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莉
(泰安市博物館,山東 泰安271000)
太陽崇拜是史前時期原始崇拜的一種。一般認為,原始形態的自然崇拜首先是從對某一實體物質的崇拜開始的,如山川、河流、太陽、月亮等。其中,人們對可感、可知的太陽產生依賴與敬畏最為常見。在世界范圍內的史前文化中,存在各種形式的太陽崇拜,(1)高福進.太陽崇拜與太陽神話探源:一種原始信仰的世界性透視[J].青海社會科學,1999(5) :90 -94.在海岱地區大汶口文化中,顯示出諸多太陽崇拜的痕跡,而且這種太陽崇拜與大山崇拜關聯在一起,成為研究泰山崇拜的新視角。本文依據大汶口文化的考古發掘資料,從原始崇拜角度出發,對海岱地區太陽崇拜的特點及對泰山信仰的影響展開研究。
大汶口文化中的太陽崇拜遺跡中,最典型的是太陽直觀形象的表現,在這些圖形符號中又尤以圖像文字最典型,而在大汶口文化的葬俗中所存在的頭東腳西的葬式同樣體現了對太陽的崇拜。
大汶口文化遺址出土最多的是陶器,而彩繪陶器是最具特色的文化因素之一。目前,發掘、調查、采集發現的大汶口文化彩陶器近300 件,其紋飾有圓點、弧線、勾葉紋等,我們重點研究的是彩繪紅色圓點的陶器。1959 年第一次發掘出土朱繪大圓點的陶器,如雙鼻壺中(標本98:5) ,“口沿涂朱,肩部繪有三個朱色大圓點”(圖1) ;背壺(標本105:8) ,“口沿涂朱,肩部有三個朱色大圓點”(圖2) ;陶罐(標本98:7) ,“口沿涂朱,腹部繪朱色大圓點一周”(圖3) ;陶罐(標本17:29) ,“肩部繪三個等距的朱色大圓點”;陶罐(標本9:38) ,“肩部繪四個朱色大圓點”。(2)山東省文物管理處,等.大汶口——新石器時代墓葬發掘報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68 -78、72 -73.這些圓點的出現并不是孤立的,其本身的色彩(朱色) 是一個特征,同時在這一遺址中,還出土一“”的圖像。這個圖像出現在一件背壺上(標本75:1) (圖4) ,圖像以“朱色”繪制。(3)山東省文物管理處,等.大汶口——新石器時代墓葬發掘報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68 -78、72 -73.而這個圖像又與金文之“皇”字很相似。“皇”,上作光芒之狀,本義為“日出土則光大”(4)吳大澂.說文古籀補[M].北京:中華書局,1988:1.。在各類陶器上出現的朱紅圓點所表現的是太陽的形象,已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同。以紅色圓點或圓圈表示太陽,在其它大汶口文化遺址出土的圖案中也有明確的顯示。在大汶口文化焦家遺址中,也有這種以圓點為飾的現象。如在一件陶罐(標本ZJ:715) 上“肩部繪朱彩圓餅狀圖案三個”(圖5) ;在一件陶杯(標本ZJ:650) 上,“腹中部有朱彩圓餅圖案三個”(5)章丘市博物館.山東章丘市焦家遺址調查[J].考古,1998(6) .(圖6) 。在1974、1978 年大汶口遺址的第二次、第三次發掘中,也出土了帶有太陽紋的陶器。在一件陶罐(標本M2018:9) 上,“上腹部飾一圈熟褐色彩帶,其上用白彩繪出三圈水波紋,其間,等距繪有四個菱形心,向四周輻射線,酷似一幅日出水面圖”(圖7) ;在一件陶盆(標本M1018:32) 上,“腹部以紅衣為地上繪四個等距白彩圓心八角紋,并以熟褐色彩勾八角邊沿和填入圓心,構成太陽狀圖案”(6)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大汶口續集——大汶口遺址第二、三次發掘報告[M].北京:科學出版社,1997:165.(圖8) 。這些符號的大量出現,充分體現了大汶口文化中人們對太陽的一種直觀理解和崇拜。



