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
1
晚風徐來時,水面泛起藍色的漣漪。火燒云逐漸隱退,藍色的河水倒映著墨色的樹影,層層暗淡下去。滋滋兩聲,沿河的路燈一齊亮起,就像綻放在天空的煙花,把這一汪寧靜的去處就這么點燃了。草地上席地而坐的大排檔像過新年一樣熱烈著。一首情歌,幾杯扎啤,這樣的日子,林程說拿什么也不換。
啤酒一飲而盡,我把酒杯狠狠往桌上一坐,鄰桌的男人與我對視了一眼,有點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我小聲對桌對面的林程說,我算是看清蘇妍的為人了。
蘇妍是什么為人?那絕對是個記仇的人。
這要從我們的工作說起。
我在個區郵政企業的機關里做兼職出納,蘇妍是我的會計。她當然不是“我”的會計,而是單位的,但由于工作性質和單位的實際情況,財務這塊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她是資深老會計,我是半路出家的新出納,而且還是兼職。我本職是隔壁綜合辦處理OA 收發文的文書,因單位人手不夠,才讓我兼職做出納。蘇妍算是帶我入行的師父,因此大家都喜歡稱呼我為她的出納,把她叫成是我的會計,這一叫,就把我們叫成了密不可分的一個整體。
我的出納工作大致有三項內容:第一項是每天上午通過電話一一登記各網點前一天的收入情況,特快多少、包裹多少、信函多少,分門別類,然后將錢從單位樓下的網點取出,去另一家銀行入賬;第二項是從每月中旬開始陸陸續續報發票、付錢;第三項也是最撓頭的,我還管理倉庫,每個月要給網點出庫他們所需的各種單冊,光金融這塊就有存款憑條、取款憑條、綠卡申請書、打印紙、ATM 熱敏紙等十余種,寄遞服務那邊還有特快套、公事信封、改退批條、蠟繩、膠帶等一堆。這些都是在倉庫里完成的。但有一樣東西存放在財務室我辦公椅身后的保險柜里,那就是郵票,出事就出在郵票上。
網點隨時要郵票,我隨時出。月底核對賬本和實物面值時發現對不上了,少了三百塊錢的郵票。毋庸置疑,一定是哪次忙得焦頭爛額時郵票發下去卻忘記登記了。我使勁想,想不起來。試探著在我組建的那個由我和各網點所長組成的“單冊群”里問了一下,沒人承認。或許他們誰領了票也忘了,畢竟他們也忙。我們區公司一共管著二十個網點,又不便大張旗鼓地一個個打電話問,再者說萬一真是誰想故意整我,死不認賬,打電話也沒用。
我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跟蘇妍交了底,妍姐,沒對上數,這可咋辦?我想著這也不算大事,以前出過一次,蘇妍找了張發票一鼓弄,就將這錢出了賬。可沒想到這一次她卻擺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先是嗤笑了一下,然后坐在電腦前不吭聲。電腦屏幕擋著她的臉,我預感到事情不妙。果不其然,過了快一分鐘,她才說,那沒辦法,你只能自掏腰包把這塊補上了。
我簡直以為自己在幻聽!我工作強度有多大她又不是不知道,上午在財務,下午回綜合辦處理文件,本來就是一人頂兩人做事,拿一份工資,心里就不爽。好在老總和楊主任都還挺理解我這個原本就不是學財務出身的外行,對我挺照顧的,有點小錯也能容忍,她這是要干嗎?
正當我猶豫時,她竟得寸進尺、上綱上線了。不行,這事事關重大,我得去老板那兒請示一下。說著,她徑直出了財務室。再回來時,她沖我搖了搖頭,現在這塊抓得嚴,你真得自掏腰包了。
我突然心涼了半截,老板雖說對我照顧,可哪個當領導的不都是和會計一條心嘛!我這個連臨時工都能做的工種,哪有替我說話的份兒?
說到這兒,林程說,那你就給了吧,反正三百塊錢的事。
三百塊錢是不多,也就夠我和林程出來喝一頓的。夏天一到,我倆就成了這家大排檔的常客,平均每周都得來一次,雷打不動,啤酒配燒烤,優哉游哉。雖然我們工資都不高,可畢竟算世俗意義上的單身,平時花不了多少錢。可這壓根兒不是三百塊錢的事,問題是真憋氣呀!
