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 哥
不同于北方的干旱少雨,這一帶不缺水。
水量充沛的沱江一年四季都在飽滿而從容地向東流淌。
擁在江邊的這座古城傳承了母親河的基因,盡管被時代糅進了太多的商業印跡和嘈雜擾動,依然保持了深厚底蘊造就的沉穩與矜持,以及古樸的紳士之風。
春日清晨的江風暖暖吹著,深黛的古建群中星星點點的橘色燈光漸次熄滅,零散的游人已經開始走街串巷,身穿“嘔欠嘎給希” (盛裝)的苗族阿婆手提鮮花扎成的花環等待愛美之人。古城開始蘇醒了。
在那個以優美文字寫就了柳下深潭般寧靜而深邃的名篇,因而備受推崇的文學大師故居不遠處,古香古色的拱橋邊,一片平整的草地上,像每天的這個時辰一樣,“巴赫”如約而來。
當然不是那個蜚聲樂壇的音樂圣人巴赫,他不可能從三百年前的德國萊比錫穿越到中國這個湘西古城。對他的真名,人們不關心也不關注,都叫他“怪老頭兒”。“巴赫”是他在內心里給自己封的綽號,這是屬于他自己的小秘密,為了表示對主人公的尊重,我們也這么叫吧。
“巴赫”穿一身白色粗棉麻布唐裝,圓口黑布鞋,雖不精致,但很潔凈。短發長髯,面色黝黑,永遠一副凝重深沉的表情,一如拱橋和古建。坐在木質高凳上,腳前的硬紙盒有些破舊,臥在一旁的白色薩摩耶犬倒是精神抖擻,機敏地打量著來往行人。
“巴赫”坐穩當,將那把光澤有些暗淡的薩克斯調好音,開始了他的演奏。曲目當然是巴赫的。
《瑪麗有只小羔羊》,《馬太受難曲》,《復活》……聽起來很不錯。
游人開始多起來,就有駐足的。一位身背相機、穿攝影背心的中年人,變換角度拍了幾張照片,在紙盒里扔下一張十元紙鈔,匆匆追趕他的同伴去了。酷似芭比娃娃的小姑娘拉著媽媽的手站了一會兒,似有所悟,抬頭想給媽媽說點什么,但媽媽的目光已經轉移到從拱橋下來的苗族阿婆手里的花環上,問:“多少錢?”阿婆伸出一只張開的手,“五元。”媽媽付了錢,挑選一只,戴到小姑娘頭上,歪頭看看,滿意地笑了,拉著興高采烈的小姑娘匯入人流中。一位派頭十足的中年男人被聲音吸引,聚精會神看了一小會兒,面露憐憫之色,不知是對音樂家放下斯文當街賣藝的同情,還是對音樂淪落如此的唉嘆,從衣袋中掏出一沓鈔票,捻出一張,放進紙盒里。
更多的人則是扭頭看一眼,并沒有停下腳步。
“巴赫”對這一切沒有任何反應,就像完全與他無關。他只是無比投入地吹奏著,樂聲好似并不是從喇叭口,而是從他心里透過血管迸發出來。他已經完全沉浸在巴赫的世界里了。
誰也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日復一日,“巴赫”連著他的薩克斯、木凳、紙盒和薩摩耶,成了古城景色的一部分。
一個晴朗的午后,游人稀少,“巴赫”的曲調顯得更加醇和而有穿透力。一個人站在旁邊,靜靜地聽了許久。“巴赫”繼續投入地吹奏著,沒有抬頭看,但眼睛的余光注意到了。之所以會注意,是這個人已經來過多次。因為沒有抬頭看,“巴赫”不知道他的長相,衣著和直覺告訴他:這是個年輕人。每次聽完一兩首曲子,年輕人默默把錢放到紙盒里,悄然離去。
“巴赫”不動聲色,但心里還是有些好奇,這樣的情景還不多見。巴赫的曲子在一般人聽來冗長而單調,容易讓人昏昏欲睡。其實大多數施舍者,更關注的是他而不是音樂。“這個人懂巴赫?”當一段曲目結束的時候,他看向年輕人,年輕人也正注目他。二目相對,幾乎同時微微點頭一笑。
“我以為巴赫只適合鍵盤樂,沒想到薩克斯風也能吹奏得這么好。”年輕人開口道。
“巴赫”低頭看著薩克斯,用手輕輕摩挲。
“聽您吹奏,就像是聽一個娓娓道來的故事。可惜聽不懂情節,好似講故事的是個外國人。”年輕人又說。
“巴赫”這回認真打量了一下年輕人,見他戴副眼鏡,面容清秀,文質彬彬,就有了幾分好感。“如果聯系歌詞,就更能懂得個中真諦。”停了一下,又說,“看起來你喜歡巴赫?”
