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來風去

許　行

一陣風，飄進來一個女孩。

我猝不及防，她一下子摟住我，貼了貼臉。這也是進口的洋規(guī)矩。

一股少女青春的氣息灑了我一身。我這秤平斗滿八十二歲的老家伙，很久沒有經過這個了。

許老好!一個悅耳的清脆聲音，溫柔地蕩漾進了耳房，跟貼臉一樣舒坦。

我只有個不完整的印象，十分遺憾，這個女孩叫什么名字我已記不清了。

我叫冉平，H大學大四的學生，那天開座談會坐在您身旁的女孩。

我想這女孩一陣風刮進來，總是有點事，不會專門為了跟我擁抱一下、貼貼臉、親熱一番吧?我還沒有那么大魅力。

許老忙吧?每天還寫東西嗎?

我搖搖頭，我說人老了，不行了，拿不動筆桿啦!

我看您精神很好，還會馳騁文壇，指導后人。

這個女孩很會說話。

我只笑笑，沒有辯解。

實不相瞞，今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我現在寫畢業(yè)論文，想向您借本書用一下，不知您肯不肯?

什么書?

《金瓶梅》。

啊，我猛然一驚，未想到這女孩，借這本禁書。我說你借這部書干啥?

主要參考論述封建社會對婦女的壓迫和蹂躪……

我沉吟一下說，你為何不到學校圖書館去借?

那里沒有呀!

我知道你們一個老大學上千把萬冊圖書，最少藏有幾種版本的《金瓶梅》。

可他們不借給學生呀!管書的人，都是些榆木疙瘩。

我默然無言。

現在我就指上您啦。您是文壇耄耋，并愛青年。我現在是求借無門了，唯有您能幫我一把啦!說著說著女孩竟掉下淚來。

這弄得我也很緊張，為借一本書，怎弄得這樣，不免有些尷尬。這本書借不借，確實使我很為難。這是本禁書，舊社會禁，新社會也禁。我十六歲從東北跑到北京，在西單商場舊書攤上見過這書，它有經過刪的潔本，也有全文印的銅版和木版本，這都售價不菲。還有一種小冊子，叫《金瓶梅》補遺，即專補潔本刪去的部分。那時我無錢買，也不能買，但都翻閱過。這確是一部淫書，寫得極為赤裸，那個封建社會玩弄女人已達極致，是不堪入目的。我把這樣的書借給她拿到學校去，在學生中傳閱起來那還得了!我不得落個毒害青年的罪名。想到這里我說，小冉你不能想個別的辦法嗎?例如找個潔本的……

一說到這，她連忙說那潔本禍害婦女的章節(jié)都刪去了。說著說著她又哭了。

糟糕，我遇到了個眼淚娘娘。我這人見不得眼淚，特別是女孩眼淚，眼淚一泡我心就軟了。怎么辦?我難住啦。

沉思良久。這本書在這個城市里不知有多少，也許地上來的有，地下來的也有，我何必這樣認真，是不是有點迂腐了。而且在域外都不禁的。想到這里，我說你這姑娘真纏人。這本書看來非借給你不可了。

我這個轉變，讓她一愣，隨即破涕為笑，忙說謝謝許老，謝謝許老。

我說可有兩點：一你不許外傳，二你十天以內必須給我送回來，有人問到你就說從香港帶回來的，因我這部書是香港三聯書店出的。這些話差不多等于畫蛇添足的廢話。

拿到書她把學生證、身份證都放在桌上，說許老您放心吧!又親我一下子，然后噔噔跑下了樓。又是一陣風，人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