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史英靜 圖 Philip jaakartatravel Vermeulen-Perdaen YZERG philipus 曉霞看世界
2022年6月14日,銀灰色天幕下細雨紛飛。香港仔岸邊陸續有市民撐傘前來,久久佇立,為他們的“老友”送行。在港口船舶漫長而沉悶的汽笛聲中,一座龐大華麗的海上樓宇緩緩消失于海平線邊際……
海風攪擾人們的發絲,海浪嘩嘩地搖,碼頭空了。
他們沒有想到,這是珍寶海鮮舫的最后時刻。
四天后,珍寶海鮮舫航行至中國南海西沙群島附近水域時遭遇風浪,船身側傾入水,最終沉沒海洋。這座停泊在香港南區46年,陪伴幾代香港人成長的“世界最大海上食府”,只剩下了戲劇性的時代剪影,存在于人們的集體記憶里。
造價高昂的珍寶海鮮舫,其實脫胎于廣東沿海一帶再質樸不過的民俗——歌堂船。
作為香港城市發展的起點,香港仔地區曾在明朝嘉靖年間,以轉運東莞香木而聞名。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不少內地漁民一路漂泊到此謀生。他們看中這里適宜海產養殖的地理環境,定居下來,發展起“漁業一條龍”:有的漁民以售賣魚類為業,有的以維修漁船、售賣漁具維生……以船為家的他們,被稱為“水上人”。
鳥瞰香港仔的碼頭,可見珍寶海鮮坊和太白海鮮舫相連,兩船背部都連接著廚房船。右頁上圖,曾經,珍寶海鮮舫是中外游客趨之若鶩的景點;下圖,珍寶海鮮舫需要乘船前往,岸邊有專為其配套的碼頭。
雖日夜漂泊海上,他們卻還如在內地生活時一樣,十分注重家族婚喪禮節的排場。一些移民從中嗅到商機,借鑒廣東人家在海上舉辦宴席的習俗,將自己的船改造成 “歌堂”,泊在避風港,供漁民們聚會擺宴所用。
漁民陳叔回憶:“以前宴席通常最少都會辦一整日,因為漁民們的時間各有不同,很難遷就,不同的人會在不同時間到席。早到的賓客吃完可以出海工作,另一些一早就出外捕魚的親朋,則會在下午歸來后才參加。”事實也是如此,每逢喜事,歌堂船艙內就會辦起流水席,桌面被滿滿當當擺上菜肴,賓客紛至沓來,吃上三天三夜;船上還會搭起舞臺,用于歌唱或戲曲表演。
后來,有些漁民還會向歌堂船的廚房預訂一些菜式,再用舶船將菜肴送到自家船上擺酒席。小小漁船上,人頭攢動,擠滿了親朋好友,漁民們也在此刻盡情享受著家族的溫情。歌堂船就是他們的水上樂土。
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香港,聲名鵲起的不止是珍寶海鮮舫,整個城市都在欣欣向榮的氛圍中。左頁圖為香港廟街街景,它們和港片一樣為眾人熟知。右頁圖,載著乘客開向珍寶海鮮舫的觀光船,及在船內取景拍攝的電影《食神》。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香港經濟飛速發展,大量資金、設備、人才涌入。與此同時,國外市場的不斷擴大,進一步刺激了香港工業、航運等行業發展。曾經漁民遍布的香港仔迎來工業化轉型,逐漸成了漁業經濟、工業經濟并重的地區,旅游業也開始發展。在船上就餐的獨特風俗,吸引了大量往來的商賈和游客,尤其是外國人。船舫上,廚師從海中撈魚,即席烹調,最大程度保留食材的鮮味,在保鮮技術尚不發達的情況下,如此用餐可謂是極端奢侈的享受。不從事漁業的人們,便能在此品嘗到最新鮮美味的海產。
商人從萬眾熱捧的歌堂船中又一次看到商機,升級版的歌堂船——專供海鮮飲食的“海鮮舫”應運而生。很快,人們對此種經營方式趨之若鶩,香港仔地區狹小的港灣一度擁擠著十幾艘這樣的餐飲大船。其中就包括商人袁容投資建造的太白海鮮舫。
1970年,春風得意的商人王老吉收購了當時小有名氣的太白海鮮坊,同時投資建造更大的珍寶海鮮舫,意欲打造香港最大的水上餐廳。同時代,富豪何鴻燊擁有同在香港仔地區的另一艘大型畫舫——海角皇宮。兩大商界巨擘比肩而行,摩拳擦掌。