林程盯著我漲得通紅的臉,給我杯里斟滿,又給自己斟滿,他舉起杯說,你就當咱多出來吃了一餐飯花掉了。或者,他有些吞吐,就當你送我禮物了也行。說著,一飲而盡。
嘁!送你禮物?你以為我是你呀!林程倒送過我禮物,他知道我抽煙,不久前我過生日,他就送了一個挺漂亮的充電打火機給我,為此我當然回請了他一頓。他的生日我沒送過,最多請他喝一頓就是了。我說,我可沒那閑心,要送也送個美女嘛!我往鄰桌看了一眼,那個有些眼熟的男人對面正坐著一位美女——身材嬌小,卷發裹著小圓臉,一副洋娃娃的模樣。酒勁一上來,她的影子在我眼前影影綽綽,那男人的影子同樣影影綽綽。
那個就不錯!我眼神瞥向鄰桌。不過就是,胸太平了,簡直是“太平公主”。我裝出流氓模樣,故意氣林程,顯然陰謀得逞。林程不看我,當然更不看鄰桌的女孩,他又給自己倒滿一杯,一飲而盡。接著,他干脆拿起酒瓶對嘴將剩下的半瓶酒吹掉了。
我瞪他。他仍舊不說話,將我身前的那碟花生米拽到自己身前,一粒接一粒吃了起來。
夜色漸濃,大排檔仍舊叮叮當當,門口處,炒勺在師傅手中顛上顛下、左搖右晃。客人依舊絡繹不絕,吵鬧聲穿越彌漫的煙火襲來,我的太陽穴疼得更厲害了。
我斷定昨晚那一幕并非做夢。睡到三更半夜時,迷迷糊糊中,我的房間門被推開,黑影站在門口良久后,慢慢走了進來,他雙手握于胸前,在我房間里來回踱步,心事重重的樣子。接著,他在床腳坐了下來,呼吸很重,還嘆了幾口氣,他似乎試圖拉扯我的被子,我下意識地猛然翻身,將被子壓在了身下。
2
我和林程的聊天話題永遠避不開一個詞:懷念。沒錯,我們共同懷念十年前企業新聞宣傳的大環境。那時候,集團公司每年都會舉辦一次通訊員培訓班,為期半個月。各省分配指標,將從事新聞宣傳工作的人網羅到一起,接受教育,交流互動,共同提高。
一個炎熱的夏天,在南方某海濱城市,我第一次見到林程。他在與我生活的城市有五百公里距離的鄰省工作,是他們省派來的參會代表。那次會議,他最后一個趕到,確切地說,領導已經在主席臺上做開班講話了,他才彎腰弓背、鬼鬼祟祟地出現在我旁邊,示意我把椅子往前挪挪,否則他進不去。一看他背著個大背包,我干脆站起身,將椅子推到桌子底下,給他留出足夠的空間。他挨著我坐了下來,看上去與我年齡相仿,二十出頭的樣子,又瘦又小,皮膚挺白,臉上卻不甚干凈,零散分布著一些青春痘,皮膚看上去坑坑洼洼,顯得有些蒼老。他鼻梁上架著一副黑色圓框眼鏡,又多少透著點弱弱的卡通味道。真是個矛盾綜合體。那利落的短寸發型和復古的國風短衫,又將他變成了一個頗具民國范兒的人。沒錯,他確實一臉文氣。
事實證明,這一判斷是對的。在我們那期頗不專業的通訊員隊伍中,他是最專業的一個,他的筆名經常出現在我們集團報紙的頭版。倘若出現在別的版,也一般是頭條,是篇幅最長、分量最重的那篇大稿子。
我們那時住單間,林程住我隔壁。閑暇時,在其他學員都相約去看海、逛街購物時,他總是悶在宿舍里寫稿子,寫累了就挎著他的單反去樓下,在院子里拍照。晚飯前后,他也經常到我宿舍坐一會兒,喝茶、聊天。聊起寫新聞,他的眼里總是迸發出和我們不一樣的光,那是由衷熱愛一項工作,將其視為畢生事業的光。那光令他有些鶴立雞群,不僅在我們那群人中鶴立雞群,就是在整個企業里也是。他說我們集團的報紙辦得太不專業,企業的宣傳工作也太不專業,那時他已經萌生了辭職的打算。