“不不,我是完全的樂盲,天生五音不全,小時候家長讓我學過兩年鋼琴,也彈過巴赫,可總彈不好,老師氣得多少學費都不教我了。”年輕人笑了,露出一絲羞澀,“聽到您演奏,像是突然有了某種感應,受到了誰的召喚。我這么說可能顯著很外行,可真的就是這種感覺。”
“音樂也講緣,也許你和巴赫有緣。”
“也可能是跟您有緣。”年輕人開了個小玩笑。
“巴赫”沒有應答,表情也看不出什么變化,年輕人不能確定他的情緒如何,就止住嘴。過了一會兒,“巴赫”整理好薩克斯,樂聲又響起來,是《天堂的福音》。年輕人靜靜聽完,放一張鈔票,默默走開了。
收工以后,“巴赫”照例來到新城陋巷的一家小吃店,在角落里那張小桌邊坐下,瞇著眼睛,似在養神,又似在沉思。不一會兒,老板兼服務員端來一盤辣炒糍粑,一小碟花生米,外加一瓶“小二”,輕聲道“慢用”,又去忙碌了。
“巴赫”目不旁視,細嚼慢飲。于他而言,這個小店,就是他的食堂,家里已經記不清多少年沒有煙火氣了。家的概念,只是個容身的窩,親情比煙火氣散去得更早更徹底。如果還有什么情感維系,那就是他心中的巴赫,或者說什么也沒有了,因為那個巴赫,已經融入他的身體和靈魂。
更早的時候,他也有過瘋狂的戀愛,有過志趣相投的愛人和乖巧的女兒,一家人也曾其樂融融。失去這一切,不知道是誰的錯。
他父母早逝,從小跟著叔嬸生活,在那樣經濟拮據又多子女的家庭里,他常有一種被忽略的感覺,自卑和孤獨使他形成了敏感而倔強的性格。在學校里暗自憋足勁,期望通過加倍努力改變面朝黃土的宿命。后來考上了一所不知名的傳媒學院美術系,雖然和理想差距甚大,但也足以幫他走出那個滿目荒涼的小村莊。
在大學里,經濟更加拮據,他靠幫困基金和到處打零工勉強維持,但這并不妨礙他和同齡人一樣萌發出愛的欲望。他喜歡上了音樂系的女生小梅,利用一切機會獻殷勤。小梅對這個成績普通且言語木訥的男生并沒有多少感覺,礙于同學情面,也沒有過分疏遠他。自卑使他一次次壓制住表白的沖動,倔強又讓他無法放棄。
一次,音樂系進行匯報演出,他也混進音樂廳,他的心思當然不在音樂上,整個晚上,他都心神不安地注目小梅,像一只蹲在滿目荷花的池塘邊的貓,只關注那條不遠處慢慢游動的魚。最后的壓軸戲是擔任特聘教授的來自北京樂團的著名大師指導演奏巴赫的鋼琴曲《愛神的背叛者》。
場上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投到臺上,這氛圍也拉動著他暫時把精力集中起來。當那一串串音符隨著指尖在鍵盤上疾速而柔和地敲動,靈鵲般飛揚起來時,他的心被一下子擊中了。樂曲聲時而簡潔明晰,如玉珠落盤,時而云霧繚繞,似仙宮幽徑。隨著樂聲,他腦海中浮出了一幅幅奇特的畫面,一忽天使在頭頂盤旋,一忽彩蝶在鮮花中擷采,一忽是濃云凄雨,一忽又烏鴉聒噪。他的心也似飄浮到空中,被溫暖的幸福和痛心的絕望纏繞著,一時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當演奏結束,熱烈而持久的掌聲過后,人們紛亂地離座涌向門口的時候,滿臉淚水的他還呆坐在那里,像是著了魔一般。
一向沒有接受過正規音樂訓練的他,被巴赫的音樂徹底征服了,或者說他以前并不自知的埋藏在心底的音樂情愫被巴赫點燃了,他深信這是因為他和巴赫靈魂之間存在著某種密不可分的基因紐帶,他此前的種種經歷,都是為了讓他在此時此刻遇見巴赫。
“巴赫”瘋狂地迷上了巴赫,他把應付功課和打工以外的時間,都用來研究巴赫,到音樂系蹭課成了家常便飯,他拜了所有能拜到的老師,甚至到北京程門立雪,求教那位大師。他厚著臉皮,躲避著別人鄙夷而厭棄的眼光,到琴房里蹭樂器。幾次被驅逐之后,他下決心買了屬于自己的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樂器,他當然買不起鋼琴,只能夠買來這把薩克斯。這也足夠了。他為此吃了半年咸菜窩頭。
