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敏,李銀廣
(廣州大學 美術與設計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廣東客家人主要居住在粵北與粵東地區,該地區還居住著畬族、瑤族等少數民族。廣東客家人在歷史上歷經了多次大遷徙,與當地的瑤族和畬族先民在不同歷史時期先后遷入。盡管3個民族在聚落方式上處于共同雜居的狀態,有許多經濟文化上的往來,但是在長期共處的過程中,依然保留著明顯的民族特色。在唐末至明中期,南遷的客家人(漢人)主要聚集在閩粵贛及周邊地區,粵北客家民系于南宋時期初步形成[1]。遷徙于此的客家人與當地瑤、畬等少數民族過著雜居生活,這些少數民族的生活習性滲透到客家人的生活中,形成了一支具有獨特方言和民俗文化特性的漢族客家民系[2]。作為客家文化的重要發源地之一,粵北河源市是嶺南客家先民南遷最早的落居地,其中一脈落戶在河源市和平縣彭寨鎮華表墩頭村。
畬族大約在南宋末年抵達粵東地區,其祖先與唐代活躍在潮州一帶的“蠻僚”和“諸蠻”有關。廣東畬族具有分散居住的特點,分別散居在14個縣市的44個鄉鎮,其中,鳳凰、蓮花、羅浮、九連和大庾5個山區為小聚居區。除潮安區和饒平縣部分村落與潮汕地區為鄰,其余畬族村民則與客家人聯系緊密。到了明清時期,客家移民被潮州人與廣府人稱為“客”,而畬族自稱“山里人”“山哈”或“山客”,意為居住在山里的客人,因此,外界很容易將這兩者混為同一個族群。
廣東的瑤人是湖南溪蠻的分支后裔,北宋時期,自湖南沿沅水下遷入粵北?,幾迨菑V東世居少數民族中人口最多、分布最廣的民族,可分為八排瑤和過山瑤兩個支系,現在主要分布在清遠市的連南、連山、陽山和韶關市的乳源、曲江、始興、樂昌等12個山區縣[3]?,幾宓木劬又行脑瓉碓诨洷保诒彼沃腥~遷徙到連州、韶州一帶的山區繁衍生息,因此,瑤族與客家人不可避免地在經濟文化上有所溝通[4]。其中,八排瑤的形成與廣東客家人有直接關系。瑤族人民首先從遷移到粵北的客家人身上學到了中原水稻的種植技術,不必再尋找新的土地,能在此地定居下來,在北宋末年衍生出一個新的支系—八排瑤[2]。
從廣東地區的畬族和瑤族語言及文化面貌來看,兩個民族與苗族有著毋庸置疑的同源關系,畬族與瑤族原本都屬于苗、瑤語支,畬族與瑤族皆供奉槃瓠為始祖,有相同的圖騰崇拜,甚至在某種意義上畬族崇拜槃瓠比瑤族更虔誠(畬族有崇拜物“圖騰畫卷”和崇拜標志“祖杖”,瑤族則無)。從兩族聚居的地理位置來看,畬族與瑤族雖然在廣東境內一東一西遙遙相望,但兩者在語言和文化面貌上極其相似。某學者曾指出“畬、瑤雖然同源,但在長期歷史發展中,已彼此疏遠,各自分開居住,獨自發展成為不同的族體”。廣東的畬族、瑤族和客家人在歷史上交流密切,文化相互影響、相互滲透的同時又保留著各自的特色,這一點除了表現在生活習性和文化信仰上,還表現在他們的服飾文化上。
客家人與畬瑤人久居山區,制衣材料多為自己種植、加工的麻布或購買的白坯土布,染布的顏料也多為自己采摘的植物枝葉、籽的汁液等, 因此,服裝的顏色不外乎青、藍。藍色不僅是普通百姓常用的服裝顏色,甚至很多客家民系中的富貴人家都喜愛穿著藍色衣物,只是布料、做工和款式更為精細[5]。自明代河源市和平縣彭寨鎮墩頭村村民的祖先遷徙至此,經歷明、清、民國的變遷,直到20世紀90年代,墩頭村的村民已熟練掌握先進的紡、織、染、踹技術。村里自產棉、麻和大青葉、梔子等純天然野生織染材料,以產地命名的“墩頭藍”在廣東省內頗有名氣[5]。時至今日,墩頭村的織染技藝仍然較為完整地保留了明、清時期廣東客家的織染技術。