我們當然也聊別的,聊各自的生活。當得知我沒有成家打算時,林程的眼睛里透著溫柔和驚喜,像是找到了知音。我是個單身主義者,我不會再結婚了。他說“單身主義者”和“再”這兩個字眼讓我一驚,他的意思是他結過婚,離了,這輩子都不會再結婚。但我還沒想一輩子的事,我只是沒打算在二十幾歲時就被婚姻和家庭框住,即便我的父母總是委婉地提醒我到了該找女朋友的時候了。林程比我年長三歲,這種感覺他能理解。在我們那期培訓班里,單身且住同一樓層的就我們兩個,從那時起,我的宿舍就成了他下課并寫完稿子后的主要棲息地。
有一晚,某同學密謀了一場牌局,宿舍里還私藏了美酒,參與的人,茶葉、水果、零食,有啥出啥。為此,我特意去培訓學校外的超市買了一堆零食。正推開房門準備去參加聚會時,林程立在我門前,像是站了很久的樣子。我告訴他聚會的事,叫他一起去,他拒絕了。我撇下他,拎著東西往走廊東側走,他也沒回宿舍,若有所失地繞到北側的走廊,同樣慢吞吞地往東走,走向電梯的方向。走廊呈長方形環形狀,圍出個天井。我和他等于走在長方形的兩條平行的“長”上面,我就突然瞥向他,他的臉似乎有些紅,我的臉也跟著紅了起來。未免尷尬,我再次喊了他,一起去玩牌吧?他擺擺手,臉更紅了,就像剛喝過酒一樣。
在同學寢室打牌喝酒的整晚,我都有點心不在焉,不知為什么。走廊里的那一幕像根植于腦海里一樣,一直揮不去,甚至即便到了今天仍異常清晰。我看著那時的林程,心中莫名生出一些憐惜。
他的經歷更讓人憐惜。說憐惜也不對,是一種震驚過后的心疼。他出生在皖北農村,那是個貧困村,他竟然有七個姐姐和一個弟弟。他12 歲喪父,結婚那年喪母,母親去世后不久他就離了婚。他從讀初中就開始自己租房子生煤爐做飯。暑假時凌晨兩點起來騎自行車去縣城賣毛豆掙錢。有一次賣完毛豆中午騎車回家的路上車子扎了胎,推了一晚才到家,就因為中午在外面花一塊五毛錢吃了一碗面被他媽罵。他七個姐姐中,只有五姐讀到了小學三年級,其他姐姐都沒讀書,姐夫要么是窩囊男人,要么是好吃懶做喝酒賭博。有兩個姐姐還生了好幾個孩子,孩子中有聾啞人,還有視力有問題的。為了補貼家用,從初中開始,他就利用周末和寒暑假打工賺錢,幾個姐姐幾乎幫不上他忙。最終,他憑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個二本大學,畢業后考進了我們這個國企。
當然,最終他離開了我們這個企業。
培訓結束后不久,他開始為自己的離開做打算,讓我幫忙關注一些招聘信息。有一天,我將我們市日報的考編信息發給他,他竟然很激動。我勸他,我們省可不比你們省經濟發達,再說我們市也不是省會城市,他卻絲毫不在意這些,竟真的考了過來。
3
我醒來時,陽光已經照在窗臺上,我仿佛置身水中,那些灰塵像浮游生物一樣在窗臺上彌散。林程坐在床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忙不迭坐起身,靠在床頭,拉起被子,動作太快,雙手撐床時,右肘有點疼。
我抬起右臂,胳膊肘處有一塊淤青。正狐疑地邊看邊揉,林程問道,你還記得你昨晚是怎么回來的嗎?
我的頭還隱隱作痛,琢磨了一下,沒想出所以然來。
林程說,你怎么喝點酒就這個死樣子?
我突然很想笑,自從搬到我的出租房與我同住后,林程越來越粗魯,不過,他的粗魯表現顯然又像故意配合我一樣,與他的氣質不倫不類。
林程說,昨晚喝到最后,你非說人家鄰桌那男的瞪你,要找人家算賬,要不是我拉著,你差點沖過去跟人發生沖突!你這脾氣什么時候能改一改?
不會吧!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我應該是沖那美女去的吧?