從大汶口文化遺址出土的實物看,陶鬶是極具大汶口文化特色的典型器物,其造型如鳥,鼎足作鳥喙狀。2002 年考古工作者在安徽蒙城尉遲寺遺址進行考古發掘時,在大汶口文化層發現了一尊陶制鳥形器(標本T2318:1) (圖9) ,器物為“手制而成,器表為紅褐色,局部呈灰褐色,由上、下兩部分組成。上面部分整體呈圓錐形,近底部的錐體兩側對稱設置兩組扁平勾喙狀裝飾,其上又各設一個圓形穿孔,直徑1.4 厘米。錐體頂部為一小鳥形象,風格簡約。下面部分呈圓筒形,器壁斜直,平底,底部略殘,器身上部有對稱的兩組四個圓孔,略有高低,孔徑2 厘米?!?7)郎劍峰.蒙城尉遲寺遺址“鳥形神器”的定名與功能[J].江漢考古,2014,(6) .因其形制獨特,研究人員稱之為“鳥形神器”或“立鳥神器”。鳥與太陽的關系,《山海經·大荒東經》記載:“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鳥?!币簿褪钦f,古人認為鳥是負載太陽每日東升西落的“飛船”,鳥也就順理成章在某些時候成了太陽的替代品。因此,對于尉遲寺遺址出土的鳥形器的功能,考古專家根據該器物頂部飛鳥造型及底部勾喙形裝飾,結合器物出土于大型廣場東方,以及廣場中部平面圓形的用火遺跡等情況分析,鳥形神器應當不是一件實用器具,而是一件象征性器物,很可能是該聚落先民對太陽進行祭祀,祈求或慶祝農業豐收的禮儀用器。
大汶口遺址先后于1959 年、1974 年、1978 年進行了3 次科學發掘,共發現墓葬189 座,其墓向(也就是人體的頭向) 均向東方,有“頭東”的葬俗。
在大汶口遺址第一次發掘的133 座墓葬中,有人骨架的128 座,“除了墓128 和45 以外,人架頭向都毫無例外地朝向東方”(8)山東省文物管理處,等.大汶口——新石器時代墓葬發掘報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8.。在例外的兩座墓中,128 號墓頭向向南,面向東,“兩臂曲折近插腰狀,雙手置于腹部”。45 號墓頭向西,為俯臥葬,雙手壓于身下。這種以俯身處理的情形只此一例,而絕大多數為仰身葬,少數側身葬,“也許是死者生前的特殊情況,因而死后不按慣例埋葬”??傊?,兩例屬特殊情況下埋葬形式。
在大汶口遺址的第二、三次發掘中,共發現墓葬56 座,其中早期(屬北辛文化時期) 的10 座,大汶口文化時期的46 座。在早期的墓葬中,有1 座嬰兒墓,因骨質不易保存的原因不可辯其頭向,“其余墓葬方向比較明確,為頭東腳西瘞埋”。大汶口文化早期的46 座墓葬中,無論成人或兒童,“除1 座為頭西足東、1 座為圓形墓坑外,余44 座均頭東足西”(9)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大汶口續集——大汶口遺址第二、三次發掘報告[M].北京:科學出版社,1997:31.。
如果以大汶口遺址為中心再向四邊輻射,“頭東”而葬的習俗普遍存在。在大汶口文化所上承的北辛文化,以及下續的龍山文化,乃至岳石文化中,也存在這種習俗。(10)逄振鎬.東夷文化研究[M].濟南:齊魯書社,2007:294 -314.也就是說在新石器時代,以泰山為中心的文化區域內,頭東腳西的埋葬形式是普遍存在的。這種頭向東方的埋葬形式被廣泛認同并延續幾千年,必定有著它所屬的信仰,而這種習俗應當與東方崇拜、太陽崇拜有關。史前時期,“世界上幾乎所有民族都有過日神或日神信仰的歷史”(11)高福進.太陽崇拜與太陽神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11.。太陽每天東升西落,循環往復,人們希望其靈魂能像太陽一樣,周而復始,死后還可以再生。而大汶口人對死者的這種“頭東”的安置,包含著對靈魂回歸的一種寄托。
泰山信仰的形成與發展,同任何一種信仰觀念的形成和發展一樣,依賴于人類對自然界的認知能力的不斷提高以及社會性質的不斷完善。泰山信仰的形成是復雜的,但其信仰源頭是人類對太陽、對大山的崇拜。因此也可以說,對太陽、對大山的崇拜構成了泰山信仰的核心。
在人類漫長的社會實踐中,自然環境影響并限制著人類的活動范圍及思維形式。在社會生產力及物質生活條件都十分有限的情況下,人們思考問題更多是借助想象力。正如馬克思所說:“古代各民族是在幻想中、神話中經歷了自己的史前時期”(12)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458.。因此在人類早期歷史上出現的宗教崇拜對象,并不是至高無上的神,而是自然和自然力,大到山川、日月、風雨,小至門、行、戶、灶都曾被視為神靈而被加以崇拜。而在眾多的自然崇拜對象中,影響最大、流傳最廣的莫過于大山。
人們對于山岳的崇奉,一方面是山的博大、高峻,以直觀的形象給人以與天相接的感覺;另一方面山本來就是人類賴以生存與謀求物質生活資料的重要基地之一。在史前時期,生產能力極其低下,人類對于大山的依賴尤重,在對于生存的物質之源不可控的情況下,對生產這些物質的大山產生崇拜,也就順理成章了。