然而,就在王老吉的海鮮舫開業前幾天,因裝修工人焊燒,引燃裝修材料,珍寶海鮮舫燃起沖天大火。當局動用了當時亞洲最大的消防船“葛量洪號”來滅火,但船身依然被嚴重燒毀,甚至波及周圍漁船,導致34人死亡,42人受傷的慘劇。原本躊躇滿志的王老吉如遭晴天霹靂,無力為繼。面對眼前殘損的船舫,何鴻燊和新世界發展創辦人鄭裕彤合資將其買下,并斥資3000萬港元進行翻修。
1976年秋天,嶄新的珍寶海鮮坊開業,人們發現,這艘船已經被修成了一座華麗的海上宮殿,船上甚至有金鑾殿和龍椅,并且提供租借龍袍的服務。開業演講那天,何鴻燊一襲條紋西裝,身姿筆挺,音色鏗鏘。展目細數滿座衣冠,莫不是富紳雅士,各界名流。他的神采,也如新生的珍寶海鮮坊一樣,煥發勃然生機。之后,珍寶海鮮坊越做越大,逐次將太白海鮮坊和海角皇宮全部收購,合為一家,共同成就了這個“世界最大海上食府”。
作為中國香港南區的代表符號,本地客川流不息,外地游客亦慕名而來。雖然在本世紀初,經營方曾統稱這里為“珍寶王國”,但人們更喜歡以最閃亮奪目的“珍寶海鮮坊”之名來概括稱呼。
回溯光陰,來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某個夜晚,香港仔避風塘。
咸腥海風在人群間溫柔地巡游,男女談笑聲、幼童追鬧聲和廚房船里忙碌的吆喝聲、炒菜聲混雜著懸在海岸上空。大型海鮮坊金碧輝煌,照亮夜空。巨大船身的霓虹燈亮起,兼有繁體字樣“珍寶”和英文“JUMBO”的招牌倒映在海面,點點漁火簇擁著燈色璀璨的海鮮舫,將一方水域照得亮堂繁榮,極度氣派。
整體的珍寶海鮮坊是香港眾所周知的美食地標,也完美迎合著西方人對古老東方的最初想象:全船無論外觀、大堂、廳房、門廊、亭閣,無不仿照中國皇宮帝苑。太白海鮮舫,參考北京地壇設計而成,飛鶴與古松點綴橫梁,迎面是瑞鳳彩雕的墻壁,中庭天花以八仙浮雕圍繞;海角皇宮則仿造北京頤和園石舫;主船珍寶海鮮舫,更是雕龍畫鳳,有過之而無不及:海鮮舫入口處,兩條金龍木雕攀附巨柱;正門前,九個金色的小龍頭向海中圓球吐著水柱,意為“九龍吐珠”。船舫二樓餐廳模仿帝宮,為包間取名為“龍樓”“鳳閣”“金鑾殿”“太和殿”。“龍椅”正對大廳吧臺,龐大的蟠龍階梯斜立吧臺后,極具氣勢。寬闊樓道里,意大利籍藝術家模仿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明代巨卷《出警入蹕圖》,手工鑲嵌《衣錦榮歸圖》馬賽克壁畫,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造價就已接近百萬港元。
左頁圖,分別為珍寶海鮮舫的正面和背面,正面可見紅欄綠瓦,兩根蟠龍柱子立在門口;背面船身則有些斑駁。右頁圖,“龍”這種代表著財富和尊貴,又極具東方韻味的元素在珍寶海鮮坊內隨處可見。
如此華麗,夸張得有些“戲劇化”的珍寶海鮮舫,撞上港片風行的年代,順理成章變為影視界炙手可熱的“明星”。
電影《食神》,歷練歸來的史蒂芬周就在珍寶海鮮舫內參加超級食神大賽,與老對手一較高下。從評委所坐的龍椅,到高手對峙時在鏡頭中一晃而過的巨大蟠龍、天女浮雕,仿佛都在告訴觀眾:只有這樣的排場與規模才能作為香港餐飲界的“巔峰”出鏡。
此外,李小龍主演的《龍爭虎斗》、吳鎮宇主演的《無間道2》,《奪寶聯盟》《特警新人類》……珍寶海鮮舫仿佛是中外名導們表達豪奢的東方形象的最佳背景板。后來,它和它的裝修風格更演變成一種“意象”,頻繁出現在各類日本漫畫或動畫作品中,多為營造一種高貴、神秘的氛圍。
電影讓珍寶海鮮舫聞名世界。
海鮮舫也陸續迎來諸多外國政要、商界巨富和明星的蒞臨,包括英女皇伊麗莎白二世、湯姆·克魯斯、周潤發、鞏俐等等。珍寶海鮮舫主人何鴻燊的壽宴,也曾在這里舉辦。
