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曉
(蘇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蘇州,215123)
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共產黨在農村推行了廣泛的掃盲運動。掃盲,即讓人們掌握文字以便進行普遍性的溝通與交流。以往,長于土地、世代定居、封閉守舊是廣大農村的真實寫照,費孝通將之稱為“鄉土性”。在這樣的社會條件下,農民們似乎并不需要文字,而僅需借助一些“特殊語言”(即生成于農村社會、擺脫字句固定意義的“行話”)、祖輩流傳的經驗,即可流暢溝通、安穩生活。[1]本文擬以新中國成立初期江蘇農村掃盲運動為中心,考察“文字下鄉”的前提條件、系統鋪展及社會效應等,還原歷史細節。
之所以能在農村掀起掃盲運動,是因為新中國成立初期農村社會的基礎、結構、觀念等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引發了鄉土性松動。鄉土性的松動具體表現為土地所有制、人際關系、社會秩序和農民精神生活的變化。
第一,土地所有制的變革。隨著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推進,中國共產黨在農村實行土地改革,沒收地主土地分配給無地少地的農民以實現“耕者有其田”,使得農村土地所有制開始發生根本性變化。農民不再僅僅依靠土地的平等繼承原則來獲得土地,不再為無地少地而痛苦。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共產黨為了恢復國民經濟和維持政治穩定,遂積極倡導和鼓勵發展勞動互助合作組織,建立起“在工人階級領導的國家政權管理之下的勞動人民群眾的集體經濟組織”。[2]1951年公布的《中共中央關于農業生產互助合作的決議(草案)》,提出個體農民要“組織起來”,才能“發揮農民勞動互助的積極性”,“這種勞動互助是建立在個體經濟(農民私有財產)的基礎上的,其發展前途就是農業集體化”。[3]農業集體化主張,將以往個體化的農村經濟推上了集體化的發展道路,一反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模式,封閉凝固的鄉土社會呈現出開放互通的態勢,傳統的以家為本位的觀念愈發轉向以集體為本位。
第二,人際關系的變化。在中國傳統鄉土社會以親屬關系為核心的人際關系中,相對于男性而言,女性居于“配軸”的位置,其權力受到了壓抑,呈現為男尊女卑的社會樣態。而隨著近現代社會革命運動的深入發展,涌現出“打破奴役女子的舊禮教”“男女教育平等”“結婚離婚自由”等口號與主張。一些進步人士深入廣大農村,組織農村女性識字,使得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意識到自身存在之于家庭、社會的價值——生育、勞作并不是女性僅有的職責,她們生而享有與男性等同的權利。隨著這種觀念的傳播,廣大農村女性的思想得到了極大的解放,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沖擊了以男性血緣關系為主軸的人際關系格局。新中國成立后,《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的頒布,更是在法律意義上確證了男女平等的合法性,弱化了男尊女卑的社會觀念,出現了“生男生女都一樣”“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呼聲。