林程說,美女?真不知道你什么眼神,那女的沒五十也四十多了。穿得花里胡哨,裝得像個小姑娘似的。
我不再跟他糾結這個,沒意思。他從不像其他男人那樣熱衷聊起關于女人的話題。我們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現在的我也沒辦法不承認自己可能同樣是個單身主義者。
不過,林程的話有可能是真的。經過一整夜,酒精被代謝后,回憶起昨晚鄰桌的那個男人,我感覺他有點像蘇妍的老公。但我不敢確定,他和那個偶爾開車來單位樓下接蘇妍的男人有幾分相像,可畢竟我也從未正式見過蘇妍的老公。他一般坐在車里,車子不熄火,車窗半開著,只能看到側臉。
我脫口而出,那個人會不會是蘇妍的老公呢?
你昨晚也一直這么絮叨來著。林程說,你的意思,蘇妍之所以針對你,是因為買房的事兒?
我點點頭,這不明擺著嘛!
我們一直商量著要買套房子。最初這想法是我的父母提出的,他們屢次催我相親都無果,買房的事卻未因此怠慢。先買吧,別等結婚了,現在房價漲成這樣。我媽說。
按我媽最初的想法,付個首付,剩下的貸款慢慢還。可在了解到按揭利息后,她又心疼多付給公積金的那些利息,問我能不能跟朋友到處借一借,她在老家也跟親戚借一借,干脆別貸款。那個當口,林程突然傾其所有,說,要不咱倆合買吧?
我大約能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可我不敢多問,只說錢算我借你的,我攢夠了就還。林程就說,咱倆現在能合租房子,為什么不能合買房子呢?如果你以后要成家,咱就把房子賣了分錢不就行了?或者我搬出去,你補錢給我。當然,或者你搬出去,我給你錢。話音一落,他突然又有些悲傷似的。
林程的話在理,我無從反駁,但心里卻并不打算照做,我想到有朝一日我的父母會搬來與我同住,那多不方便?既然已經預料到后來之事,那現在就沒有合買的必要。可是,我無法在一個從小就以半孤兒的身份長大的人面前提起關于父母的話題,不想讓他因此難過。
他剛來我們這個城市時,一個人在市區租房住,沒住多久,就嫌租金貴,搬到區里與我同租。他每天往返上下班,路上就要在公交車上花費兩個小時,他卻樂此不疲,說那兩個小時恰好是發現新聞線索、思考如何寫稿的最佳時間。他既然愿意,我不可能拒絕,畢竟,他在這里沒朋友,我也幾乎一樣。
說買就買,付款的事到時再說,看房必須提上日程。整個春天的后半段,看房子占據了我和林程大部分的周末時間。新開的樓盤雖不少,可考慮到我上班是否方便,還有他上班是否方便,以及樓盤周圍的環境和設施等,選來選去始終沒定下來。那天,售樓小姐帶著我倆從工地上回來,剛一進售樓處,就碰到了蘇妍帶著孩子在大廳玩耍,我摘下安全帽上前打招呼,向蘇妍介紹這是我朋友,幫我看房的。蘇妍點頭示意,見過,她說,以前在你辦公室里見過。我才想起來,那一次,林程和蘇妍確實見過。
真沒想到,蘇妍的老公就在那個樓盤做財務工作,她那天是帶著孩子去玩,不巧她老公正在開會。得知我要買房,蘇妍很熱情地讓我們跟她一起等她老公下班,讓她老公詳細介紹一下,她甚至說我們可以晚上一起吃個飯。
事情多少有些尷尬,出乎了我的預料。買房這事我沒打算讓太多人知道,尤其是有利害關系的人,其中必然帶來諸多不便。人家這么熱情,倘若我沒買,豈不是鬧得很不愉快?我只得找個理由拒絕了她。實際上,那套房子我也確實不太中意,主要問題是只有一個衛生間,我本打算買三室二廳的。林程卻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覺得一個衛生間完全不影響生活,再說我們已經看了很久,難得碰到一套其他方面都很滿意的。他勸我,別再猶豫了,房價一直在漲呢。有你同事在,說不定會給很多優惠。
即便如此,我仍猶豫不決。買房是大事,尤其對于不富裕的人家,萬一買錯了怎么辦?
