先進、新穎的傳播技術,編織出一種技術迷思,表現為“新媒體”“全媒體”“技術平臺”“新媒體”“5G”等關鍵詞的迭代興起。這也導致縣級融媒體建設一度追求“大屏幕、大技術、大平臺”等物理硬件,忽視實際的社會治理效用。其三,縣級融媒體建設展現出與地方政府數字化轉型之間的高度親緣性,媒體機構試圖整合“新聞+政務+服務”等多維元素,努力成為新時代可溝通政府的得力助手。另一方面,“鄉村振興”“疫情防控”等當前重要的基層治理問題,已成為縣級融媒體建設應當擔負的使命。不過,對這種“媒介化治理”的愿景如何具體實現,卻鮮有研究者深入探討。
縣級媒體研究從邊緣走向中心的過程,顯示該領域研究與現實過于貼近,缺乏應有的學術反思,難以將碎片化的社會經驗與知識加以客觀化;另一方面則涌現出大量同質化的研究,上述聚類網絡與知識群的關鍵詞相似度高、特點模糊,便是例證。并且,大多數文章出自研究者“遠距離”的觀察總結,經驗研究的匱乏也是“媒介”與“治理”之間關聯斷裂的重要原因,研究者并不清楚縣級融媒體何以成為國家治理體系在“最后一公里”的毛細血管,及其具體的治理機制。這種看似熱鬧的學術生產,如何避免成為投機取巧的學術泡沫,是值得警醒的。
為進一步洞察十年來縣級融媒體研究熱點在時間脈絡上的變化,筆者重新運行關鍵詞共現網絡,并在layout界面選擇時區視圖(Time?zone View),這一界面能從時間維度展現知識演進的過程,并清晰呈現文獻更新與相互影響的關系。節點大小表示其頻數,節點位置表示首次被引用的時間。某一時區文獻越多就說明該階段成果多,領域處于繁榮期;某一時區文獻越少就說明發表成果少,領域處于低谷期。通過各時間段之間的連線,可看出它們的傳承關系。為了更清晰地呈現圖像,筆者將節點閾值調整為6,得到圖4。
從圖4可以看出,縣級融媒體研究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分別以“縣級媒體”“媒體融合”和“社會治理”為核心關鍵詞。早期學界和業界對縣級媒體、縣級廣電、基層媒體、傳統媒體的討論非常單薄,基本停留在新聞實務層面,缺乏理論分析,也鮮有人追溯這段歷史。周逵、黃典林的文章是少數從“中央—地方”組織關系的角度重新審視縣級媒體制度史的文章。這方面的探討之所以重要,是因為組織制度的慣習仍有力地影響著如今縣級融媒體的運作。“媒體融合”作為該議題演進譜系中的超級節點,卻暴露出知識想象力的狹隘。縣級融媒體建設成為一個不斷被挪用的新概念、新技術,試圖用之以振興原本羸弱的基層媒體,并使其嵌入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的過程。但“新媒體平臺”“兩微一端”“全媒體中心”等建設熱潮,大多沒能達到預期的效果。2018年后,知識生產的關鍵詞很快轉向“創新”“服務”“鄉村振興”“疫情防控”等社會治理議題,但對媒介邏輯如何作用于這種治理卻鮮有論述。

圖4 縣級融媒體研究熱點時序變化圖
縣級融媒體知識譜系中“媒介”與“治理”關聯的斷裂,大抵可歸咎于學界的惰性。知識生產與基層媒體為應對上級考核的運動式建設亦步亦趨,形成了“業界帶著學界跑”的狀況。研究者越是追逐政策熱詞,就越可能制造空洞的關鍵詞,導致理論概念的缺場與知識生產的同義反復。這也集中體現在當前學界對“媒體融合”的狹隘理解上。延森認為,媒介融合應被理解為“一種交流與傳播實踐跨越不同物質技術和社會機構的開放式遷移(open?ended mi?gration)”。進一步說,融合意味著不同人、技術物、社會組織之間的對話與溝通,這也正是媒介所蘊含的“使人或物行其事”的最基本的治理邏輯。媒體融合不限于技術介質的融合,也不能僅僅從傳統媒體轉型議題出發,它是一種不斷變化的狀態,而不是終點。縣級融媒體中心掛牌并不意味著媒體融合就完成了,它需要滲透到基層人民群眾日常生活的肌理中、社會制度與文化領域的運作中,以“媒介化”(media?tization)的狀態來優化社會治理。顯然,這有助于打開想象力、拓寬“媒介融合”的知識版圖,并反哺縣級融媒體的知識生產。