第三,社會秩序的轉變。在傳統的鄉土社會中,社會秩序的維系憑靠的是封建社會遺留下來的“禮法”的變種——“社會公認合式的行為規范”或者“傳統”,即“‘禮治’的社會”。[4]人們以“禮”來確證和奠定人倫秩序,在長幼親疏關系中蘊生出長者對幼者、族長對族人等教化權力,維持鄉土秩序的存續。而隨著政權的鋪展、下移、洇滲,這種由“禮”衍生的社會秩序逐漸被弱化了,轉而形成人法共治的社會秩序。詳言之,一方面,新中國成立初期以憲法為核心建立法律體系,為農村社會治理提供法律規范支撐,另一方面,廣大農村建立起黨組織,吸納大量的農民為共產黨員,并從中培養出新的代表農民階級利益的精英群體——以村書記為代表的村干部群體,來領導農村社會的重建與發展。[5]由此,法律與村干部群體相互融合,共同支撐起農村社會秩序的重構。
第四,精神生活的移易。農民最為關注的是如何生存下去并因此堅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勞作規律,竭盡全力照料田地里的作物,將期盼交托于“土地公”“龍王”“風神”“雨師”“電母”等神明,祈禱風調雨順、歲稔年豐。而在信奉無神論的中國共產黨人領導下的土地革命運動中,農民們實實在在地獲得了土地,并轉而信仰共產主義,認可憑借自己的雙手創造出美好生活的理念。
總而言之,在新的社會中,僅僅依靠“特殊語言”、經驗傳統是不夠的,農民們需要借助文字這一更為有效的溝通方式,來重新審視集體交往、人際關系、社會秩序、精神生活的變化,找到契合的生活位置。
新中國成立初期,全國農村的文盲率高達95%以上。[6]1950年,教育部與中華全國總工會聯合召開了第一次全國工農教育工作會議,明確提出:“識字教育是工農教育的起點”,要想“使他們逐步學成有文化、有教養的人”,就必須“開展識字教育,逐步減少文盲”。[7]同時,新中國成立初期江蘇省農村有超過1400余萬的青壯年文盲,這成為恢復國民經濟與維護政局穩定的一大桎梏。為此,江蘇省委、省政府遵照中共中央、中央人民政府的指示,在全省范圍內,尤其是農村地區,組織開展了“文字下鄉”運動。
縱觀新中國成立初期江蘇省農村掃盲運動的開展情況,不難發現組織機構先行是掃盲運動的主要特點。1949年6月,江蘇全境解放,設立了蘇北、蘇南、南京市三個省級行政區,直到1952年11月15日才重新恢復江蘇省這一省級行政區。因此,筆者所考察的新中國成立初期江蘇省農村掃盲運動是居于1952年至1960年這一時段內。1953年11月21日,江蘇省人民委員會應黨中央、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的號召,在江蘇省委的領導下,正式成立江蘇省掃盲工作委員會,專門負責江蘇省掃盲運動的相關事宜。1955年3月,省掃盲工作委員會與教育廳實行合署辦公,教育廳下設工農教育處,專門負責江蘇省農村教育工作,并以掃盲工作團協助各地檢查鄉、社基層掃盲規劃和組織入學的工作情況,協助各地建立鄉掃盲協會和青年掃盲隊的組織,協助各地訓練師資和改進教學工作。與此同時,在各級人民委員會的主持、指導下,自下而上建立各級掃盲協會,明確縣市以下農民掃盲專職干部職稱為“掃盲輔導員”,使農民們能夠發揮自主能動性,推進掃盲進程。
江蘇省農村掃盲工作是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進行的,是由“自上而下的行政機構設置”與“自下而上的農民自發組織”有機嵌合在一起的系統化工程。具言之,這一工程是由“省教育廳—省掃盲工作委員會”主導構筑的,借由向農村社會延伸的政治組織架構,實現掃盲運動的逐級傳導,輔之以由1個直屬隊與8個大隊構成的掃盲工作團,來指導、規范、調節農村的掃盲工作。與此同時,在政府的倡導與支持下,廣大農民群眾自發地、自下而上地建立掃盲協會,積極調解各地、各村的掃盲工作。

圖1 江蘇省農村掃盲工作組織機構圖(1952—1960)
