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媛
古琴的產生至今已有近3000年的歷史。漢末蔡邕在《琴操》中便提到了“昔伏羲氏之作琴,所以修身理性,返天真也。”雖然伏羲時代并沒有文字,其制琴只是傳說,但古老的傳說蘊藏著時代的文明,它從側面說明了古琴的悠久歷史。西周至春秋時代的古籍中已有大量關于古琴的記載,可見,該樂器在那個時代已經相當普及。古琴被文人視為高雅的代表,成為中國文化的獨特符號,其悠久的歷史與文化特性,引發了筆者對其傳承教育模式的思考。本文將對上古、中古、近古及近現代幾個時期的古琴傳承教育模式發展進行梳理,希望能從中得到一些啟示。
在上古時代的春秋時期,出現了眾多琴家,其中宮廷樂師身份的琴家占比較多。文獻記載,春秋時期晉國著名的宮廷樂師師曠,能精準聽辨音律,且具有高超的琴技;衛國的宮廷樂師師涓,不僅善彈琴,而且對樂譜的記憶力十分超群。其中,被更多文獻記載了師承關系的宮廷琴家是魯國的樂師師襄,他桃李滿門,不僅是孔子的古琴老師,其高徒還有鄭國的宮廷樂師師文。此外,春秋時期,還有我們更熟知的琴家伯牙,他與其古琴老師成連學琴的故事也被傳為佳話。
1.宮廷樂師中的師徒傳承
古文獻中,曾有多處記載了師襄與學生在古琴教學過程中的對話,發人深思。
(1)師襄與孔子
《韓詩外傳》和《史記·孔子世家》中都提到了孔子隨師襄學習琴曲《文王操》。據《史記·孔子世家》中記載,孔子與師襄學琴時已五十歲有余,才德為人所敬重,但他依然虛心向師襄求教琴藝,學琴時善于思考,同時也體現出師襄作為老師的循循善誘。這段對話大意如下:
孔子向師襄子學習彈琴,練了十天卻不另學新曲子。師襄子說:“你可以學新樂曲了。”孔子說:“我已學會了樂曲,但節奏的技巧還沒有掌握。”
過了一段時間,師襄子說:“你已掌握了節奏的技巧,可以學新樂曲了。”孔子說:“我還沒有領會樂曲所表現的思想感情。”
又過了一段時間,師襄子說:“你已經領悟了樂曲的思想感情,可以學新曲子了。”孔子說:“我還不能想象出作者是什么樣的人。”
再過了一段時間,師襄子說:“從你的彈奏中,仿佛看到有個人正在嚴肅地沉思,安然地在高處瞻望,胸懷著遠大的志向。”孔子說:“我也想象出作者是什么樣的人了:他有著黑黑的面孔,高大的身材,目光凝視遠方,好像是個王者,正在關注著四方。除了周文王,還有誰能是這個樣子呢?”
師襄子離開坐席連行兩次拜禮,說:“老琴師傳授此曲時就是這樣說的,這支曲子叫做《文王操》啊!”
