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報道、審計意見購買與延期披露年報

■/ 劉 杉 李 云

一、引言

Lennox 于2000 年提出了審計意見購買模型，發現上市公司通過審計師變更，成功地進行了審計意見購買，獲得了標準無保留審計意見。之后，Newton et al.（2016）、張子健（2018）、耀友福等（2020）分別對審計意見購買行為進行研究，并將其擴展至內部控制領域，對內部控制意見購買行為進行了研究。傅紹正等（2021）將審計意見購買行為深入到資本市場信息披露領域，發現延期披露年報顯著改善了審計意見。2021 年4 月底媒體報道我國80 家上市公司組團對年報進行了延期披露，這對公司帶來不利影響的同時也對資本市場的穩定性帶來沖擊，因此有必要對延期披露年報的原因進行分析。

媒體報道作為一種非正式制度，在資本市場對上市公司起到了外部治理作用，能夠有效降低外部投資者與公司管理層的信息不對稱，進而減少管理層的機會主義行為。因此，如若媒體對公司審計意見購買的行為進行跟蹤報道，是否能夠減少上市公司延期披露年報呢？此類問題的研究對深入認識媒體報道的治理作用，對規范資本市場健康發展也意義重大。

二、理論分析與研究假設

（一）延期披露年報與審計意見購買

注冊會計師需要根據獨立審計準則的要求，按照預先設定的審計程序，在取得相應的審計證據以后，對財務報告進行審計，并最終出具審計報告。高質量的審計可以提高公司對外披露的會計信息質量，從而降低外部投資者與公司管理層的信息不對稱，減少管理層謀取私人利益的行為。注冊會計師如若發表標準無保留審計意見，則說明公司內部控制良好，公司內外信息不對稱程度較低，提供的會計信息質量較高，從而能夠吸引外部投資者以較低的成本進行融資，可以降低債務融資成本（Minn?is，2011）；如果出具非標審計意見，則會向市場傳遞這樣一種信息，即公司的錯報風險或經營風險較高，會對公司造成一定的融資約束，從而提高公司的債務融資成本（Chen et al，2016）。劉笑霞等（2021）研究發現非標審計意見的出具會導致公司投資規模顯著降低,非標審計意見對投資的影響具有長期性。因此,企業為了規避非標審計意見帶來的不利影響，會有強烈的動機要求注冊會計師變更審計意見，出具標準的審計意見報告。而在上市公司改善審計意見的過程中，一方面，管理層需要花費大量時間與注冊會計師進行溝通談判，注冊會計師在這一過程中也需要時間進行成本效益分析。基于時間因素的考量，管理層會選擇延期披露年報，因為延期披露年報會為企業的拉鋸式談判提供時間，進而提高審計意見改善的可能性（傅紹正等，2021）；另一方面，企業管理層在對注冊會計師進行游說改善審計意見的過程中，同樣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在這過程中也會伴隨眾多不確定性，從而會影響到年報的正常編制，使得年報不能按照原先約定披露時間進行披露。綜上分析，本文認為上市公司為了購買審計意見，往往推遲披露年報，從而提出本文的假設1：

H1：審計意見的購買行為會導致上市公司延期披露年報。

（二）媒體報道、審計意見購買與延期披露年報

媒體既是資本市場的信息中介，也是市場的監督者。媒體通過收集、選擇、驗證和包裝信息，大大降低了經濟人獲取信息的成本（Dyck et al，2008）。同時媒體出于經濟利益的追求，會積極跟蹤可能存在治理問題的企業（醋衛華和李培功，2012）。李培功和沈藝峰（2010）研究發現若公司違規現象被媒體曝光，會引發行政機構干預，迫使公司改正違規行為。而延期披露年報是一種信號傳導，當公司業績不佳時，經理們會傾向于推遲披露年報（Haw et al，2000）。若上市公司沒有按照預定時間披露年報，勢必會引起媒體的追蹤報道，以挖掘上市公司延期披露年報背后的深層次原因，從而吸引投資者的關注，這會對企業延期披露年報進行審計意見購買的行為產生一種威懾作用，上市公司會對延期披露年報這一行為的風險與收益進行充分考量。隨著媒體的持續跟蹤與取證分析，公司的一些違規行為會被漸漸識別，公諸于眾，這不僅使公司形象、管理層聲譽受到損害，還會引起行政監管部門的介入，深入調查公司的違規行為，公司會面臨罰款、停牌糾正等懲罰。此時上市公司管理層推遲披露年報進行審計意見購買的動機會大大降低。綜上分析，本文認為媒體報道會減少上市公司審計意見購買行為進而正常披露年報，從而提出本文的假設2：