2013年11月28日,何鴻燊92歲,他在海鮮舫辦的最后一個生日宴,開席16桌,大宴各界名流,連英皇娛樂老總楊受成都賞面出席。與37年前開業時同樣高朋滿座,只珍寶王國的締造者早已不再西裝筆挺,而是面容垂老,兩鬢花白。宴席之后,何鴻燊就住進了醫院,直到離世。
“珍寶海鮮舫見證著一個時代——香港中西文化交匯的時代。它的建筑,里面的壁畫、茶具、龍椅座位,都是傳統中國文化特色,但它的餐點與設計,許多都為迎合西方游客。”中國香港歷史學者趙善軒這樣評價它。華而不實,質價不符,“當地人不愛去”……都是珍寶海鮮舫發展路上的隱患。
在創作者筆下,這個水上“帝國”被炸毀、沉沒過無數次,戲中人也將唏噓感慨演繹過無數次。而現實生活中,它始終停泊在香港仔的碼頭,巋然不動,夜夜閃爍著霓虹。
它曾歷史累計接待多達3千多萬人次,抵擋住了席卷而來的金融風暴,挺過了非典疫情的沖擊……卻似乎敵不過滾滾而來,又匆匆離去的時間洪流。
香港餐飲業逐漸多元化,可供選擇的餐廳及酒樓越來越多。保鮮技術的成熟使“即席烹調”魅力不再,舫上高昂的菜品價格,更讓人們避而遠之。1998年,三舫之一的海角皇宮被售往菲律賓,十年之后又輾轉被運到青島。剩下的部分逐漸成為一個時代的記憶符號,而非適合當下的消費場所。
此時,珍寶海鮮舫的消費群體也變了,由香港本地和外國食客居多,轉向內地游客。而人們來這里,大多也只是為一睹海鮮舫“真容”,致敬種種經典文藝作品。2013年海鮮舫開始入不敷出,累計虧損超過1億港元。食客數量更是銳減,到2019年時,一天只能接待100多位客人,相比鼎盛時期的規模,著實顯得蒼涼。
右頁圖,珍寶海鮮舫離港后,游人更少了,海邊只剩太白海鮮舫的命運還未塵埃落定。
左頁,上圖為珍寶海鮮舫離港時的情景,下圖,空蕩蕩的香港仔。
徹底擊垮珍寶海鮮舫的,是2020年新冠疫情的暴發。疫情使旅游業陷入低迷,嚴重依賴游客的海鮮舫生意極為慘淡。沒入賬的情況下,海上餐廳仍要支付巨額運營成本:停泊、維修、保養、申請特殊海事牌照等等繁雜的項目,使它難以為繼。為了節約成本,疫情初期,珍寶海鮮舫無奈裁員一半,縮短運營時間,原本營業的兩個碼頭也改成了一個碼頭。2020年3月,虧損嚴重的“珍寶海鮮舫”正式宣布無限期停業,一時間掀起了香港街頭巷尾的熱議,但那時,人們都還期待它重生歸來。
為了留住珍寶海鮮舫,母公司香港仔飲食集團曾積極與10多家企業和機構商討,甚至愿意無償捐贈,但各方均因無法承受高昂的經營成本而婉拒。2020年年底,香港海洋公園愿意接手珍寶海鮮舫,然而兩年過去了,接手的海洋公園卻因無處停泊、沒有第三方運營公司,最終拒絕了捐贈。
日新月異的高樓大廈圍攏了香港仔地區,車水馬龍,燈火輝煌更甚從前,只余曾紅極一時的珍寶海鮮舫拖著一身疲憊,矗立在尷尬的現況里,進退兩難。
2022年6月,無人接手的珍寶海鮮舫因特殊海事牌照到期,不得不離開海港,前往東南亞進行維修。由于珍寶海鮮舫實際上是一艘躉船,沒有發動機,也無法自力航行,只能靠遠洋拖船的方式行進。
“根據規定要求,珍寶海鮮舫在離港前,已聘請專業海事工程人員詳細檢查船身和加上圍板,并得到一切所需批文進行本次航行。”離港前,船東曾這樣聲明。
當一切準備就緒,6月14日,珍寶海鮮舫離港遠行。18日下午,船只主體駛至西沙群島附近水域時遇上風浪,船身側傾入水,拖船公司嘗試救援不果,最終全面入水翻轉。
陪伴了幾代人的珍寶海鮮舫最終以這樣的方式告別了世界。
得知消息的香港民眾一片嘩然。
“上周啟航離港后,已經有心理預期海鮮舫不會再回歸了。但沒想到最后的結局,竟然比大家想象中的還要更戲劇化。”
“事發的海域水深超過1000米,如果要打撈需要深潛設備,預計打撈費用相當高。而珍寶海鮮舫沉沒后受水壓影響,估計船上設備都已被全部壓爛。”
雖然早已閉門謝客的太白海鮮舫,仍然停泊在原處等候新經營者,但所有人都明白,珍寶海鮮舫作為一個整體,逝去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