林程也不好多說什么。事情就這么一直拖著,始終沒確定下來,我們也還在繼續看其他的樓盤,想必蘇妍也知道了這事。
售樓處的不歡而散大約折了蘇妍的面子,以至于那之后蘇妍看我的眼神總是躲躲閃閃,甚至不想看我似的,面對我時就如同對著空氣一樣。我感覺她打心眼兒里鄙視我。
4
因為買房子的事,我差點患上神經衰弱,乃至經常苦惱得失眠。沒過多久,我發現,我在單位里似乎還產生了緋聞。究竟是否屬實,我并不清楚,只不過我能明顯嗅到一絲怪異的氣息,大家背地里都在議論我。只不過,并沒有人準確地告訴我大家在議論你,更沒人跟我透露他們在議論什么。這大概是一個外地人不得不面對的尷尬。我漸漸產生一個極不好的預感,這事八成是拜蘇妍所賜。我回憶起售樓處的那一幕。我想,蘇妍或許不僅僅因為我沒買她老公單位的房子而記恨我,她可能盯上了我和林程的關系。那天,她刻意提到,她見過林程,噢,對,沒錯,她是見過林程。
那是林程剛來到我們市的一個周末,我在單位加班處理一項工作,林程來找我。我坐在電腦前打字,林程的屁股半搭在電腦桌上,雙手插在褲兜里,雙腿交叉,挨著我的椅子,面對著我聊天。那天大周末的,辦公室就沒關門。誰承想,聊著聊著,走廊里一個人影閃過,林程略顯局促地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沒一會兒,突然電腦里的文檔出了個什么問題,我詢問林程,他就又起身幫我弄,右胳膊自然地搭在我右肩膀上,兩個腦袋離得挺近,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蘇妍卻突然進來了,她甚至咳嗽了一聲,把我們嚇了一跳。我來復印個東西,她說著,徑直走到復印機前。林程收回了右臂,往外靠了靠,是這個問題,你看,這樣就好了。他邊操作鼠標,故意很大聲地說著話。我下意識地往右挪了挪椅子。
蘇妍繼續復印材料,她似乎要復印很多。林程弄好后,只得直起身,站在另一張辦公桌前,有些局促似的。等待復印的蘇妍走到那張辦公桌前,從桌上拿起一份報紙,百無聊賴地翻。我只好站起身,對蘇妍說,這是我朋友,在我們日報社工作,記者。這是我會計,叫妍姐吧。
妍姐好。林程點點頭。
蘇妍也示意了一下。
莫名其妙地介紹完,氣氛好像變得更加尷尬了。多年來,作為外地人,我在這座城市幾乎沒有朋友,更是從來沒有人來辦公室找過我。一瞬間,我的心虛被這個年長我十歲的女人看在眼里,她放下報紙,似笑非笑的臉部肌肉迫使她的下眼瞼往上擠了一下,眼睛變成半瞇的狀態,眼神中掠過一些異樣的內容,雖不易察覺,卻被我捕捉到了。蘇妍解釋似的說,我來加個班,有點事沒弄完。說著,她將復印好的資料拿在手里,說出一句,不打擾你們了,人就退了出去。她甚至還將原本敞開的門稍微拉了一下。
現在回想起來,那句不打擾你們了,使我確信她話里有話。林程說得對,有一次喝酒,他嚴肅地拋出一個似乎無解的問題,為什么到了這個年紀就一定要找女人結婚?為什么小孩子時哥們兒兄弟勾肩搭背就沒什么,甚至一起相約上廁所都正常,現在就會被異樣眼光對待?我搖搖頭,無法回答。
一開始同意林程搬來與我同住,我更多是考慮我租的房子是個兩居室,閑著也是閑著,找個人幫我分擔一半的房租,挺好。再說,還是個在同行業干過同樣工作的舊友,何樂而不為呢。林程真的搬進來后,我從一個人生活變成兩個人生活,一開始稍微有一點不適應,漸漸地,就像一塊冰被一團火給烤化了,我發現了林程的好。我們有共同的愛好,一起聊新聞寫作,一起看電影。我們性格也像,都是喜好安靜之人。最重要的,他心細,會照顧人,像個兄長一樣。他的工作時間靈活性大。有一次,我下班正愁不知去哪兒吃飯,他的短信就發來了。他竟然買了電飯鍋和電磁爐,買了米和菜,在我們的出租房里開了火。他做菜的手藝還不錯,以至于從那時起,經常是我下班回去時,他已經將好幾個菜擺在了桌子上。林程是個愛干凈的人,幾個房間從來都是他主動打掃。有時候,我太懶不愛洗衣服,就觍個臉將外套也扔給他,用一根冰棒或一杯咖啡賄賂一下他,他總是樂于幫忙。漸漸地,我習慣并喜歡上了這種日子,甚至每天下班上樓前,我都會在樓下看一看陽臺晾沒晾衣服,據此猜測他是否先于我到了家,倘若那里掛滿了衣物,我就尤為心安似的。
我想,蘇妍的異樣眼光也不無道理。林程不遠數百里,跑到我的城市生活,這件事本身就超越了一般人的理解。我如果不清楚他來找我的目的,如果能打心里認可他這一舉動,那我為什么要尷尬呢?