關于瑤族使用植物染料染制衣物的記錄很早就有,如漢代《后漢書·列傳·南蠻西南夷列傳》記載:“織績木皮,染以草實。”[6]乳源瑤族的《龍鳳照批》又載:“后代以采,木朽柴濫,山土之荒,垅頭垅尾,開挖田坵,栽藍靛種姜點豆雜項,光彩盡行打落,免糧無稅,客販通行。”由此可知,瑤族先民在漢以前就已經學會使用植物染料染制衣物,而且古代瑤族人民普遍種植藍草,藍靛就是主要的植物染料。另外,瑤族婦女常在布料上刺繡幾何圖案樣式,或在藍染布料上通過蠟染和針線折染等工藝制成藍底白紋的靛染花布,瑤族蠟染制作方法在宋代周去非的《嶺外代答》中有詳細記載:“猺人以藍染布為斑,其紋極細。其法以木板二片,鏤成細花,用以夾布,而镕蠟灌于鏤中,而后乃釋板取布,投諸藍中。布既受藍,則煮布以去其蠟,故能受成極細斑花,炳然可觀。故夫染斑之法,莫猺人若也?!盵7]
畬族長期以來是“大雜居、小聚集”的人口分布格局,使不同聚集地的民族在生活方式和衣著服飾等方面展現出不同的面貌。畬族曾被稱為“菁客”,與瑤族、客家一樣,皆善制作藍靛染色,自明代以來,畬族人就在山上搭棚種植藍草。雜居于粵地的畬族、瑤族和客家人皆住山區深處,世代農耕,為了方便農作,客家婦女與畬、瑤兩族的女子一樣皆不纏足,在服飾色彩上也主要選擇藍、黑等耐臟、耐曬、不易脫色、久經水洗的顏色,這對常年勞作的畬族、瑤族、客家人來說,是一個實用價值較高的選擇。
廣東畬族和瑤族的藍染工藝多樣,如素染、藍印花布等。除花布外,藍靛素染在畬族和瑤族服飾中的應用也不在少數。墩頭村民鐘愛素染,在墩頭村中并未發現有印染花布的特例,基于此,本研究就三者的素染工藝進行對比分析,試圖找到其中的關聯與差異(表1)。

表1 河源市墩頭村客家、瑤族與畬族植物染料對比
《天工開物》記載了5種凡藍,即菘藍、蓼藍、馬藍、吳藍、莧藍,皆可成淀[8]。通過表1的對比可知,植物染料(藍靛)是用于藍染的關鍵,由不同的藍草發酵而成,不同種類的藍靛可染出綠、碧、青等顏色,而這些藍草的種植自然與地理環境有很大關系,如廣東墩頭村的客家以種植馬藍為主[5],廣東瑤族則使用蓼藍,畬族藍染工藝的選材卻以蓼藍輔以土茯苓為主。
藍草被收割、清洗干凈后便可用于制作藍靛,這是藍染工藝的重要環節。如果沒有制成合格的藍靛膏,就無法進行染色。如墩頭客家村民在浸泡藍草前常先攪碎藍草,可加快藍草腐爛的速度,因此,墩頭客家的藍草發酵時間短于畬族和瑤族的藍草發酵時間(表2)。藍草發酵時間除了受人為加工影響外,還受季節和溫度的影響,以上因素對藍草腐爛與藍靛素融出速度起到直接作用。藍草發酵后,墩頭客家、瑤族與畬族在撈腐葉、攪拌、沉靛和取靛泥的方法上多有相似之處。
藍靛的制作過程具有喜旱畏潮的特點,因為嶺南地區春季濕度較高,所以每年只有在夏、冬、秋3個季節可以制作發酵。另外,藍靛的優劣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石灰粉的比例,石灰粉的用量直接影響發酵的效果。如果石灰粉過量,藍靛會呈現出淡灰色,染布顏色就不鮮亮;如果石灰粉過少,藍靛則呈深藍色,染出布的顏色就會偏青,且難以固色。