勤奮加天分使他在追尋巴赫之路上突飛猛進,在臨近畢業前的那個春節晚會上,他的薩克斯獨奏《晨星閃耀多么美麗》以深情而流暢的旋律博得滿堂彩,力壓音樂系師生獲得特別獎,經過多次謝幕又加奏一首《一塵不染的心靈》,才完美結束了他的首次登臺亮相。
那個年代,有才華的人總會受到羨慕和追捧,雖然他早已忘記了當初進音樂廳的初衷,也不再把目光專注在小梅身上,但小梅對他的態度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主動接觸和關心他,在一個落霞滿天的傍晚向他表白了心跡……
畢業后,小梅按照他的意愿,隨他來到這座充滿靈氣和幻想的古城,應聘當了幼師,他則在中學教音樂。不久他們有了女兒。那是一段溫馨的日子。
炒糍粑吃得一點不剩,“小二”也見底了,他夾起最后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著。他又想起那個年輕人,一絲柔和而溫熱的氣息在古井般的心里涌起,女兒歲數應該和他差不多吧?他站起身,把樂器盒背在身上,慢慢往家走去。
說來也怪,從前“巴赫”在河邊吹奏的時候,向來心無旁騖,可自從遇到那個年輕人,深潭般的心里卻泛起了漣漪,那天雖然寥寥幾句,但于他而言已經是大大的例外了。他突然有了一種與人交談的欲望,而很久以來,與他交流的只有心中的巴赫。幾天沒有見到年輕人,他竟有了一絲焦慮和渴望。
周末下午,臨近傍晚,年輕人終于出現了,一如往常,“巴赫”不動聲色地吹奏,年輕人靜靜站在一旁。一曲奏畢,“巴赫”主動開口了。
“現如今有耐心聽完一首巴赫樂曲的人越來越少了。”言詞中已經包含了褒獎。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聽完您的演奏,心里就特別寧靜,同時又有一種創作的沖動。”年輕人謹慎地斟酌著詞句,“這似乎有些矛盾,但確是事實。”
“巴赫的樂曲是天堂的福音,是上帝的絮語,是人神交流的媒介。我不信神靈,也不相信有上帝,我以為,這其實就是我們內心深處無比向往的那片凈土。巴赫是偉大的布道者,他能使我們克服卑瑣得以卓越,不再受凡俗牽繞。”
“這些太深奧了,我不懂。”年輕人坦率地說,“不過藝術要讓更多的人接受,就應該融進一些通俗的東西,譬如您可以穿插著演奏一些民歌或通俗歌曲,也可以嘗試一下直播什么的,相信能吸引更多的人。”
“巴赫”盯著年輕人看了一會兒,發亮的眼睛黯淡了一些,他從布兜里取出一罐可樂,遞向年輕人,年輕人擺擺手,另一只手舉了一下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瓶。“巴赫”打開易拉罐,喝了兩口,說:“那些讓人浮躁的東西,恰是清凈世界的破壞者,一旦被污染,再也無力自拔。”見年輕人面露惶恐,又說;“當然這不怪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誰也不能勉強誰。”
年輕人內心掙扎了一會兒,終于還是下決心說:“巴赫的音樂大都是宗教的,這不假,但也不盡然,比如他也有大量的世俗康塔塔作品。”見“巴赫”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他,連忙解釋道:“哦,我也是看了一點巴赫簡介,不知道對不對。”
“巴赫”長嘆一口氣,面色莊重起來。“那些零星的信息往往會把人誤導,還不如不看。所謂世俗康塔塔,其實都是正統的嚴肅音樂,只是那個年代,教會的勢力過于強大,即使是嚴肅音樂,如果不加進宗教因素得以升華,也難進入主流音樂廳堂。這和通俗歌曲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天色暗淡下來,游人已經很少了,一爿一爿的店鋪門窗開始透出橘黃或乳白的光團,緩緩流動的江面上,氤氳著五彩的波紋,一葉小舟無聲地劃動著,慢慢消失在暗影之中。
“老師,”年輕人顯得十分恭敬,“到吃飯時間了,今天我也是無處可去,能否跟您一起吃個便飯?”
