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卷書》與德宏傣族動物故事

肖森博

（云南民族大學）

一、《五卷書》中的動物故事以及傳播

印度擁有悠久的民間文學傳統，在印度浩瀚的民間文學作品中，《五卷書》在印度文學史上占據著特殊的重要地位。《五卷書》通過一些故事，來講述道理，教導皇太子們，好讓他們能夠繼承衣缽，把人民統治得更好。書中采用散文來敘事情節，在敘事的過程中不斷插入有韻律的詩歌、格言和警句；在結構上《五卷書》具有突出的特點，即大故事里套小故事，民間故事研究中將這種結構稱“連環穿插式”。在《五卷書》的寓言故事中，動物寓言占了大量篇幅，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道德教訓，蘊含一個倫理意義，故事中會出現許多鳥獸魚蟲，如獅子、老虎、大象、猴子、兔子、豹子、豺狼、烏龜、麻雀、白鶴、烏鴉、魚、蒼蠅、蝦、貓頭鷹等。這些動物基本保留了原本的習性，如狡猾的狐貍，兇狠的老虎、愚笨的驢，但是這些動物可以說人話，會有和人一樣的舉動，也具有人的思想情感。我們可以按照主人公為動物，但也有涉及人的角色，主要還是通過動物來展示故事情節。故事中的角色只有動物，但動物往往被人格化，基本上保留了原有的習性和特點，但可以與人交流，具有人的情感和思維，它們兼有動物和人的一些特征。這兩個標準對《五卷書》中的故事進行篩選，可以篩選出四十七個動物故事，體現出人類對身邊動物的觀察和認識，并借動物反映人類社會的問題。這些故事所要表現出的人生態度是肯定、積極的，與印度正統的否定消極的哲學傾向相區別開來，中心思想大都是，強弱并非正義的標準，弱者團結起來可以戰勝強者；宣揚團結就是力量，鼓勵勇敢，譴責懦弱等。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讀者的期待視野和審美旨趣，在當時的封建社會背景下，民間故事大都以口頭的形式流傳，所反映的必然是人民大眾的思想感情，有勞動人民對社會最有勢力的人物所表現出的輕視和諷刺，也有在逆境中對命運的反抗。所以這些動物也作為人的化身，它們的思想感情也具有人的思想感情，這樣符合讀者期待的作品自然也會受到歡迎，從而經久不衰。

《五卷書》作為印度民間文學的瑰寶在世界故事文學中也占有重要的地位，隨著譯文《卡里來和笛木乃》的流傳，阿拉伯語譯本轉譯為希伯來語、希臘語和波斯語，并通過這些語言的譯本轉譯成了德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拉丁語、土耳其語、英語、法語、馬來西亞語等，除了以《卡里來和笛木乃》譯本的流傳，《五卷書》還通過異文梵文版的《丹德羅的故事》傳播到東南亞地區，所以在東西方一些國家的故事集中都能找到某些印度故事或者印度故事的影子。

二、《五卷書》與《德宏傣族故事》的比較

德宏是我國傣族聚居人口最多的地方，千百年來，勤勞能干的德宏人民，不僅用自己的雙手耕耘祖國的美麗邊疆，還發揮他們的聰明才智，創造出來了許多豐富多樣的民間文學。從現存的文學資料來看，既有充滿著瑰麗幻想的神話傳說和童話，也有氣勢磅礴的長詩，有充滿著尖銳諷刺的笑話，也有閃爍著聰明才智的寓言。在傳統的傣族文學中，神話、傳說、故事都是極為重要的部分。不論是在地理、歷史還是文化、藝術上，傣族人民都與動物有著不解之緣，人們的日常生產生活也與動物息息相關，從而也創作出了許多動物故事，以動物故事的方式生動形象地講述社會百態和人生哲理。在這些擬人化的故事中，動物也具有其象征意味，比如以兔子代表聰明機智，老虎代表兇狠殘暴，狐貍代表狡猾等。在故事的立意上，反映出傣族人民對智慧的贊揚，對暴力的抵制。在許多動物故事中，都有弱小的動物團結起來反抗強大的情節，麻雀同烏鴉、蒼蠅、雌雞團結在一起可以懲罰蠻橫無理，欺辱弱小的大象，宣揚團結就是力量。許多動物故事除了蘊含深刻的哲理，以教導人向善、團結，還會承擔解釋性故事的功能，在故事中穿插山川草木的起源，比如，以老虎用力掙脫繩子，以至于將樹拖彎，借以解釋麻欒樹即枇杷樹為什么是彎的；老虎被小兔戲弄，身上著了火，才被燒得渾身黃一塊，黑一塊，變得花斑斑的，連身上的毛都短了等。這樣的增添獨具特色，穿插了傣族人民對萬物存在的獨特理解，體現出其智慧想象。閱讀這些故事，可以使我們了解到傣族人民的歷史、社會發展和民族性格以及審美意趣等。

