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崗壽
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英國語言學家奧斯汀(J.L.Austin,1911—1960)提出的言語行為理論,就一直是語用學研究領域內的一個重要課題。請求言語行為是日常生活中使用頻率極高的一種言語行為,具有重要研究價值和實用價值。
“請求”的話語意圖是讓受話人實施或停止實施某種行為,具有交互性、以言行事和語言交際的特征。請求行為有時會直接威脅“面子”,有很明顯的跨文化差異,因此受到語言研究者的高度重視。[1](77)由于請求言語行為出現頻率較高,不同文化下對請求的不同理解和要求,使得不同語言中的“請求”的表達形式與方式會有所不同。
不同文化圈的作者和讀者間的相互作用,以及作者表達自己主張的方式存在差異。海因茲指出,英語的“溝通責任在于作者”,與此相反,韓(朝)語和漢語的“溝通責任在于讀者”。[2](65-67)“請求”的直接性程度呈現著作者與讀者的距離,不同的文化圈存在“請求”直接性程度差異。比起英語,韓(朝)語和漢語“請求”的直接表達占比都比較高,[3](180-181)不過不同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及不同的語法系統,使漢朝韓語中的請求策略存在較為明顯的差異。
領導人講話的最終目的是要做到使講話內容深入人心,使聽者心服口服,從而感染聽眾,促使其按領導者的意圖行動。這種希望對方按自己的意圖思考、感受和行動的方式就是請求的本質。本研究通過《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一卷)》(后文簡稱為《習》)漢韓、漢朝譯本對比分析,探討“請求”言語行為表達的態度及作者和讀者關系,以及在漢語、朝鮮語和韓國語中的異同表現。
在分析構成語言的規則時,塞爾為言語行為的實施歸納出四項規則:命題內容規則、準備規則、誠意規則、根本規則。[4](95-96)這四項規則是具有普遍意義的,我們也可以根據這四項內容為漢朝韓語請求行為的判定設立標準。
言語請求行為的判定規則:
A.命題內容規則:說話人的話語必須與聽話人即將要做出的動作A相關。
B.準備規則:a)說話人確信聽話人具備完成行動A的能力。b)在說話人不發出請求的前提下不確定聽話人能否自發地施行行動A。
C.誠意準則:說話人真誠地希望聽話人做動作A,而并非出于其他目的。
D.根本準則:說話人設法使聽話人做動作A。
從上述的請求言語行為規則可知,說話人發出請求的動作后,往往會使說話人受益、使聽話人感受到某種負擔感。正是由于請求言語行為的這一特征,為了減少聽話人的負擔、更好地實施請求,說話人在發出請求時經常會使用豐富多樣的請求策略。
1980年在美國實施了Cross-Cultural Speech Act Realization Project(簡稱CCSARP),即國際間合作的言語行為研究計劃,作為參加研究的重要學者布魯姆·庫爾卡、豪斯和卡斯珀(1989)根據請求的直接程度將請求分為3大類共9小類,這種劃分是以英語中豐富的時態、情態及虛擬語氣變化為依據的,并且布魯姆·庫爾卡指出英語中規約性間接請求是最常用的請求策略類型。
此后,國內外學者利用CCSARP提供的模式,對漢語請求言語行為做了相應研究。其中,我國較有代表性的有張紹杰、王曉彤、姚舜霞、邱天河等人。胡曉瓊(1999)將漢語的請求言語行為大致分為直接表現和間接表現[6](86)。直接表現以命令式或陳述式句子為主,主要用于關系親密或社會地位高者對下位者發出請求時。間接表現常以“你(您)能不能、你(您)可不可以、麻煩你(您)”等語句出現,或以“陳述句+附加疑問句”,如“好嗎、行嗎、可以嗎、請”等形式表現。姚舜霞、邱天河(2003)指出,漢語中最常用的請求策略類型是直接請求策略。[7](76)
本文參考先前研究成果,及漢朝韓語請求行為對比研究的需求,對漢朝韓語請求策略分類進行了整理,如下表1。
表1 漢韓(朝)言語請求行為對照
由此,可以看出,CCSARP提出的請求策略分類方法基本適用于漢朝韓語請求言語行為的研究需要,漢朝韓語請求言語行為的實施策略的明示度可以分為直接策略(包含語氣導出型、需求陳述型、義務陳述型、邀請句、委婉陳述句)、規約性間接策略(包含建議表達型、探詢型)和非規約性間接策略(包含強暗示型、弱暗示型)。由于東西方的文化差異,漢朝韓語中并非“越間接,越禮貌”,在漢朝韓語中這種明示度與禮貌原則沒有直接和必然的聯系,只與具體的語境中是否得體有關。這種請求策略層級的區分,只是單純從言語行為中對請求的表述方式進行劃分,即直接請求是對聽話人直截了當請求的表述,規約性間接請求策略是為聽話人提供了對于請求的選擇余地。暗示請求是隱晦請求行為使聽話人自由理解“請求”與否。不過強直接性和弱直接性請求間的差異不是明示度,而是禮貌原則差異,弱直接性請求表述上明顯帶有贊同和贊揚準則傾向,以維護聽話人的面子和體面,可以說強直接性和弱直接性請求行為間存在策略禮貌程度的區間差異。由此,可以將漢朝韓語請求言語行為策略歸結為態度層級區間差異。態度層級程度差異為:強直接請求策略〉弱直接請求策略〉規約性間接請求策略〉暗示請求策略。下面就各個請求策略進行具體分析。