5
我說,那個男人一定是蘇妍的老公。
林程說,然后呢?
可那個女的不是蘇妍!
然后呢?
我說,我要報復蘇妍。
對于我試圖報復蘇妍這事,林程一開始很不理解。他勸我,不要因為區區幾百塊錢的損失就跟同事結梁子。可顯然,這已經不是幾百塊錢的問題了。謠言四起,我將如何在單位立足?作為一個外地人,我逢人滿臉堆笑,做事認真刻苦,總是助人為樂,我已經花了那么多年慢慢融入既定的單位同事圈里,卻因為蘇妍背后散布關于我的事,我所有的經營都將毀于一旦,我的好口碑可能徹底崩盤。我進而想到,一開始老出納退休時,就是蘇妍跟領導建議讓我兼職出納的,她說我做事心細,然后我就陷入了拿一份工資做兩項工作的處境。不僅如此,蘇妍還和我綜合辦楊主任之間的關系很微妙,說白了就是很不對付。楊主任作為一位女領導,原本就對我兼職出納略有微詞,可她的意見顯然在老總那兒沒起到作用。我兼任出納以來,自然而然成了這兩個女人間明爭暗斗的一個工具。楊主任打心眼兒里認為出納工作沒有文書工作重要,但凡我在財務室待久了,她就會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叫我回隔壁,給我分派工作。她經常是沒事找事,可能僅僅讓我幫她復印一份材料或者倒一杯水。蘇妍同樣如此,倘若我在財務室的辦公桌上尚有未完成的工作,她干脆直接扯著嗓子喊,整條走廊都能聽到她的咆哮聲。她甚至會跟我打聽楊主任的事,譬如楊主任找我干什么,楊主任正在辦公室做什么之類的。如果我將一半以上的心思放在了綜合辦文書工作上,她就會提醒我注意。她還會在我面前說楊主任的八卦。也正因如此,我有十足的理由懷疑,我在單位的處境,就是拜這個喜歡說人八卦的女人所賜。
林程思慮良久,還是決定和我站在一起。他并不覺得這件事多么有趣,甚至他覺得我有點齷齪。我知道,我一定令他很失望,可他還是決定和我站在一起。他不會袖手旁觀。我想,我們都太無聊了。
由此,我和林程開始了一段守株待兔式的生活。每天下班,我們都會來到那家大排檔等待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出現,我倆各戴一頂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慢悠悠地吃晚餐,一餐飯吃兩個小時甚至更久。林程將相機放在他的帆布斜挎包里,再將挎包放在桌角上,這樣能在不被發覺的前提下很輕易地讓鏡頭從包檐處露出來。林程原本想用手機,我卻堅持認為單反的清晰度更高。
一天,兩天,三天……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周,在我們差點就忘記了我們所進行的究竟是一件什么事的時候,在我們差一點就放棄的那個周五的晚上,我們吃完準備離開時,那個男人竟然出現了,同時出現的還有那個女人。他們坐在跟上次一樣的位置上,就連身上穿的都是跟上次一樣的衣服。
我示意林程把握機會,多拍幾張男人和女人親密的畫面,當然,要能看清男人的臉。
林程偷摸按快門,一會兒一下,不忘用吃菜或喝酒來掩飾右手的動作。拍到最后,相機竟然沒電關了機。氣人!我埋怨他,還專業記者呢,都不記得檢查一下相機電量。林程被我弄得極其不爽,誰料到他們今天會來?這破相機我都用了一周了。事已至此,說這些還有何用,拍到幾張用幾張吧。
往回走時,天空飄起雨來,淅淅瀝瀝的,我們都有點失落,那是在埋怨林程的偷拍技術不行過后的另一種失落,一種陰謀得逞后的巨大空虛感。我們沒帶雨傘,只能沿著一個個店面的招牌底下走著。林程走得很慢,他護著懷里的相機,又像是因我的埋怨而滿腹心事。果不其然,走了一半路程,他就嘮叨起來,他嫌我的做法齷齪,說他看錯了人,那意思他不遠幾百里過來不是為了這個。
我終于忍無可忍地吼道,夠了!你難道不是為了工作嗎?那你是為了什么?你敢說嗎?我告訴你,沒人讓你過來找我,我也從沒說過我是個多么善良的人!