這場“文字下鄉”運動的開展要依托一定的隊伍來實施,其中,干部與教師是主力軍。江蘇省為了保證掃盲運動的順利開展,組織和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干部投入到農村的掃盲工作中。除了掃盲工作委員會的委員是兼職干部,省、市、縣級掃盲機構都配備了專職干部,并與各級教育部門合署辦公。在縣市以下的鄉、社基層政府則按照人口、地域等情況,配備1至2名農村掃盲專職干部,即掃盲輔導員,負責宣傳和貫徹掃盲工作的方針、政策,協助鄉、社制定掃盲事業計劃,定期檢查督促幫助解決鄉、社掃盲工作中存在的問題,進行教學指導,負責群眾教師的培養訓練工作,總結推廣鄉、社的辦學經驗和群眾教師的教學經驗等。同時,省掃盲工作團組織各師范學校二年制小學教師輪訓班的二年級學員、省工農業余教育干部訓練班學員和必要的干部,持續不斷地向農村培養、輸送掃盲干部。在教師隊伍建設方面,由教師直接承擔“一線”掃盲教育工作,以專職教師為主,按照各地區農村的人口數量、地域和文化的差異,從師范院校、函授學校、中小學、機關單位、各類培訓班等抽調熟悉當地情況的兼職教師乃至代課教師,形成了“專職—兼職—代職”相結合的教師隊伍體系。
新中國成立初期,江蘇省主要是以群眾運動的方式來開展掃盲工作。比如,淮陰專區(今屬淮安市)在總結掃盲工作時提到:掃盲工作必須由黨來領導,必須建立一條線領導,抓住先進經驗、及時全面推廣;大搞群眾運動、造成掃盲聲勢,采用層層發動、會會貫徹、鳴放辯論、搞通思想的辦法,現場參觀、按時評比。同時,各地政府部門積極利用報刊、廣播、各類典禮儀式、黑板報、橫幅標語等形式和渠道,宣傳掃盲運動。比如,新海連市(今為連云港市)掃盲協會在大街小巷里貼滿宣傳標語,“學習文化,適應生產需要,掃除文盲,趕上建設高潮”“勤學苦練,向文化進軍”“以‘愚公移山’的干勁掃除文盲,以日日夜夜的戰斗決心學習文化”“家家戶戶忙生產,男男女女學文化”“個個掃盲,處處皆民校,人人識字,家家無文盲”等,以此動員人們學習文化知識。[8]此外,政府其他部門亦參與到宣傳動員之中,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江蘇共青團,廣泛組織動員城市青年、在校學生進入農村,幫助農村開展掃盲工作。
江蘇省農村掃盲內容大致上分為兩個級別,即初級與高級,這兩個級別內容都包括了“文化教育”與“人民教育”兩個類型。其中,初級“文化教育”主要面向需要速成掃盲的農民,只需要學習以速成識字為目標的語文、以掌握簡單珠算為目標的算術以及以簡單認識自然界為目標的自然科目。高級“文化教育”則面向需要鞏固掃盲成果的農民,主要學習文學、代數等科目。初級“人民教育”主要面向有時間進入業余農校、冬學學習的農民,主要學習包括代數、平面幾何、中國歷史、自然地理、世界地理、中國地理等科目,而高級“人民教育”則面向需要鞏固學習內容的農民,主要學習包括代數、幾何、化學、物理、中國地理、教育、歷史等科目。
為了落實掃盲工作,在廣大掃盲干部、教師、學生、農民的共同努力下,江蘇省形成了以冬學、業余農校、記工學習班、青年掃盲隊等多措并舉的實施體系,即掃盲工作是與農業生產緊密結合在一起的。1958年,江蘇省教育廳發布了《關于深入開展掃盲運動的意見》,指出掃盲與生產緊密結合,是深入持久地開展掃盲運動的關鍵,根本措施在于:按照生產組織建立教學組織,根據生產組織的變化隨時改變教學組織,把生產組織與教學組織統一起來,農村農業社的生產隊即學習小組,隊長即學習小組組長,記工員任副組長;在調配勞動力的同時,調配識字的人,在布置生產任務的同時,布置學習任務;為了使掃盲促進生產和加快掃盲速度,必須切實改革識字教學工作,必須貫徹以整風、生產為中心,帶動掃盲等工作的精神。[9]由此,憑借系統的掃盲工作,農民群眾的社會主義覺悟提高,進一步打破封建迷信思想,促進了農業生產發展。
江蘇省在農村展開的速成式“文字下鄉”模式,對個人、農村、社會層面各有助益。