直接性請求指說話人語句中中心語具有明確請求標示的言語行為,可分為強直接性和弱直接性。
1.強直接性
強直接性請求根據句型分為語氣推導、需求陳述和義務陳述。在漢語中,語氣推導主要通過語氣(命令、陳述、疑問)和詞匯[請(命令)、幫(我)、替(我)、別、讓、叫、把]形式表達請求行為,需求陳述通過“要、要求、給我、需要”等詞語,義務陳述通過“應該、必須”等詞語,表達請求行為。
在韓(朝)語中,請求行為強直接性與句式相關,語氣推導型策略通過命令句詞尾形式表達請求行為,如下面的例(1);需求陳述策略通過句詞尾等,如下面的例(2);義務陳述策略通過詞尾等,如下面的例(3)。
2.弱直接性
弱直接性請求可根據維護聽話人體面的策略分為邀請句和委婉需求陳述。漢語邀請句主要通過詞匯“吧、啊、一起、共、讓我們”等表達共同為之和嘗試請求;通過“要求、請求、懇求、拜托”等詞語,委婉陳述表達請求。
間接性請求指說話人中心語句中不具有明確請求標示,而是通過愿望和提議方式進行請求的言語行為。間接請求根據請求方式可分為愿望陳述和提議陳述。
暗示性請求指說話人中心語句中不具有明確請求標示,而是通過言外之力進行請求的言語行為。暗示性請求分為只提及一部分與請求內容相關要素的強暗示,以及不提及任何與請求有關的要素,只依靠情境的脈絡進行推論的弱暗示。
漢語一般通過“時候到了、需要、義務、重要”來表達強暗示,通過“如果……就會……”“只有……才能……”等表達弱暗示性請求。
由于漢語的文章標題普遍省略句末語氣詞,而朝(韓)語的文章標題省略謂詞終結表現的情形占比較高,所以漢韓(朝)語正文和題目的請求的言語行為存在差異,本文將分別對這兩種表達方式進行觀察。
《習》中包括18個一級和79個二級標題。原文中18個一級標題全部為謂詞性標題,其中“謂詞+賓語”結構形式16個,“狀語+謂詞+賓語”2個。朝譯本中一級標題全部處理為歸類標題,即采用“謂詞句-(關于)”介賓結構。韓譯本中一級標題都采用“謂詞句-”結構,這種方式在韓國語新聞中經常使用,表達在間接設定讀者情形下對過去的動作進行簡要陳述(https://dict.naver.com)形式。例如:
(10)原: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原文中二級標題的正文都是在不同時間和地點,及對不同對象的演講稿,將這些不同文章放置到一個一級標題下,本身具有歸類的目的。但原文中沒有使用“關于、對于、相關”等歸類詞語,說明一級標題的真實目的并不在簡單歸類。作為國家領導人講話內容標題,其主要目的在于引導公眾觀念,使其形成一定價值觀的語用功能。那么標題中必定會體現這一“語用前提”——“那些對語境敏感的,與說話人(有時還包括說話對象)的信念、態度、意圖有關的前提關系”。[10](63)這種“語用前提”正是通過陳燕(2006)指出的謂詞性標題具有的肯定、必然、愿望等意義體現的。[11](47)依據塞爾的言語請求行為標準,原文一級標題都可歸納為語氣導出型直接請求行為,但朝譯本一級標題使用的非終結詞尾“-”和韓譯本陳述詞尾“-”難以判斷為請求行為。
在原文79個二級標題中,75個標題表現出請求行為,翻譯變異情況如下表:
通過表2可以知道,按本文標準原文與朝韓譯本比較請求策略,二級標題變異情況只分為變弱和無變化,言語請求策略變弱情況最多,朝譯本為55個,韓譯本為54個,占比分別為69.6%和68.3%,兩種譯本沒有顯著差異,其中“語氣推導→邀請句”變異最多,其次為“強暗示→無請求”形式。
表2 二級標題翻譯請求類型
(11)a.原:堅持和運用好毛澤東思想活的靈魂
(12)原: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中華民族近代以來最偉大的夢想
原文二級標題中有44個“謂詞+賓語”型,如(11a)6個把字句,如(11b)1個“讓”祈使句等“語氣推導”請求方式,其絕大部分在朝韓譯本中譯為“”邀請文形式提出提案,采取了請求明示度降級的翻譯變異。(12)為“強暗示→無請求”形式的例子,原文使用肯定句來暗示請求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努力,朝韓譯本無請求行為。
在請求策略態度沒有變化類型中,朝韓譯本幾乎一致,只有一些細微差異。
(13)原:始終把人民群眾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
(14)原: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