“行啊。”“巴赫”一口答應下來,這大大出乎年輕人意料,“不過一切聽我安排。”
還是那家陋巷里的小吃店,還是角落里那張小桌,不同的是,“巴赫”向老板十分簡單地說了一聲“雙份的”。
吃飯期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因此吃飯的速度就略快了些,“小二”更是過早地見底了。“巴赫”黝黑的臉上有了些微紅,他抬頭掃視一眼,對老板說:“再來一瓶。”
出得店門,“巴赫”伸手要接提在年輕人手上的樂器盒,年輕人略往后縮了一下身子,大著膽子說:“老師,我有個不情之請,我想送您回去,順便認認老師的家門。”見“巴赫”有些躊躇,又說:“聽老師寥寥數語,我好像悟到了很多東西,這種感受以前從未有過。我想我和老師可能確實是有緣分的。”
“巴赫”停頓了一下,沒有說話,邁步往前走去。年輕人趕緊跟上。
“巴赫”住在不遠處一座很舊很舊的樓里,房間非常逼仄。年輕人被讓進屋,打開一個折疊凳坐下。“我都忘記上一次有客人來是什么時候了。”“巴赫”笑道。他可能也忘記上一次這么開心地笑是什么時候了。
一時無話。
年輕人環顧四周,屋里顯得擁擠而凌亂,一排舊書架上擺滿了研究和評論巴赫的著作以及巴赫的曲譜集,其他露出墻面的地方貼滿了畫著五線譜的大大小小的紙張,地上幾個紙箱子里也都是。除此之外,就是一張書桌和一張單人床。
“巴赫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作曲家。”年輕人沒話找話。
“豈止呢。”“巴赫”打開一罐可樂遞給年輕人,“他絕對是一個天才,一個音樂圣人,一個他所涉足的所有音樂形式的終結者。”談起巴赫,“巴赫”開始激動起來。
“那后人除了追隨和模仿,還能做什么呢?”年輕人不失時機地說。
“既然我遇到了巴赫,他也青睞于我,證明我是有使命的。”“巴赫”在有限的空地上來回走動著。“巴赫也有局限,他終結了一個舊時代,卻沒能創造出一個新時代,他的局限,就在于那個年代宗教力量如團團鬼火壓制了一切、掩蓋了一切,使他無法知道還有更加遼闊的空間,從而無法釋放出自己的全部天性。其實自然萬物才是一切藝術,包括音樂的本源,我要做的,就是把自然萬物的聲音,融入到巴赫的音樂之中,創造出屬于全部生靈的福音。”“巴赫”喘了一口氣,“當然,這不算超越,只能是補充。”
和“巴赫”激奮的情緒相反,年輕人的心在往下沉。他看著滿屋墻上的五線譜,說:“這些肯定是您的創作成果了?”
“巴赫”垂下目光,情緒有點低落,但馬上又振奮起來。“我會做到的,有時候,我甚至聽到了巴赫的聲音,他一遍遍說你能行你能行你能行。我覺得每一次失敗每一場苦難都是對我的考驗。我一定能行,是吧?”他眼巴巴地看著年輕人,眼光中滿是期待,甚至是祈求。
年輕人的心沉到了湖底,一陣悲涼涌起。他極力做出認真的樣子,點點頭。他又向四周看看,目光落在書架上一幀鑲在塑料相框里的合影照上,指著里面的另兩個人說:“這是阿姨和……不知道是姐姐還是妹妹?”