制作好的藍淀膏不能直接染色,還需要經過還原過程生成可溶性的隱色體,這個過程稱為建藍,而建藍又由建缸和養缸兩個環節組成。在建藍工序上,畬族、瑤族與客家無異,即將備好的藍靛膏溶于水后與草木灰水攪拌均勻,便可倒入稀釋后的白酒攪拌近3 min,當天需多次攪拌使其充分接觸空氣進行氧化。在草木灰水的調配方法上,三者有不同的講究?,幾迦伺渲撇菽净宜姆绞绞窃诟椎纳隙酥谱饕粋€鋪有稻草的竹編篩子,在稻草上灑上水濕潤草木灰,讓經過草木灰過濾的水滴入缸內,以此方式往藍靛膏內加入草木灰水。墩頭村草木灰水的制作同樣需要過濾,還需要進行加溫處理,要先在草木灰中加水攪拌均勻并加溫20 min后靜置,待水溫變為常溫后,過濾到無雜質的狀態,便可將草木灰水倒入缸中。
建缸完成后,需經過7~10天的養缸環節。養缸是為了保持缸內藍靛分子的穩定性,需要染布時便可使用,染完布匹后,還需要繼續養缸。墩頭客家和瑤族、畬族的養缸方法大有不同?,幾鍕D女在建缸完成后,每天用竹竿或木棒攪拌染液一次,直至數日后水呈現黃色為止。墩頭村村民的養缸方法更有“晨灰、晚酒”的講究,即清晨在染缸中加入草木灰水攪拌,傍晚加入米酒進行攪拌,早晚各攪拌3次,數日后待水呈現黃色則基本完成(表3)。

表3 墩頭村客家、瑤族與畬族準備染液工序對比
建藍環節完成后便可染布,一般情況下,布匹在染色前還需要進行脫漿處理(表4)。通過表4的對比可知,客家、瑤族與畬族都是使用溫水搓洗布匹,將布匹中的漿洗去,這一步驟是為了使染色更加均勻。脫漿白布浸水后,將平展的染布正面朝下放入染缸,為了讓染布充分接觸染色素,需輕輕晃動染布。對于這一染布手法,三者并無太大差異,但每次浸泡的時間有較大差別。浸泡足時的布匹被撈起后會發生氧化,染布顏色由黃轉藍直至穩定不變為止,該步驟重復多次,直到達到預期的藍色純度和深度為止。

表4 墩頭村客家、瑤族與畬族染布工序對比
客家人與瑤族、畬族由于久居粵地且長期處于雜居的狀態,三者的藍靛素染工藝在某些程度上呈現出逐漸融合的趨勢。經過上文對河源市墩頭村客家、瑤族和畬族藍染技藝的對比,發現三者的藍染工藝流程明顯趨同,只是個別環節有所差異。如清代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一書中記載的明代畬族制作靛藍染料的方法與如今廣東畬族的制靛方法大不相同:“凌巨桶中,再越宿乃出其枝梗,納灰疾攪之,泡涌微白,久之漸青。泡盡靛花與灰俱降,乃澄蓄之而瀉出其水,則淀可濾而染矣?!盵9]該方法是將藍草在桶中浸泡后取出枝和梗,在桶中混入枝梗和石灰,快速攪拌至泛起微白的泡沫,靜置一定時間,待顏色漸深,泡沫消失,藍靛與石灰沉入桶底,上層水逐漸變清,再將藍靛上層的廢水排出,藍靛經過過濾后便可進行染色。然而,明代畬族的制靛方法屬于堿性水解法,只適用于菘藍植物,對含有靛甙的蓼藍并不奏效[10]。由此可知,明代廣東畬族的制靛與當今的選材和染色方法有明顯差異,與如今畬族使用的蓼藍制靛工藝有所不同,或許與畬族、客家以及瑤族的藍染工藝的交融有很大關系。
河源市墩頭村客家、瑤族和畬族藍染工藝的工序不會脫離采葉、制靛、建藍和染布的基本流程,但在一些環節上又有各自的特點,尤其表現在建藍環節。古時藍染技藝的傳承多為手口相傳,少有史料記錄,能保存到現在的相關史料更是寥寥無幾。因此,目前河源市墩頭村客家、瑤族和畬族藍染技藝在不同歷史階段的文獻資料非常有限,很難對其藍染技藝進行縱向研究,期待有專家開展更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