H2：媒體報道能夠抑制審計意見購買行為從而改善上市公司延期披露年報現象。

三、研究設計

（一）樣本選擇和數據來源

本文選擇2015-2019 年中國A 股上市公司為初始研究樣本，在剔除ST和金融行業上市公司、研究期間IPO的上市公司、財務數據缺失的上市公司后，總共得到10697個觀測值。其中媒體報道數據來自中國上市公司財經新聞CFND數據庫，延期披露年報、審計意見購買等財務數據來自國泰安CS?MAR數據庫。為消除異常極端值對實證結果的影響，本文對所有連續性變量均在1%和99%分為點上進行縮尾處理，實證數據處理采用stata16.0統計分析軟件來完成。

（二）變量定義

1.被解釋變量：延期披露年報。本文采用0、1虛擬變量衡量是否延期披露年報。若實際公告時間晚于預約披露時間，則說明上市公司延期披露了年報，記為1；反之記為0。

2.解釋變量：包括審計意見類型和審計意見購買。審計意見類型包括標準審計意見和非標準審計意見，上市公司收到標準審計意見，記為0，收到非標審計意見記為1。

審計意見購買。借鑒Lennox（2000）審計意見購買模型，上市公司獲得非標審計意見概率為P（Oit=1）=P（Oit=1/Nit，Oit-1，Xit），獲得標準審計意見概率為P（Oit=0）=P（Oit=0/Nit，Oit-1，Xit）。在延期披露年報情況下獲得非標審計意見概率P（Oit1*=1），在沒有延期披露年報情況下獲得的非標審計意見概率P（Oit2*=1），兩者之差OPit=P（Oit1*=1）－P（Oit2*=1）。而當Nit與OPit顯著負相關時，則說明上市公司成功進行了審計意見購買并延期披露了年報。

3.調節變量：媒體報道。媒體報道數據來自中國上市公司財經新聞CFND數據庫，該數據庫包含網絡與報紙兩大不同來源的媒體報道數據，并將媒體報道類型進一步區分為正面、中性、負面報道。本文媒體報道的衡量是利用該數據庫網絡與媒體正面、中性、負面報道加總+1取對數得到。

4.控制變量。本文借鑒翟勝寶等（2016）和傅紹正等（2021）的研究，選取審計師變更、資產負債率、資產收益率、管理層持股、經營現金流比率、存貨比率、應收賬款比率、營業收入增長率、公司規模為控制變量。此外，本文還引入了行業與年份控制變量，以控制行業與年份固定效應。

變量具體定義見表1：

表1 變量定義表

（三）模型構建

為驗證假設1，借鑒Lennox（2000）審計意見估計模型和翟勝寶（2016）的研究，設公司i在t期間獲得的審計意見類型Oit與本期延期披露年報行為Nit、上期審計意見類型Oit-1以及公司其他基本特征Xit存在相關關系，則公司i在t期間獲得的審計意見預測值Oit*可用模型（1）表示：

其中：Xit為控制變量，ε為誤差項（下同）。

由模型（1）求出在延期披露年報情況下獲得的審計意見預測值Oit1*與在沒有延期披露年報情況下獲得的審計意見預測值Oit2*,然后代入模型（2）計算在延期披露年報情況下獲得非標審計意見概率P（Oit1*=1）與在沒有延期披露年報情況下獲得的非標審計意見概率P（Oit2*=1），兩者之差OPit=P（（Oit1*=1）－P（Oit2*=1）。若OPit<0，說明企業存在延期披露年報進行審計意見購買的動機。

接下來構建模型（3），將延期披露年報Nit作為被解釋變量，審計意見購買OPit作為解釋變量，其他公司特征變量Xit作為控制變量，并進一步控制行業、年份固定效應進行Logit回歸，若β1<0，則驗證假設1：即延期披露年報的公司成功進行了審計意見的購買。