本文結合知識社會學與文獻計量的視角,綜合分析了十年來該領域的知識生產狀況。研究發現:第一,縣級融媒體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研究者主要來自于媒介經營管理領域,知識背景重合度較高,他們傾向于將“媒體融合”系于媒體機構本位,而非流動網絡中節點關系的處理,由此弱化了對媒介化治理機制的探究。第二,該研究議題的作者、機構之間合作網絡稀疏,尚未形成聯通學界與業界、跨地域、跨機構的知識生產鏈條。大量成果過分貼近政策話語或樸素經驗,缺乏理論的反思性、批判性,存在知識生產同義反復的頑疾。第三,對縣級融媒體知識聚類網絡以及關鍵詞熱點時序變化的分析,揭示了縣級媒體研究從學術場域邊緣走向前臺的過程,這既是中國傳媒業改革被納入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的結果,也體現出學術場域的投機趨附。
當前的縣級融媒體中心建設,是黨和國家自1983年“四級辦臺”以來再一次針對縣級媒體制度的頂層設計和全國實踐,針對的現實問題是中國基層空間的輿論引導與社會治理。無論如何,該議題十年來呈現出的視野狹窄、技術崇拜、學術內卷等問題值得進一步反思。基于此,我們期望未來的縣級融媒體研究能在以下三個方面有所突破,從而更好地以理論之光燭照縣級融媒體的現實角落。
已有論者指出,當前縣級融媒體建設的分歧在于究竟遵循“媒體”主線還是“治理”主線。前者關注對報刊、廣播電視、“兩微一端”等媒體資源的整合,后者注重縣域風險的疏解、基層輿論的引導。這其實反映了該議題知識生產的分歧。究其原因,人們往往不證自明地將“媒介”視為一個內在封閉、承擔特定社會功能的組織機構,而不是看作開放性的流動網絡與其他行動者積極交互的節點。后一種邏輯可以用媒介化理論予以解釋。在夏瓦看來,媒介扮演著理解社會的闡釋框架,作為機構之間的聯結和作為社會成員討論并決定公共利益的事務舞臺。相應地,媒介化意味著在不同制度內、制度之間以及社會整體中的社會互動,將越來越多地通過媒介得以實現。其他制度的運轉也依賴于媒介控制的資源、服膺于媒介運作的規則。在此意義上,“媒介”與“治理”其實不可分割,“媒介化治理”就是“治理的媒介化”??h級融媒體建設,正是為了基層治理能以開放、溝通、對話的方式實現多元主體關系的優化與公共利益的最大化。因此,治理問題其實蘊含在每一個微小的交互細節之中,是可以被記錄和詮釋的。
縣級融媒體建設不是閉門造車,注定被嵌入多元主體的關系網絡之中。正如周逵、黃典林所說,縣級融媒體建設的關鍵在于,“自上而下的行政主導式政策設計意圖與在地化具體實踐之間能否形成制度設計者所期待的匹配性”。其實,這種匹配性可以進一步拓展為央地關系、政企關系、媒體機構間關系、融媒體中心內部關系、媒體—受眾關系五大類,針對這些關系的優化涵蓋了媒體融合理論所轄的五個基本層面——技術融合、經濟融合、主體融合、內容融合、制度規范。在過去的縣級融媒體研究中,傳媒機構與其他機構之間的經濟融合、技術融合是學者探討的重點,央地關系下的媒體制度、融媒體中心的內容生產也有所提及,而對其他面向的關注還遠遠不夠,在未來研究中具有進一步拓展的空間。
為了考察縣級融媒體研究的學術規范,筆者對411篇論文做了人工統計,發現86.9%的論文沒有與社會科學理論對話;10.9%的文章只在政策文件的相關概念上打轉,缺乏實質性的知識貢獻;高達81.8%的文章沒有明確的研究方法。這也揭示出許多新聞傳播學研究的老問題,比如學術研究淪為文件宣傳與智庫對策,缺乏獨立的批判與反思意識。這種無視理論脈絡和學術邏輯的做法,產出大量趨同化的“應景之作”,對人們真正認識世界、改造世界卻作用甚微。
注釋:
② 沙垚、許楠:《融合人民:縣級媒體融合與基層協同治理》,《新聞與寫作》,2021年第5期,第31頁。
⑤ 金小紅:《吉登斯的“雙重解釋學”與社會學理論批判》,《國外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第16頁。
⑥ 張偉偉:《“實踐知識”與“表象知識”:作為“知識”的新聞與媒介社會學的研究演進》,《新聞記者》,2018年第9期,第56頁。
⑦ 張兆曙、高遠欣:《知識生產與文獻回顧:從技術指引到意義指引》,《天津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第49頁。
⑧ 孫藜:《問題意識、知識生產與關系建構:關于中國大陸新聞傳播研究自主性的思考》,《新聞大學》,2011年第1期,第15頁。
⑨ 胡翼青:《中國新聞傳播研究主體知識地圖:基于CSSCI圖書引文的分析》,《中國出版》,2013年第19期,第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