(15)原:準確把握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的指導思想和目標要求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知道,《習》的一級標題請求行為的朝韓翻譯變異只有一種形式,即“語氣推導→無請求行為”,請求策略明示度明顯降低,朝韓語譯本無請求策略的出現。漢語是意合的語言,朝韓語是形合的語言。漢語中可使用一種語法形式表達多種語用功能,《習》中的一級標題既有歸類的功能又有請求功能,但朝韓語由于句法的限制,一旦與某種詞尾結合,只能表達該詞尾固有的語用功能。本文認為正是由于這種原因用朝韓語翻譯一級標題時,就要在請求和歸類功能上進行選擇。朝語譯本為區分于二級標題,明確選擇了歸類功能,而加譯了韓語譯文也考慮到了一級和二級標題的區別性,因此也沒有選擇表達請求功能的方式,又考慮到尊重原文述賓結構,而采用了“-”陳述詞尾,通過簡要陳述過去工作的方式,隱性地表達了歸類功能。
二級標題的變異翻譯形式為“語氣推導→邀請句”和“強暗示→無請求”,請求變異方式變弱,原文與譯文間存在翻譯變異占比接近70%。這表明譯者在標題翻譯上主觀性表達較強,譯者主觀上具有降低請求明示度的傾向。這與李鐘哲對韓國語報紙社論題目的調查結果相似,在韓國語社論題目普遍使用命令句和邀請句,極少使用需求陳述和愿望陳述請求方式。[8](221-255)
本文就《習》中10、11、12章正文中請求行為進行了考查,根據本文標準判斷為請求行為的句子有157個,其在朝韓語譯本中的請求行為表現如下面的表3所示:
表3 正文請求行為在朝韓譯本中的體現
變強 強暗示→義務陳述 2 1.3% 2 1.3%邀請句→義務陳述 1 0.6% 1 0.6%提議陳述→義務陳述 2 1.3% 2 1.3%愿望陳述→義務陳述 0 0% 1 0.6%愿望陳述→邀請句 0 0% 1 0.6%
通過表3可以知道,按本文標準原文與朝韓譯本比較請求策略,正文翻譯變異情況只分變弱、變強和無變化。其中,言語請求策略沒有變化的情況最多,三種朝譯本為146個,韓譯本為145個,占比分別為93.0%和92.4%,兩種譯本沒有顯著差異。朝譯本請求策略變弱為6個,占比為3.8%,請求策略變強為5個,占比為3.2%;韓譯本請求策略變弱為5個,占比為3.2%,請求策略變強為7個,占比為4.5%。
在沒有翻譯變異的區間中,與原文采用相同請求策略的有64個,語氣推導和需求陳述策略大部分在譯文中采取了義務陳述策略,共計82個,在譯文中沒有出現這兩種策略類型。
(16)原:需要特區政府和澳門社會各界繼續努力。
(17)原:堅持實現共同發展的目標。
例(17)中原文的“需要”詞匯型需求陳述請求和(18)“述賓”型語氣推導請求,在朝韓譯文中都使用了詞尾“”型義務陳述請求。
在請求策略變弱區間中,翻譯變異類型有如下形式。
(18)原:更應該讓其中蘊藏的精神鮮活起來。
(19)原:愿同各方一道努力,……作出更大貢獻。
(21)原:……其他國家也都要走和平發展道路,……
(23)原:這些我們必須始終不渝堅持下去,永遠不能動搖。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知道,《習》的正文請求行為的朝韓語翻譯比起標題翻譯,變異翻譯占比非常少,僅占7%左右,表明譯者在正文翻譯上盡量減少主觀化表達,盡可能尊重原文請求表達。在朝韓譯本中,義務陳述請求策略使用最為廣泛,其次為愿望陳述請求策略。這與李鐘哲對韓國語報紙社論正文的調查結果相似,在韓國語社論正文中,極少使用邀請句和命令句策略表現請求行為,義務陳述請求策略占主導地位。朝韓譯本在翻譯變異數量占比相差不多,但在韓國語譯本的請求策略的多樣性上要強于朝譯本,這說明朝譯本讀者群體較韓譯本群體更明確,請求策略的選擇上趨于單一化。
本文通過《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一卷)和朝韓譯本的分析,就原文和譯文間請求策略翻譯轉換進行了考察。漢朝韓語請求言語行為以直接請求為主,實施策略的明示度分為:直接策略、規約性間接策略和非規約性間接策略。《習》的一級標題請求行為在朝韓譯本中無請求策略的出現,朝譯本采用明確歸類意義的“-”,韓譯本采用“-”。二級標題的朝韓語譯文變異形式以“語氣推導→邀請句”為主,占比皆超過60%,請求變異方式是變弱的,表明譯者在標題翻譯上主觀性表達較強。《習》的正文請求行為的朝韓語翻譯比起標題翻譯,變異翻譯占比非常少,僅占7%左右,表明譯者在正文翻譯上盡量減少主觀化表達,盡可能尊重原文請求表達。韓國語譯本的請求策略的種類多于朝譯本,說明朝譯本讀者群體更明確,請求策略的選擇上趨于單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