為驗證假設2，即媒體監督能夠抑制企業審計意見購買的行為從而減少延期披露年報行為，本文在模型（3）的基礎上進一步加入了媒體報道Mnit以及媒體報道Mnit與獲得非標審計意見概率之差OPit的交乘項Mnit×OPit。若θ3>0，則驗證假設2，媒體報道能夠抑制企業由于審計意見購買的行為導致的延期披露年報。

四、實證分析

（一）描述性統計分析

表2列示了各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由表2可知，媒體報道Mnit的均值為4.971，最小值為2.708，最大值為8.338，即樣本公司被媒體報道的平均篇數為144 篇，最小篇數為14 篇，最大篇數為4179篇，表現出較大的差異性，說明媒體對上市公司報道具有扎堆現象。非負面媒體報道UMnit的均值為4.620，最小值為2.303，最大值為8.052，即樣本公司被非負面報道的平均篇數為101篇，最小篇數為9 篇，最大篇數為3139 篇。負面媒體報道NMnit的均值為3.657，最小值為1.099，最大值為7.028，即樣本公司被負面報道的平均篇數為38篇，最小篇數為2篇，最大篇數為1127篇。相比于非負面報道，負面報道的均值、最小值、最大值均有所下降。延期披露年報Nit的均值為0.203，說明大約有20.3%的樣本企業存在延期披露年報的現象。獲得非標審計意見概率OPit的均值為-0.025，最小值為-0.558，最大值為-0.0006，說明延期披露年報可以平均降低2.5%的非標審計意見，最多可以降低55.8%的非標審計意見，最少可以降低0.06%的非標審計意見。審計師變更Switchit的平均值為0.116，說明有11.6%的樣本企業在研究期間變更了審計師。資產負債率LEVit的均值為0.420，中位數為0.411，最小值為0.063，最大值為0.880，說明樣本企業的財務杠桿水平總體較為合理，但仍有部分企業財務杠桿水平過高，公司存在較大的財務風險。管理層持股比例Mshareit的均值為0.144，中位數為0.018，最小值為0，說明樣本企業管理層持股比例仍較低，還要部分企業管理層不持有公司股份。存貨比率Inventit和應收賬款比率AccRecit均值分別為0.138、0.130，說明樣本企業存貨、應收賬款占總資產比率并不高，在一個較為合理的水平。資產收益率ROAit均值為0.040，最小值為-0.252，最大值為0.210；經營現金流比率CFOit均值為0.049，最小值為-0.144，最大值為0.234。說明樣本企業的盈利能力并不強，少部分企業處在虧損狀態。營業收入增長率Growthit均值為0.189，最小值為-0.498，最大值為2.473，說明樣本企業總體發展能力較好，但仍存在較大差異。

表2 各變量描述性統計結果

（二）相關性分析

表3 列示了各變量的Pearson 相關系數。其中延期披露年報Nit與出具非標審計意見概率OPit的相關系數為負，并在1%的水平上顯著，初步驗證了假設1。與此同時，觀察表3各變量間的Pearson 相關系數可以發現，均小于0.5，說明本文選取的各變量之間不存在嚴重的多重共線性問題，回歸結果不會受多重共線性問題的干擾。

表3 各變量間的Pearson相關系數

（三）回歸結果分析

表4 第一列報告了延期披露年報Nit與獲得非標審計意見概率OPit的Logit多元回歸結果。由表4第1列可知，延期披露年報Nit與獲得非標審計意見概率OPit的估計系數為-5.0883，t 值為-10.10，在1%的水平上顯著，說明延期披露年報Nit與獲得非標審計意見概率OPit呈顯著的負相關關系，審計意見購買的公司進行了延期披露年報，假設1 得證。上市公司為了規避出具非標審計意見帶來的不利影響，存在著通過延期披露年報進行審計意見改善的動機。同時觀察控制變量的Logit多元回歸結果可以發現，延期披露年報Nit與審計師變更Switchit的估計系數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正，也說明延期披露年報的公司進行了審計師的變更，以期獲得更為有利的審計意見。延期披露年報Nit與資產負債率LEVit的估計系數在5%的水平上顯著為正，與經營現金流比率CFOit的估計系數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負，也進一步說明經營業績差、財務杠桿水平高的公司會進行年報的延期披露，因為這一類公司被出具非標審計意見概率較大，公司希望通過延期披露年報進行審計意見購買，以期獲得標準審計意見，將負面影響降至最低。