“巴赫”問了年輕人的年齡,說:“是妹妹,她小你三歲。”眼神柔和下來,多了些溫情。
“很幸福和美的一家人。”年輕人知道此刻說此話很不恰當,可還是說了。
“巴赫”沉默了許久,說,人的變化太出乎意料,她當初是多么善解人意,熱愛音樂,激情浪漫,可有了孩子,一下子變得婆婆媽媽,滿腦子柴米油鹽,滿嘴牢騷埋怨,就像一個庸俗至極的村婦,讓人難以忍受。整日吵吵鬧鬧不說,她還逼著我去看心理醫生,難道一個人有不一般的想法,不想做一個平常人,就是有病?凡·高、卡夫卡、叔本華、貝多芬這些奇才,哪個不曾被認為是瘋子?吵來吵去,愛情沒了,親情也淡了,實在過不下去就離了,她帶著孩子回廣西老家,我也辭了職,這也好,再沒有瑣事干擾了。只是……只是那時孩子還小,我不該那么對她。
“可即使巴赫是圣人,也還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也斤斤計較金錢,養活老婆和一堆孩子,為了孩子的教育,從生活優渥的科騰搬到萊比錫。他也食人間煙火。”年輕人決心要把不合時宜進行到底。
“巴赫”有些煩躁,“可他畢竟有一個貼心的同路人,安娜不僅照看家庭,還悉心為他抄寫手稿,現存的曲譜大都出自她手。安娜才是偉人背后的女人,跟隨巴赫幾十年,從無怨言。”
談話似乎無法再進行下去了,時間也很晚了,年輕人知趣地告辭,臨走時已經恢復了畢恭畢敬的神態。“老師,我酒量有限,喝多了,說話就沒有了把門兒的,有不妥的地方您一定不要計較啊。”
“怎么會呢,爭論才能產生火花嘛。畢竟每個人的理念是有區別的。”“巴赫”也恢復了平靜,顯示出長輩般的寬容。
“其實我很佩服老師的執著和才華,希望您能成功。”說著,與“巴赫”使勁握了握手。
走出黑暗的樓道,年輕人心里充滿惆悵。
轉眼到了清明節,游人開始多起來。年輕人聽完兩首曲子的時候,太陽已經西落了,可還沒有完全隱沒。
“今天早點收工吧,我請您吃西餐,節日要有點儀式感。”年輕人說。這時候他倆已經像是老朋友了,說話自然更隨意些。
“巴赫”沒有反對,開始收拾樂器和雜物。“清明節不是上墳燒紙的日子嗎?似乎不適合聚餐吧?”
“那都是誤解。這個節氣,除了祭祖,主要是踏青郊游。杜牧那首詩,不也在找酒喝嗎?”
說著到了回鳳閣西餐廳。古城雖小,但不缺高檔飯店,他倆選了個二樓臨江窗邊的卡座,既舒適又隱秘。年輕人駕輕就熟點了黑莓牛排、煎鵝肝兒、法式焗蝸牛和蔬菜沙拉,又要了一瓶波爾多瑪歌紅酒。“巴赫”第一次來這地方,有點局促,但還不失沉穩,他看著年輕人的動作,很快熟練起來。從咀嚼的動作和臉上的表情看得出,這些美食和他的味蕾越來越投緣。
“老師,不揣冒昧,我想對您的創作提點建議。”喝下一口紅酒,年輕人說。
“好啊。”“巴赫”饒有興趣地看著對方。
“我是個建筑設計師,我們有句行話,沒有住過別墅的人,設計出來的別墅,雖然漂亮,但不會舒適,因為沒有深度體驗,就沒有細節上的創造和把握。以此類比,巴赫的樂曲高貴、典雅,同他音樂世家的熏陶和在宮廷混跡多年形成的獨特氣質分不開。李白的詩縱橫捭闔,蘇東坡的文章舉重若輕,因為他們都經歷過大場面。偉大的作品,只靠閉門苦思冥想是難以產生的。”
“這么說,我這個窮苦出身沒見過大世面的人,是注定不會成功了?”“巴赫”盯著年輕人,僵硬的笑容中充滿嘲諷。
“不,出身無法選擇,但環境可以改變,氣質能夠培養。”
“靠錢,還是靠爹?”語氣中有了些挑釁意味。
“紙醉金迷比窮困潦倒更庸俗可悲,高貴氣質也不是完全靠錢堆出來的。但體會一些有品質的生活方式,還是必要的。”
“所以你請我吃西餐,幫我更接近西方音樂?”