其一,促進農民素養的提升。根據省掃盲工作委員會的統計,僅1953年至1957年,就掃盲了近149萬余農民。雖受政治運動影響,實際人數遠低于該數據,且存在復盲的現象,但不可否認的是此次掃盲規模之大,對農民個人影響之深。例如,徐州利國鐵礦裝卸工馬玉田,20天認識2000多字,成為實驗班中學習最快、識字最多的學員,還拿起筆給毛主席寫信,匯報他掃盲學習成果和對新社會的暢想。毛主席回信贊揚了他,為此他“一信成名”,成為那個時代工人中的脫盲典型。[10]寶應縣(今屬揚州市)宋埠鄉女社員芮道蘭,接受掃盲后能夠閱讀通俗讀物、幫助社里記工分,因而被評為省掃盲積極分子和全國青年社會主義積極分子。[11]這些識字的農民回到農村后,擔任起臨時教師甚至是兼職教師,幫助身邊的親人、朋友、鄉親識字,使得掃盲效率得到了極大提升。隨著識字水平的提升,民眾思想得以解放,開始有意識地摒棄包辦婚姻、男尊女卑等陳規舊習,全省農村的精神面貌總體上改善顯著。
其二,推進政治認同的建構。新中國成立初期,借由掃盲運動,實現政治認同的快速建構。一方面,在全省農村地區大力興辦各類學習班、掃盲班、業余農校等,為農民提供學習的機會,在學習的課程中,注入中國共產黨的艱苦奮斗歷史、革命英雄的先進事跡等,幫助農民提升社會主義覺悟。另一方面,借由基層黨組織,依憑組織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等內容,加強農村干部隊伍的思想教育,增強集體觀念以及“為人民服務”的理念,提升對中國共產黨的認同感,樹立共產主義理想信念,進而借由農村干部的先進作風、優良品格,樹立價值典范。這一系列舉措促使廣大農民群眾在思想上信任社會主義,信仰共產主義;在行為上支持中國共產黨,遵從制度規范?!拔淖窒锣l”運動由文化及政治的邏輯實踐從農民群眾的自編山歌里得到證實,“文化山呀文化山,過去登山比上天難,今朝有了共產黨,帶領我們高峰攀,工人上了文化山,能到月宮開礦產,農民上了文化山,火星上頭去種棉……共產主義象(像)天堂,人民公社是扶梯,一窮二白來改變,天堂就在眼面前?!保?2]
其三,利于農業生產的革新。隨著農村掃盲運動深入開展,農民文化素養得到大幅提升、思想觀念日益開放,逐漸意識到農業生產方式革新對于提升農業生產效率的重要作用。一是脫盲的農民們充分發揮自身主觀能動性,將掃盲教育與農業生產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根據“干哈學哈”的原則,農民們編寫了大量活頁教材,如除草時編寫了“肉刺不挑痛又癢,野草不出苗難長,男女社員齊出動,松土除草長好苗”,積肥時編寫了“千腳泥、草塘泥、地皮看見笑嘻嘻”“積緣肥來挖污泥,棉糧指標達到伊,社員個個笑嘻嘻,今后生活沒問題”。[13]二是經由政策宣傳,農民認識到合作社在農業生產中的優越性,自愿推進合作化進程。比如,在宿遷陸集鄉,農民積極研究合作社內存在的問題,在農業生產實踐中,總結經驗,逐漸摸索出“以點帶面”——經驗由中心社推廣到一般社、“以內帶外”——由黨員帶動村民等經驗,從整體上提高了農民生產積極性。[14]三是“文字下鄉”為農民們接受科技掃盲奠定了基礎。1956年,江蘇省委積極貫徹國務院制定的《1956—1967年全國科學技術發展遠景規劃》,組織一大批農業技術人員進入農村,為廣大農民提供農業技術指導,有力地促進了農業生產發展。[15]
新中國成立初期,江蘇省在廣大農村地區推行的速成式“文字下鄉”,有效提升了農民素養、建構了政治認同、革新了農業生產,為當時江蘇省經濟社會恢復與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從同時期的全國形勢來看,這一模式在推行過程中,系統探索了與“文字下鄉”相匹配的組織架設、隊伍建設、宣傳動員、內容建構、實施體系,在“文字下鄉”的組織方式、人員配備、動員模式、內容編制等方面,積累了諸多行之有效的經驗,為全國性的“文字下鄉”譜寫了“江蘇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