表4第2列報告了加入媒體報道Mnit及媒體報道Mnit與獲得非標審計意見概率OPit的交互項OPit×Mnit之后的Logit多元回歸結果。由表4 第2 列可知，媒體報道Mnit與獲得非標審計意見概率OPit的 交互項OPit×Mnit的估計系數為0.5917，t 值為1.54，此時估計系數已由負逆轉為正，即說明媒體報道能夠緩解企業通過審計意見購買的行為進行延期披露年報，假設2得到一定程度驗證。也即媒體報道能通過降低企業內外部的信息不對稱、通過聲譽機制以及行政干預機制對企業管理層起到威懾作用，管理層基于成本與收益的考量，會降低其因為審計意見購買的動機而延期披露年報。

表4 Logit多元回歸結果

五、進一步分析

媒體報道按其性質可進一步區分為負面媒體報道與非負面媒體報道。相較于非負面媒體報道，負面媒體報道對企業的威懾性作用更強。具體表現為：一是負面媒體報道會嚴重影響管理層的聲譽、企業的形象，會導致其喪失潛在的就業機會；二是若媒體曝光了企業的違規現象，會引發相關行政監管部門的干預，企業會面臨停牌整頓等一系列懲罰措施，企業的資金鏈很有可能就此斷裂；三是負面媒體報道降低了投資者與企業的信息不對稱程度，企業一些不愿為人知曉的負面信息也會進一步公之于眾，增加了企業因隱匿壞消息被隨時揭露的風險。

綜上分析，本文認為負面媒體報道對企業進行審計意見購買進而延期披露年報的抑制作用更為明顯。為驗證上述假設，本文將媒體報道Mnit這一調節變量進一步按性質區分為負面媒體報道NMnit與非負面媒體報道UMnit代入模型（4）進行Logit多元回歸。回歸結果如表5所示。表5第1列展示的是將非負面媒體報道UMnit作為調節變量進行Logit多元回歸的結果，其中獲得非標審計意見概率OPit與非負面媒體報道UMnit的交互項估計系數為0.1068，t 值為0.26，說明非負面媒體報道能夠緩解企業通過延期披露年報進行審計意見購買的行為，但沒有獲得統計意義上的顯著。表5第2列展示的是負面媒體報道NMnit作為調節變量納入模型（4）進行Logit多元回歸的結果，其中獲得非標審計意見概率OPit與非負面媒體報道UMnit的交互項估計系數為1.2360，t 值為3.26，在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為正，即負面報道能夠顯著抑制企業審計意見購買的行為及延期披露年報。由此，通過兩者的Logit多元回歸結果的對比分析，驗證了負面媒體報道對企業延期披露年報進行審計意見購買能夠起到顯著的抑制作用。

表5 區分媒體報道性質的Logit多元回歸結果

為增強本文實證回歸結果的穩健性，本文重新度量獲得非標審計意見概率之差OPit，直接用模型（1），延期披露年報與不延期披露年報獲得的審計意見擬合值之差OPit1度量OPit，代入模型（3）進行重新回歸。回歸結果與前文所述一致。

六、結論與啟示

延期披露年報現象、審計意見購買行為一直是社會各界高度關注的問題。本文選取2015-2019中國A股上市公司為研究樣本，運用Lennox（2000）審計意見購買模型研究了媒體報道、審計意見購買與延期披露年報三者之間的關系。結果表明，延期披露年報的公司具有審計意見購買的行為，使其審計意見得到了顯著的改善；而媒體報道能夠有效降低企業審計意見購買行為進而減少延期披露年報的發生。進一步區分媒體報道的性質發現，負面媒體報道能夠發揮顯著的治理作用。

通過本文的研究結果可以得到如下啟示：（1）完善上市公司定期報告預約披露制度及相關法律法規，對公司延期披露年報行為加強監管。（2）加大對公司審計意見購買行為懲罰力度，使公司基于違規成本的考量不敢越過這一紅線。（3）充分發揮媒體的監督治理功能。鼓勵媒體追蹤報道公司深層次信息，減少公司內外部的信息不對稱，提高公司年報的信息質量，督促上市公司及時準確披露相關信息。同時，媒體報道會使上市公司成為社會輿論焦點，引起公司的利益相關者的高度關注，進而約束公司管理層進行審計意見購買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