“哈,也算是吧。”年輕人毫不避諱。“不過這只是形式,是皮毛。其實,您很有藝術天分,我非常敬佩,這也是我希望跟您成為朋友的原因。”“如此說來,是我高攀了?”
“不。一個人要常懷敬畏之心,誰有能讓你仰視的地方,就值得你去膜拜。我稱您老師,是發自內心的。”
“那我得謝謝你嘍。”兩個人喝光了杯里的酒。
“我佩服的還有您的執著。其實我也是有幾分傲氣的,我父親是企業家,他的生意做到了歐洲和中亞,但我對他的財富一點也不向往,我把工作室遷到這里,一是喜歡這兒的靈氣,二是為擺脫他的影響力,靠自己創造美好生活。”
“也算殊途同歸。看來還要再喝一杯。”
年輕人的話里諸多冒犯,但“巴赫”并不覺得刺耳,他雖然固執,但并不偏執,他聽出了年輕人話中的善意,卻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把頭轉向窗外。
這時候,各色燈光全都打亮了,剛才還深沉如古樸紳士般的古城,瞬時似乎變成了一位火辣辣的美艷少婦。霓虹燈勾勒出亭閣、廊橋、城墻,以及形狀各異錯落而有層次的古建筑形狀,一片絢麗輝煌。江邊小路上還徘徊著不少觀看夜景的人,居高望去,竟有了一種從上帝視角俯瞰蕓蕓眾生的感覺。
“古城的夜晚原來竟這般美麗,真讓人震撼。”在古城生活多年的“巴赫”,由衷地贊嘆。
“是啊,即使我們身邊,也有許多非常美好的東西,人生幾十年,如果不體驗一下享受一番,那是多大的遺憾啊。文人中我最敬佩蘇東坡,無論身處什么環境,都能創造出高雅又實用的生活元素,并且樂在其中。那才是有趣的人呢。”
又閑聊了一會兒,兩人起身告辭。“巴赫”心情很好,心底生出了一絲戀戀不舍。分手的時候,年輕人說:“我準備出趟差,云南那邊有個大項目,我要去進行前期考察和競標準備,可能要幾周時間,老師您多多保重,回來再見。”
當年輕人回到古城的時候,正趕上連雨天。他提著大包小包來到“巴赫”家里,把東西一樣一樣掏出來,興致勃勃地介紹;“這是宣威火腿、甸中牛巴、石屏豆腐皮、大理吹肝,還有……”他打開一個報紙卷,“竹筒酒。我中標了,今天跟老師喝幾杯,好好祝賀一下。”
“巴赫”也很高興,兩個人頻頻舉杯。年輕人說了在云南的見聞,美麗風光、逸聞趣事、人文歷史、特色小吃……一個說得繪聲繪色,一個聽得津津有味。如今的他,對年輕人帶給他的美食、趣事和新一代人的生活理念已經漸漸習慣,甚至內心深處還有些許期盼和向往。屋里充滿了久違的煙火氣。
酒已微醺,話題就有點天南地北了。年輕人說:“到了云南,才知道好玩的地方太多了,過去我老爸給我講他周游世界的經歷,我還嗤之以鼻,現在看來,只有經歷了,才知道好的東西有多好。所以我要趁年輕多掙錢,有錢才能有自由。”“巴赫”搖搖頭,說也不盡然,喬布斯有錢,但買不來健康和壽命。”他打開兩罐可樂,遞給年輕人一罐,“巴菲特喜歡喝可樂,我也是,只要愿意,我可以比他喝得多。金錢的數量可以不平等,但效用是平等的,有錢也不能為所欲為。”年輕人舌頭已經有點不利索了,說:“老師有點阿Q 了啊,那是兩回事,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錢這東西,沒有不行,多了……其實更好。”