林程不吭聲了,他沒有拋下我,而是繼續跟在我身后,與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知為何,我心中突然想到那句“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的詩,毫無來由地。
進門后,我一聲不吭地走進自己房間,將門反鎖,站在落地窗前抽煙。不一會兒,身后傳來哐當一聲響,另一個房間的門也關上了。那響聲簡直振聾發聵,使我猛然意識到,我的困境是由我自己造成的,從一開始我就不該把那條招聘信息發給林程,不該把林程引到我的生活中來,他應該有屬于自己的生活。蘇妍也是自找的,她從一開始就不該跟領導建議由我來兼任她的出納。我們都給自己設下了局,這局最終將我們自己困住,困得死死的。
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腦子越來越亂。想到剛才毫不留情地發火,我突然有點擔心,這么久以來,我們從未碰觸過這一話題,我們都在謹小慎微地隱藏著什么,沒承想到頭來被我這么輕而易舉地戳穿了。生活變成了一只泄氣的氣球,干癟得異常丑陋。林程應該會搬走吧?沒錯,我竟然有點擔心他會不會從這個房子里搬離。想到這里,我有些傷感。我小心翼翼推了他的房門,竟沒鎖,走進去坐在他床邊。被窩鼓鼓的,他連頭都不露在外面,他習慣蒙頭而睡嗎?我想從頭上掀開他的被子,又不敢,坐了好一會兒,手竟情不自禁從被子下方伸了進去,指頭觸碰到了一塊皮膚,像是凸起的腳踝骨。
天哪!我在干什么?我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干嗎。我為自己的行為而懊喪。我急忙從他的房間退了出來,坐在自己屋里的地板上氣喘吁吁。
6
次日一早,林程還沒起床,我就從他放在客廳的相機里取出了相機卡,導出了電子版照片。還不錯,起碼有三四張很滿意,接著我去樓下洗了快洗。照片洗好后,我叫了順豐快遞,將照片以匿名的形式寄到我單位財務室,蘇妍收。這么一來,周一一上班,她老公出軌的相片就會出現在她的辦公桌上,那一定是比傳我緋聞更大的爆炸性新聞。
做完這些,我身心輕松,卻并沒有料想的得意,甚至也有些看不起這樣的自己,進而再一次跌入了失落的谷底。可不能否認的是,事情已然發生,這一切,我都那么認真地做了。
可萬萬沒承想,周一一整天,蘇妍都沒來上班。我有個付發票的問題打她電話,也沒人接。黃昏時,好幾個辦公室的人都聚到了綜合辦楊主任的辦公桌前竊竊私語,不知又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我早已習慣了這番場景,也懶得打聽,這場景對于有輕微神經衰弱的人來講如同幻象,我干脆當自己是個完全不屬于這個單位的局外人。可沒想到,那幾個人剛走出辦公室,楊主任就喊我到她身前,對我說,蘇妍的老公走了。
去哪兒了?
