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彬,羅媛菲
(景德鎮陶瓷大學,景德鎮,333403)
“話本”是宋元時期通俗的文學形式,它是“說話人”講述白話小說的底本,也稱為平話,元代刊行的講史話本,現存世僅5冊,包括《武王伐紂書》、《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后集》、《秦并六國平話》、《續前漢書平話》、《三國志平話》。各書大體根據正史寫成,其中細節多采用民間流傳的故事,可以分為佛經和歷史故事兩大類題材。宋元時期話本藝術和雜劇戲曲盛行,深受人們的喜愛,因此,其中的故事在當時的繪畫、壁畫上都有所反映,甚至在瓷器上也有所反映,元青花人物故事紋是最典型的代表。
青花瓷是陶瓷史上最為重要的存在,它產生于唐代,成熟于元代景德鎮,興盛于明清時期。其中,元青花瓷受伊斯蘭文化、漢文化、蒙古族文化等多種文化的影響,改變了漢朝人一貫的含蓄內斂的藝術風格。元青花的紋飾,除植物紋、動物紋外,還有以人物故事為題材的,在當時雜劇和話本流行的時代下,將歷史人物故事情節用青花色料生動地呈現到了瓷器上,一般多繪在罐、玉壺春瓶及梅瓶上,大部分器物形制大而規整。從現存的元青花圖罐上可見,畫面繪畫技法高超,著色明亮輕快,多表現元代雜劇的故事場景。自人物故事紋的出現,開創了陶瓷藝術全新的視覺領域,這也奠定了后世青花瓷的繁榮與恒久。研究現存的元青花人物故事紋瓷器,大致可以分為三種題材,分別是歷史故事、愛情故事、和仙道故事。本文研究的鬼谷子下山圖罐,即為歷史故事題材。
鬼谷子下山圖罐高27.5厘米,腹徑33.0厘米,直口帶唇,豐肩鼓腹,整體的紋飾飽滿,呈色濃艷,通體上下由三條雙線弦紋隔出四道裝飾帶,頸部為連續的海水波浪紋,肩上繪有連續的纏枝牡丹紋,脛部為一圈上寬下窄的變體蓮瓣紋,下方的蓮瓣框直邊方肩,①開光式蓮瓣紋內裝飾有雜寶。器腹主題紋樣是《鬼谷下山》圖,人與山石樹木主次分明,松枝、竹石、芭蕉巧妙地將人物四周大塊空白分隔成若干相互交錯的小空間,畫中青與白的平衡,人與景的交融,宛若一幅壯觀優美的山水人物畫卷。從圖一可見,鬼谷子端坐在由一虎一豹拉著的車上,兩名步卒手持長矛在前開道,車后有一名手持“鬼谷”戰旗的軍士, 而在最后騎馬的則是歷史上請鬼谷子下山的蘇代,他們一行人正下山前往燕國,營救被陷陣的齊國孫臏。
“鬼谷下山”的歷史典故來源于《戰國策》。經過改編,收入《全相平話》、《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后集》中。圖2中鬼谷子下山圖罐展開圖和平話插圖對比,它們的構圖和人物造型都相當接近,應是參考平話中的“鬼谷下山”版畫插圖描繪而成,但明顯圖罐比版畫的描繪更加精細生動,人物被描繪成極具神韻,山脈和巖石有不同層次的青花染色,畫面給人一種酣暢淋漓之感。筆者猜測鬼谷子下山圖罐與其相對應的平話有著很大的淵源,但并不完全是照搬版畫到瓷器上,在細節和部分構圖上會因為瓷器所具有的器型特點,以及畫工的繪畫水平、創造能力而有所不同。

圖1 鬼谷子下山圖罐 元代青花

圖2 鬼谷子下山圖罐展開圖與《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后集》——“鬼谷下山”版畫對照