兩個人哈哈大笑,又喝干了杯里的酒。臨走時,年輕人到了門口又折回來,說:“我們認識這么久了,還沒留聯系方式。”年輕人在書桌上翻了翻,見沒有現成能用的紙張,就借著酒勁兒拿過那張包竹筒酒的報紙,寫上電話號碼,說:“您以后有什么事,隨時吩咐。”
年輕人離開后,“巴赫”還有些興奮,他坐在書桌前,精神總不能集中到曲譜上。他想起年輕人的話,拿過那張卷竹筒酒的皺巴巴的報紙翻看。年輕人的電話號碼,寫在一個新聞大標題上方。那標題是通欄黑體,字號有半個手掌大,下面畫著紅線,他不禁定睛仔細看——《基因移植取得重大突破,天才也可以人工制造》。說英國約翰·貝里斯博士帶領團隊,經過十數年的研究和試驗,已能夠為人類進行特殊才能的基因移植,通俗講就是人工制造天才。即便是資質平平的人,獲得這樣的基因后再經過正規訓練,就很容易成為頂尖大師。目前已有若干成功案例,雖因隱私原因不能公之于眾,但已得到皇家人類學院認證。不過此項成果預計無法在短期內普及,一是手術費用很高,二是面臨倫理學方面的巨大爭議。此外貝里斯團隊也無法確切保證基因提供者未來在天分和才能方面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因此基因源獲取非常困難。文章還舉例說有位商業大亨的公子酷愛古典音樂,但因資質不高而難以有所成就,雖報出天價但也未能得到理想的基因源,苦惱至極。報紙上知識小貼士還簡要介紹了基因移植的方式——大腦中樞掌管運動、音樂、邏輯、數字等等都在大腦皮層的不同區域,所以首先要根據需求,確定對應的位置,將基因轉移酶靶向注入,將相應基因組織釋放出來,再通過血液體外循環進行提取,然后反向操作,將基因植入給需求者。過程相當復雜。
“荒唐。”“巴赫”嘀咕一聲,把報紙揉成一團扔到紙簍里,頭仰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良久,又坐起來,一口氣喝完了一瓶可樂,背著手在屋里走了幾個來回,從紙簍里把報紙撿起來,打開鋪平。他是要留下年輕人的聯系方式。可眼睛還是被那則新聞吸引。他又仔細看了一遍,然后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難以想象,基因能換錢,天分能換錢,情懷也能換錢……這世道!”又搖了搖頭。
幾天以后,依然在河邊,“巴赫”吹奏完一首曲子,身后傳來一陣“啪啪”的掌聲,接著一位身穿休閑裝、金發黃眼的外國人轉到面前。“太棒了,即使是在維也納金色大廳開過獨奏音樂會的大師,對巴赫的理解也不一定比你深,演奏得也不一定比你更有深度。”中國話說得很蹩腳,但也能聽懂。
對于陌生人的評價,“巴赫”早已寵辱不驚,但這樣的恭維還是有點新鮮。他微微一笑,“先生來自哪里?您是音樂家?看來對巴赫很有研究?”
“我是英國人,是醫學專家,喜歡音樂。喜歡音樂的人,誰不喜歡巴赫呢?”
這話很中聽,“巴赫”笑意更濃,難得地問:“先生喜歡什么曲子?”