唉!楊主任嘆了口氣,死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雙眼看著楊主任,卻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昨天夜里出車禍,沒搶救過來。可惜,那么年輕。
我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楊主任問,你要不要包禮?如果要包的話,我們商量包在一起,我們這邊的習慣是要包單數再出個頭,我們商量包301元。你看如果合適就放一起,如果不合適你單獨包也行。
我單獨包吧。我說。
據楊主任他們講,周五那晚,蘇妍的老公去隔壁地市參加朋友聚會,喝了酒,本想在外過夜,蘇妍卻死活讓他趕回來。在電話里,蘇妍以身體不舒服為由讓她老公務必趕回來陪她,結果,在路上就出了車禍。到醫院搶救了幾十個小時,最終還是沒搶救過來。
我心里滿是狐疑,那個大排檔的男人究竟是不是他呢?這個問題或許注定不會再有答案。
去蘇妍家吊唁那天,是林程與我同去的。他在蘇妍家樓下的路口等我,沒上樓。
蘇妍家住在區里最有名的洲下社區,洲下是一所重點中學學區,也是這一片最老舊的小區。我沒想到,她老公是賣房子的,她家竟然住在這里,可能是為了孩子讀書吧。靈堂就設在蘇妍家的客廳里。我進門后直接跪到了遺像前的墊子上,更直接的原因是房門和遺像之間僅一步之遙,不容許我有過多的動作。從哭聲的哀婉與聲調的高低變化中能判斷出那時有無數雙吊喪人的眼睛在頭頂打量著我,他們傳遞出的信息無疑是,這是一個生人。我確實是個生人,在本地人眼里一個不會說本地話、不愛吃牛雜的外鄉人。即便在這里待再久,都只能是個生人。我壓低了聲音對蘇妍說,我來給大哥燒個紙。說著,我試圖去夠燭臺旁邊的黃紙,手一顫抖就抓散了一沓。這時,蘇妍的手伸了過來,一邊帶著哭腔說,拿三張,只拿三張,語氣跟往常指導我如何開發票、如何付錢一模一樣。她要不說,我還真不知道該拿三張。雖然居于此地多年,我對這里的各種風俗習慣仍舊一竅不通。要了解一個地方、要做一個地方的人,實在是太難了。正感慨著,我忍不住抬頭看了蘇研一眼,一對腫得通紅的小丹鳳眼赫然長在一面白紙上,神情微弱得如一條落網之魚。我有理由相信在從事情發生到現在的幾十個小時里,蘇妍早已哭過無數次,可能還暈倒過無數次。
燒完紙,我抬起頭來,終于得空仔細打量起眼前的遺像,結果卻有些失望。我根本無法確定遺像上的人是否就是大排檔碰到的那個男人,遺像里的男人太年輕了,顯然,那是一張多年以前的舊照,臉上洋溢著與蘇妍完全不同的青澀,看上去甚至比我還顯年輕。我想到大家之前在私下議論,說男人死得很慘,可遺像上的人那么白凈,那么利落。
駐足良久,面對著男人的遺像,再想到蘇妍的性格,我突然腦洞大開,會不會是蘇妍已經接到了我的信,她發現了她丈夫的丑事,所以……天哪!我在想什么?難道我犯罪劇看多了嗎?肯定不是那樣,一定不是那樣。他們都是那么普通的平頭百姓,那么平常又認真地生活,都那么不容易。我突然意識到,我工作這么多年,蘇妍并沒少照顧我,可我呢?現在,這個女人失去了丈夫,這個家庭破碎了,這間房從此成了一個傷心地。想到這里,一股巨大的罪惡感將我籠罩,我急忙從葬禮現場逃了出來。
林程立在路口,百無聊賴的樣子,情緒不高,他顯然還沉浸在昨晚的不快中。
他跟我并排往回走,似乎想開口問什么,卻終于沒開口。
我說,就買那套房子吧!
嗯?什么?
我說,就買蘇妍她老公工作的那個樓盤的那套房子吧,咱倆合買。
唔!都這么久了,可能早賣出去了。林程心事重重地說。
那就買同一樓盤,換一套。說著,我將右胳膊搭在林程的右肩膀上,就像兩個小學生,兩個小男孩。他沒閃躲,我于是用盡力氣,狠狠地將他夾在腋下。在我們背后,突然傳出喊聲,王軍,你等一下。
是蘇妍。她慢悠悠地走了過來,哭得通紅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一臉疲憊。她說,我這幾天可能都去不了單位了,財務的事你得多盯著點。
我點點頭。
她看了看我身邊的林程,又看了看我,開始有些欲言又止,終于還是說了出來,你倆好好的,真好!
妍姐,我終于忍不住流下眼淚,一種憋屈后的被理解讓我變得很沒出息。
蘇研說,我知道單位里很多人說你,但我從沒參與過,你相信我。我總覺得一切真誠的情感都是值得被尊重的,不是嗎?我現在卻沒有了。說著,蘇妍再次哽咽起來。林程掏出面巾紙遞了過去。
她又突然想起什么來,說,對了,我有個順豐快遞到了咱單位樓下門衛,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沒印象買了什么東西,你先幫我收一下吧!
我難受地說,好,你就別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