1993年出版的《德宏傣族民間故事》一書，在德宏建州四十年大慶之際出版，整理收集了近兩百個傣族民間故事，是第一部比較全面匯編出版的綜合性故事本，雖然故事數量對比整個傣族民間故事來說只是微小的，但也具有代表性，其中以主人公完全為動物的故事單列一章，收集了四十一篇動物故事，占據整本書的五分之一，其中的動物故事極具代表性，與《五卷書》中故事在形象、情節、主題上有許多相似或相同的部分，如表1所示。

表1 《五卷書》與《德宏傣族民間故事》情節相似故事

在這本書中的四十一個動物故事中，有九個故事與《五卷書》中的動物故事情節相似。其中前八個故事中的角色只有動物，但動物往往被人格化，具有人的情感和思維，但也基本上保留了原有的習性和特點。第九個故事，主角是人和動物，故事主要通過動物來展示故事情節。

具體的異同如下：

①《雌雞與大象》與《五卷書》第一卷，第十八個故事：故事的主旨都是弱小的力量聯合起來一起戰勝強大，故事的發展也是由大象踩踏麻雀窩，麻雀同其他動物聯合起來一起設計殺死了大象。在德宏傣族故事中除了將麻雀改為了雌雞，其他部分都同五卷書故事一樣。

②《獅子、狐貍和黃牛》與《五卷書》第一卷，主干故事：兩則故事都是講好友間因為聽信小人挑撥，兩敗俱傷的故事，其中最重要的在中間挑撥的角色有所改變，德宏故事中是狐貍，《五卷書》則是豺狼。

③《魚、螃蟹和白鶴》與《五卷書》第一卷，第六個故事：除了《魚、螃蟹和白鶴》，《鷺鷥的脖子為什么是彎的》也與《五卷書》第一卷，第六個故事情節相似，都是講白鷺（白鶴、鷺鷥）用花言巧語欺騙魚，借口幫助魚卻吃掉魚，而詭計被螃蟹識破，只是在結局上，白鷺和白鶴被螃蟹夾斷頭而死，鷺鷥只是被夾彎了脖子。鷺鷥故事最后結局的更改也是為了適應解釋性故事的需要，以此來解釋為什么鷺鷥有著彎彎的脖頸。

④《綠豆雀和象》與《五卷書》第一卷，第十八個故事：這兩則故事的情節相似，主旨皆為贊揚朋友間的友誼，弱小團結起來戰勝強大。但在傣族故事中將角色做了更改，將麻雀換為綠豆雀。

⑤《雙嘴鳥》與《五卷書》第二卷，第一個故事：《雙嘴鳥》中的鳥有兩張嘴卻只有一個胃，其中一張嘴因為嫉妒另一張嘴只顧自己吃東西而不滿，故意吃了毒草，但兩張嘴只有一個胃，一張嘴吃下了毒草也毒死了雙嘴鳥，從此森林中再也沒有雙嘴鳥了，《五卷書》中講的是一鳥有兩個脖子，一個胃，故事情節發展基本一致，都是在寥寥數語中勾畫一個看似簡單但發人深省的故事，以教導人民團結起來，同心協力。

⑥《鷺講與小兔》與《五卷書》第三卷，第三個故事：《五卷書》中講述的是在鷓鴣離開家時，小兔搬進了鷓鴣的窩中，鷓鴣回來后要求小兔把窩還給自己，小兔不愿意，一番爭論后決定找其他動物來處理它們的爭端，因為聽說有一只慈悲的貓恪守苦行，便想請它來判斷對錯，但沒想到貓騙取了鷓鴣和小兔的信任，伸出利爪，張開利齒，將鷓鴣和小兔吞入腹中；《鷺講與小兔》刪除了一些故事情節，只保留了精彩的部分，即向天敵求助，結果被騙喪命的部分。兩則故事都在諷刺那些虛偽和道貌岸然的人。