平話插圖中,鬼谷子乘坐著由兩只老虎拉著的大車,正如平話中寫道“鬼谷先生坐二虎車下山”,而在鬼谷子下山圖罐中則為一虎一豹,筆者認為其中緣由與元代統治者的民族特征有關,當時,蒙古和元朝流行一種獵豹活動。“馬負文豹”出現在元世祖狩獵圖上,表明蒙古族對于豹的喜愛和善用。可以說,鬼谷子下山圖罐中的一虎一豹極有可能是畫家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的再創作,也從側面反映出蒙漢文化的交融。
兩位行走的軍士在青花圖罐與平話插圖的刻畫也有著略微差異,在版畫上,他們頭戴硬角璞頭,身穿袍服,腳著平底鞋,手持锏式兵器,為漢人。在瓷罐上,他們穿著緊袖長袍,寬裙,腰帶,皮靴,長槍,是在草原上作戰的蒙古人的服裝,其中在后方軍士腰上配有一把彎刀,與《古代中國歷朝刀劍圖》中的元代蒙古彎刀極為相似。另外,瓶上舉旗的軍士沒有出現在平話上,他戴著圓帽,穿著長袍,威武雄壯,雙臂并肩舉起,右手舉著旗子。肩部的服飾設計為典型的元代軍士“比甲”,據史料記載這是由元世祖的皇后察必設計的一種衣服式樣,②《元史后妃傳一》中記載:“前有裳無衽,后長倍于前,憮領袖,綴以兩襻,名曰‘比甲’,……”而在圖罐故事的最后,蘇代馳騁駿馬,馬匹有一種奔跑起來的生動之感,在版畫上的蘇代構圖上則被山石有所遮擋,刻畫上則沒有青花罐上的生動。從以上的分析對比可以看出,鬼谷子下山圖罐的題材和構圖基本是來源于平話插圖。

圖3 鬼谷子下山圖罐與《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后集》中版畫局部對照

圖4 蒙恬將軍玉壺春瓶與《全相平話?秦并六國》版畫對照
筆者認為,元青花人物故事圖罐具備三個特點:高超的釉下彩繪技術及成熟的燒成工藝;運用鈷料在潔白的瓷胎上繪制出青藍色人物紋樣;畫面具有鮮明的人物故事情節。平話的插圖描繪故事直觀,通俗的平話帶有民間意識,不拘于歷史常識,構圖常常是上圖下文,平話版畫布局近似平面構圖,適合前者的借鑒、參考,但其在表達媒介上的不同也出現了人物細節、構圖上的略微差異。《全相平話》中的版畫與元青花上的人物故事圖雖一樣成橫向構圖,但版畫的篇幅較短、有邊界,而瓷器的裝飾在圓形、立體器形上完成的,篇幅較長,在旋轉觀看時,形成“無邊界”的特點,圖畫上下幅度也隨著器形的不同有所改變,所以這也促使了畫家對版畫的再創造,例如手擎“鬼谷”二字牙旗的軍士,有可能是畫匠根據當時插圖傳統的所添加的“擎旗者”。在版畫中,人物多有被樹木、山石遮擋,而瓷器腹部的長篇幅讓人物和樹木得以展開、完整地呈現,如青花罐上的蘇代,完整呈現且勒轉馬頭竭力跟上疾駛的“虎豹車”,這樣的設計安排也讓觀者非得繞著器物“環觀”才能體會其匠心。③另外,《全相平話》的版畫和元青花的人物故事圖所要求的功能不同,版畫是對平話內容的視覺表達,目的是為了讓觀者更好的理解文字信息。元青花上的人物故事圖主要以觀賞為目的,它更需要藝術的表現力,其人物動態、表情往往比版畫更為飄逸生動,富有張力,在“鬼谷子下山”、“蕭何月下追韓信”、“昭君出塞”等青花瓷器上,都通過鮮明的人物特征以及明顯的裝飾背景,使觀者得以容易地分辨出故事情節,畫中人物服飾、器用與背景相互協調,細膩地將膾炙人口的故事展示在青花瓷之上,人物周圍往往被山石、樹木等景物環繞,讓觀者無論從哪個角度觀看瓷器時,都能收獲一個完整又生動的畫面,增加了瓷器的觀賞價值和藝術價值。