“您演奏的曲子都好,有機會我一定洗耳恭聽。”外國人彬彬有禮地說,“不過今天我想跟您談一件事情,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哦,談事情?跟我?”這倒出乎意料。
“是的,跟您。我想跟您談一筆交換,有關藝術才能的。”外國人滿臉和善地看著“巴赫”,神秘地笑笑。
“說來聽聽。”“巴赫”好奇地說。
“說來話長。我們找個安靜地方,好好談談。”
年輕人帶著他的團隊再次遠赴云南,實地考察,制訂方案,設計修改, 等到通過甲方審定,交了卷,回到古城的時候,已經是小半年以后了。
冬季的古城雖不十分寒冷,但游人明顯少了,這種有張有弛的節奏,也讓古城人生活愜意了許多。
年輕人回來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來到河邊,卻沒有見到“巴赫”。賣花環的苗族阿婆說:“怪老頭兒已經有日子沒來吹號了。”她一向把帶個喇叭口的樂器叫作“號”。阿婆又說:“前幾天見過他,穿得人模狗樣兒,不知在哪兒撿到了寶,發了洋財。”說完有些憤憤不平,撇了撇嘴。
年輕人說阿婆,你還有幾個花環,都發給美女們,我加倍掏錢,也算讓你發筆小財。
幾天后,年輕人回到家,興高采烈地大呼小叫:“老婆,快來快來,有好事。”
“跌跤撿到狗頭金了,還是做了什么美夢?”老婆邊從廚房出來,邊擦著濕漉漉的手。
“看,拯救‘怪老頭兒'計劃圓滿成功。”年輕人不理會老婆的冷嘲熱諷,從包里拿出幾張照片,放到桌子上,“你先看看。”
老婆一張張看著,先是驚訝,然后是喜笑顏開,嘴半天合不攏。
第一張是剃掉胡須的“巴赫”,穿一身十分考究的休閑運動裝,戴墨鏡,風度翩翩,正從一所高檔小區出來,臉上笑得無比燦爛。后面的,或是在西餐廳獨飲,或是打網球或高爾夫球,或跟幾個老友在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釣魚……“巴赫”顯得年輕了不少,帥氣了很多。
“真行啊,我得怎么謝你?”老婆由衷地說。
“總算給老婆交差了。”年輕人把桌子上的一本《論巴赫》和幾張巴赫樂曲光盤塞進書柜里。“這種填鴨式的突擊腦補,快把我逼瘋了。不過我設計項目似乎也多了些靈感,上學時老師常講建筑是凝固的音樂,現在總算悟出點道道兒。”
見老婆還在看那些照片,摸了摸她的頭:“其實,你為什么那么固執,堅持不和他相認呢?看得出你老爸對你還是心懷愧疚的。”
老婆嘆了口氣:“那種情形下要是見到了,我不知道他怎么面對我,以他的性格,斷不會表露出溫情,場面也不會溫馨,多半只能讓他越來越固執。其實,我也恨過他,后來有了女兒,才越來越強烈地體會到父母之恩和血脈親情。再說,幫他走出來,也是我媽去世前再三叮囑的。畢竟,他也為我們付出過,我媽說,他是個好人。只是難為你了。”
“你這話我愛聽,這的確是個大工程,比我以前做的任何項目都燒腦。”年輕人開心地說。
稍許沉默,老婆又展開笑顏:“這些時日你也辛苦了,一會兒陪你好好喝兩杯。也得感謝你老爸,制造這個國際大騙局竟滴水不漏。”
“說真的,這還是我長大以后和我爸第一次親密合作,沒想到配合這么默契。我的腳本設計得好,我爸這導演當得也好,整個走下來,那簡直就是一部精彩的情景劇呀。演員也都給力,就連最佳配角約翰·貝里斯那也是貨真價實的醫學博士呢。最幽默的是,你爸這個男一號雖然一直蒙在鼓里,但演出非常敬業非常認真,這真是虛幻和現實的完美結合,要是全程拍下來,說不定還能得個奧斯卡獎呢。還有,我設計的那張報紙,也是一流的。可惜發行量只有一張。真想去申請吉尼斯紀錄——應當有報紙發行量最小這項吧?”
老婆笑了,又說:“你過去總說你爸過于嚴厲,眼里只有生意,其實他也是一個滿懷善良和慈祥的人呢。這次為了我爸,付出了那么多心血,還花了巨資,這些我們一定要替我爸還上。”
“我爸的不也是我們的?他不差錢,就希望我求他呢。我也很佩服我自己,說真的,我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天才。”年輕人邊開玩笑邊換上休閑居家服。
兩個人說說笑笑間,幾道家常菜上桌了,打開一瓶紅酒,都倒滿了,“砰”地碰一下,一口喝干了。
邊吃邊喝邊聊,年輕人顯然有些興奮,講到和“怪老頭兒”交往的種種細節,不禁手舞足蹈。“對了,最后一次見你爸,他有點小變化,他對巴赫,對音樂,似乎不太感興趣了。”
老婆的表情卻一點點凝重起來,若有所思。她拿起一張照片,是最早在河邊拍的那張,一身古風的“巴赫”全神貫注吹著薩克斯,腳邊的白色薩摩耶警覺地注視著鏡頭,后面是古橋和橋對面的千年古建,遠處是藍天和白云。
“真不知道,我們算是救了他,還是害了他。”她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