⑦《梅花鹿與小臭鼠》與《五卷書》第二卷，第八個故事：都是講弱小的動物向其他的動物求助，有的動物不理睬，但也有強大的動物出手相救，等到強大的動物陷入困境時，弱小的動物反過來救了強大的動物來報恩。《梅花鹿與小臭鼠》故事增添了具有德宏當地特色的動物角色，有梅花鹿、水牛和熊，使故事一波三折，更具趣味。在主旨上，兩則故事都有不要忽視弱小力量的意味，《五卷書》故事還偏重于告訴人民要廣交朋友，而傣族故事則是講朋友間要互相幫助，善有善報。

⑧《蓑衣與塔扇》與《五卷書》第五卷，第九個故事：兩則故事皆為“怕漏”型故事，《蓑衣與塔扇》故事是《五卷書》故事流傳時的異文變體，其中最明顯的變化就是“一種普遍特征的特殊化，或者是特殊事物的普遍化”。在《五卷書》故事中，反角是羅剎與偷馬賊，“羅剎”相傳原為印度土著民族之名稱，在雅利安人征服印度后，成為惡人之代名詞，后來演變為惡鬼之總名。而在《蓑衣與塔扇》故事中，保留了小偷角色，將“羅剎”改為老虎，同樣代表“兇狠”“惡”的特質，也因此才會推動后面小偷“發現—逃跑”這一動作的發生，將特殊普遍化，老虎顯然要比羅剎更貼近生活，更為具體形象，方便讀者記憶理解。而以“蓑衣”與“塔扇”這兩個在德宏一帶使用的雨具來命名小偷的名字，也更加貼近生活，具有德宏風情。“塔扇”也為后文中一眾動物見到比豺狼虎豹都要更粗更長的蓑衣毛而感到害怕，從而四散逃脫埋下伏筆，在細節處顯現出了故事創造者的用心。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在動物形象、故事情節和主旨立意上二者有極高的相似度，相似的故事大都以《五卷書》前兩卷故事為主，其中第二卷也正是《五卷書》對于結交朋友，弱者團結起來戰勝強者這一中心思想的集中體現。

民間故事最為突出的特點就是要貼近生活，立足當下，著眼于現實生活，其主題、角色與主要情節都要符合故事傳播時的生活邏輯。在角色上，德宏動物故事中，增加了許多身邊的熟悉的動物，如“綠豆雀”，在云南，很多像暗綠繡眼鳥這樣圓溜溜綠茵茵，個頭沒有麻雀大的小鳥都被叫作“綠豆雀”，這種種群在云南終年居住。在動物形象上，《五卷書》中的動物大都是固定的形象，比如狡猾的豺狼和狐貍，但在德宏傣族動物故事中有些動物形象是多面立體的，比如大象作為強者的形象代表，在有的故事中是仁慈的，但在有的故事中卻也會恃強凌弱，小兔在一些故事里聰明敏捷，可以把老虎耍得團團轉，但有時也會愚鈍大意，命喪天敵之手。這樣的動物形象更加的豐滿，不是單薄的紙片，不是單一的對錯正面反面，而是面面俱到，更加立體形象的。在故事類型上，都出現了報恩型故事，其中以“報恩”母題為主，還有同盟型故事，包含“聯合”和“做朋友”兩種母題。

以上列舉的故事雖然數量有限，但都是經過收集篩選最為流傳、最廣為人知的故事，極具代表性，由此也可以推斷出許多德宏傣族動物故事與《五卷書》中的動物故事有相似之處，二者之間是相關聯的，都以動物故事的方式生動形象地講述社會百態和人生哲理，內容主旨都是積極向上的，以生動形象的故事來在潛移默化中教化規范人們的行為。在讀者的審美期待和聆聽期待上既有所重合，又各具旨趣。文學正是要在與“他者”的對比中看自身的特點，以“互補”來獲得對文本全新的詮釋和理解。優秀的文學作品不僅屬于它產生的某個民族、某個國家，而是屬于全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我們不能否認《五卷書》隨著印度文化的傳播對德宏傣族故事是有所影響的，但傣人并非對《五卷書》故事進行了完全照搬，而是在學習借鑒印度文化后，融入了本民族的特色，在接受后又有異變的過程，從而使外來文化成為發展本民族文化的有益營養。德宏傣族動物故事中的環境背景，既有自然背景，又有生活背景，都獨具風情，讓我們可以看到故事異文的地域相同性，也可以證明在故事的演變傳承中，除了要保留故事原有的生動形象，還要與當地的風俗相結合，使故事更具生命力，這樣的故事才能歷久彌新，經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