元代青花人物故事圖案中,除了鬼谷子下山圖罐與平話有著淵源,還有不少都取材于宋元間直觀性較強的木版畫雜劇話本,例如“蒙恬將軍玉壺春瓶”與《全相平話?秦并六國》卷下的“蒙恬抽丁筑長城”版畫插圖也有著相似性,只是瓶上的人物服飾、道具都為元代風格。再如“蕭何月下追韓信梅瓶”、“尉遲恭單騎救主圖罐”等,也都可在《全相平話五種》和《元刻古今雜劇三十種》、《元曲選》等找到相關的人物造型來源。
元青花人物故事紋之所以在瓷器上大量出現,與青花的成熟燒制、元代的社會制度以及市井文化的空前發達息息相關。
首先,由于宋遼金長期對峙戰爭,為躲避戰亂的窯工南遷景德鎮,使景德鎮有機會成為成熟的青花制瓷地,瓷石與高嶺土的二元配方成功應用和鈷料的使用是青花瓷成熟出世的基本條件。蒙古帝國的政治統一結束了以往分裂的局面,并設置浮梁瓷局專事管理瓷業,使景德鎮瓷業得以全面快速的發展,廣泛的商業貿易和繁榮的文化交流促使青花瓷大量燒造并形成多元的藝術風格。在裝飾工序上,從傳統的磁州窯裝飾手法——剔、刻、劃、印、雕塑等,轉向毛筆筆繪青花飛禽瑞獸、花卉蓮池、人物故事等。
其次,蒙古統治者采用嚴格的“匠籍”制度將工匠視為重要的財產,為瓷器繪畫的成熟和規范化奠定了基礎,元青花紋飾構圖嚴密、筆法工整,尤其帶有劇情故事的人物紋樣,需要技藝高超的畫師們才能得心應手地繪制。
第三,元代是我國戲劇藝術走向成熟的時期,由于元朝文人社會地位低下,大批文人放棄仕途介入各行各業,戲曲文化的水平提高、雜劇創作的繁榮發展,是一種流行的市井街頭藝術,對人民生活的影響不可低估,據《錄鬼簿》等有關著錄分析,元劇作家可能在200人左右,創作雜劇不少于500種,而帶插圖的話本則具備了除說書故事提綱以外的圖畫欣賞功能,元青花人物故事紋在題材上得益于此,無論是反映歷史故事,還是才子佳人、道教仙人等,其畫面內容大多取材于當時流行的雜劇、戲曲,盡管有的未見傳世劇本,但從大部分元代青花瓷上的人物故事紋飾圖案源自于這類通俗易懂、喜聞樂見的話本藝術,可見市井文化的繁榮發展,豐富了民眾的業余娛樂生活,加速了歷史知識的傳播,同時也成了手工業裝飾藝術創作的源泉。
元青花人物故事紋是元代帝國風貌的展現,作為少數民族統治的王朝,它使元青花的紋飾表現出了與以往和后世相當明顯程度的不同,尤其對于明清兩代青花人物紋飾有著深遠的影響。筆者認為,元青花人物故事紋飾是在元話本、雜劇藝術及其影響下的社會審美觀而產生的,它融合了戲曲故事背景,結合人們的現實生活,以瓷器為媒介基礎進行了再創作表達。元青花人物故事紋飾的出現,對于陶瓷紋飾的發展作用是不言而喻的,是那個時代特有的文化產物,到了明清兩代,元青花的裝飾傳統依舊延續并賦予更多的寓意。
注釋
①倪亦斌.看圖說瓷[M].中國書局,2018(1),p87.
② 呼斯樂.蒙古族首飾研究[D].山東大學,2019.
③倪亦斌.看圖說瓷[M].中國書局,2018(1),p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