泰山的稱謂,最早見于《詩經·魯頌》:“泰山巖巖,魯邦所詹。奄有龜蒙,遂荒大東,至于海邦,淮夷來同?!边@也是最早見諸于典籍的對泰山高聳雄偉的記述。“巖巖”二字,道出了人們對泰山空間結構的直觀感受。在我國眾多的典籍中,泰山常被稱為“岱”,如岱山、岱宗。《說文》: 岱,太山也,從山,代聲。段注:“大”作“太”者,俗改也。域中最大之山,故曰大山?!段褰浲x》云:岱宗,“宗,長也,言為群岳之長”。大山為岱,宗謂之長,泰山便成為大山中之大山。
同時,泰山地處溫帶季風氣候帶地區,具有良好的生態環境,土地肥沃,氣候適宜,地下水豐富,極宜于動物、植物的生長,為生活在泰山腳下的大汶口人提供了理想優越的生存環境。在大汶口文化的墓葬中,普遍存在使用獐牙隨葬的習俗。此外,在一些灰坑中還發現大量揚子鱷殘骨及獸、龜、魚、蚌等的殘骸碎骨,有的還遺有燒過的痕跡。這些取之于大山與河流的食物,充分證實了遠古時期大汶口人對自然的依賴。
在大汶口人的眼中,位于東方的泰山,高大雄偉且具有豐富的動植物資源,變化莫測的氣候物象,都是那么神秘莫測。在長期的社會生活實踐中,人們非常自然形成了對泰山的崇拜??梢哉f,大汶口人早期對大山和太陽的崇拜,都屬于自然崇拜的階段,這兩種崇拜是獨立的,沒有關聯的。但隨著人類認識范圍的不斷擴大,認知能力的不斷提高,太陽崇拜與大山崇拜二者之間發生了必然的聯系。
最早發現于泰山東部莒縣陵陽河大汶口文化遺址中大型陶尊上的圖像文字“”(圖10、圖11) ,是太陽崇拜與大山崇拜相結合的最好例證。這個圖像文字的出現曾引起考古學界及古文字學界的高度關注。于省吾先生釋此字為“旦”,上部是太陽,中間是云氣,下部是山(13)于省吾.關于古文字研究的若干問題[J].文物,1973,(2) .。唐蘭先生釋此字為“炅”,上面太陽,中間是火,下部是山(14)唐蘭.關于江西吳城文化遺址與文字的初步探索[J].文物,1975,(7) .。不管怎樣,文字上部是太陽,下部是山的意見是一致的; 并且這一圖像文字在大汶口文化遺址多次發現,充分說明其存在的普遍性。這些圖像文字發現于大口尊或其殘片上,多刻于器物的頸部。器物一般出土于中型墓葬中,并且刻意放置于墓主人的腳部且圖像朝向死者。這種器皿形大壁厚,有著明顯的祭器性質,還涂有神秘的紅色,具有某種特殊的含意。(15)高廣仁.大汶口文化的社會性質與年代[A].大汶口文化論文集[C].濟南:齊魯書社,1981.目前考古學家認為:“大口尊不是生活日用品,而是在社會、宗教活動中具有特定功能的器物,相當于后世的‘禮器’”(16)高廣仁,等.海岱文化與齊魯文明[J].常州:鳳凰出版社,2005:102.。
陵陽河、大朱村的刻文年代屬于大汶口文化晚期,距今5000 年左右,大汶口的先民們,經過了幾千年原始信仰的累積,認知能力不斷提高。在高高的大山上,燒柴祭祀高高在上的太陽,先民們的用意是明確的,他們在借山之高以祭日。山與太陽同時出現在同一畫面中,而這個圖畫又出土于泰山腳下的大汶口文化遺址中,因此我們相信,這個山就是泰山,既然要借山之高,當然就要借山東境內的最高的泰山。這神圣的一刻,被人們用當時最先進的方式記錄了下來。“”這一圖像文字的多次出現,說明了當時于泰山上燒火祭日,已是較為普遍的祭祀形式。
“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禮。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禮?!边@是《尚書·舜典》里對舜代堯取得部落聯盟首領時所舉行的宗教儀式的記述。舜在取得政權后,首先于二月巡狩岱宗——在泰山燔柴祭天,“望秩于山川”,爾后秩次巡狩其他諸岳,“如岱禮”。由此可以看出此時在泰山上祭天已形成了一種固有的模式,可以稱作“岱禮”。而這種“禮”形成的源頭就是遠古時期大汶口人對太陽和大山的原始崇拜習俗。
任何信仰的發生、發展和演變,都是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泰山信仰的形成,歷經了長時間的演化。海岱地區獨特的地理、文化背景,讓此地的原始崇拜從具象的、單獨的大山崇拜、太陽崇拜,發展到二者的逐漸融合,泰山逐漸成為人與天相通的媒介。此后,這種原始信仰又變為一種體現秩序和權力的巡狩柴望,最后成為封建帝王的封禪大典,完成了原始太陽崇拜的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