這段記載生動地描寫了孔子學習琴曲時不斷對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同時,從老師的教學方法角度來看,也表現了師襄在教學過程中給學生寬松自主思考的空間,運用啟發式教學法,使學生從實踐中掌握音樂的表現,感受琴曲的真諦。師徒二人都十分謙卑,而且學生懂得在學習中不斷思考,老師又教學有方。
(2)師襄與師文
《列子·湯問》記載了師文隨師襄學琴的故事。文中具體介紹了師文為學到更高超的琴技,來拜師襄為師。師文學習音樂的態度非常嚴肅,據說他隨師襄學琴三年都彈不成個曲調,老師誤認為他笨拙,讓他回家。師文卻講了一段富有哲理的話,他嘆著氣說:“文非弦之不能鈞,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聲。內不得于心,外不應于器,故不敢發手而動弦。”意為“我不是不能調弦, 也不是彈不成曲調,我追求的不在于弦上的聲調, 而追求的是心、手、器三者的相應, 使音樂能表達內心的感情。”因此他要求繼續學下去, 以觀后效。這亦是成語“得心應手”的由來,后來也成為我國古代音樂演奏的一項重要美學原則。
2.伯牙與成連
伯牙是春秋時期著名琴家,我們都知其高山流水覓知音的故事。其實,另有一段關于伯牙與其老師成連的故事也發人深思。《樂府解題·伯牙水仙操·序》中記載:“伯牙學琴于成連”,但總有不夠精妙之處,成連便帶伯牙去蓬萊山感受自然景象,觸動其情感,激發其創作潛力,最終伯牙遂為天下妙手,并創作出了琴曲《水仙操》。自此,伯牙開創了寄情于景的音樂創作風格,對后世古琴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
縱觀上古時代的文獻記載,師徒傳承是最常見的古琴教學模式。這些琴家夯實了古琴作為獨奏樂器發展的基礎,推動了古琴演奏技法與經典音樂作品的創作。
中古時代,魏晉是古琴發展的又一高峰期,此時出現了眾多的琴學世家。古琴的世家傳承教育模式是中古時期古琴教育模式的又一新特點。
1.魏晉阮氏
阮氏家族是器樂演奏世家的代表。這個家族中包括了“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及阮籍的侄子阮咸,再到阮瞻,祖孫叔侄四代,代代相傳器樂技藝,歷時長達一個世紀,堪稱魏晉音樂世家的典范。
這個家族的四位代表人物中,除阮咸善彈的樂器是阮外,其他人多以古琴而聞名。阮氏家族中,阮瑀曾師從著名琴家、文學家蔡邕;其子阮籍“嗜酒能嘯”亦“善彈琴”,相傳《酒狂》即為其作;阮籍的侄子阮咸也是一代琴家,但他是因善彈阮而著稱;據記載,阮咸之子阮瞻也是“善彈琴,人聞其能,多往求聽”。
2.東晉戴氏
東晉戴氏父子兄弟三人也以高超琴藝而聞名。據《晉書·戴逵傳》中記載,東晉名琴家戴逵,“少博學,好談論,善屬文,能鼓琴,工書畫,其余巧藝,靡不畢綜”,可謂多才多藝。生活中,“性不樂當世,常以琴書自娛”。代表了一種琴學人文傳統。戴逵雖通琴藝,但他只是以琴為文士修身之道而非藝人之技。他彈琴重在自娛自得,而恥于為權貴娛樂用。戴逵傳其琴學于其子戴颙、戴勃兄弟。《宋書·隱逸》記載這兩兄弟作為琴人繼承了其父的才能與孤高自重的品格:“父善琴書,颙并傳之,凡諸音律,皆能揮手……颙及兄勃,并受琴于父,父沒,所傳之聲,不忍復奏,各造新弄,勃五部,颙十五部。颙又制長弄一部,并傳于世。中書令王綏常攜客造之,勃等方進豆粥,綏曰:‘聞卿善琴,試欲一聽。’不答,綏恨而去。”文中可見,戴逵傳其琴學于兩位兒子,而戴颙、戴勃也創作新曲,從事琴藝傳教。對于文士的琴學傳教來講,向來重視人格教育。戴勃拒絕為王綏鼓琴,是在品格上也得其父真傳。
3.嵇氏家族
魏晉時期,嵇康與其子嵇紹也是兩代琴家。嵇康為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之一,位居曹魏中散大夫,后因反對司馬氏集團,而被處以極刑。嵇康留下的曠世絕響—— 《廣陵散》,是古琴曲中的經典之作。嵇康的美學著作《聲無哀樂論》也為后人闡述了其美學思想。其子嵇紹不僅繼承了其父的家傳琴技,也傳承了其父的高貴品格。嵇紹是西晉名臣,后為拼死保衛晉惠帝,最終遇害。嵇氏父子不僅有高超的琴藝,同時都具有高貴的氣節,被后人稱贊、敬仰。
4.柳氏家族
南北朝時期,也有琴學世家典范。如南齊時期的河東柳氏家族中,柳世隆善鼓琴,其子柳惲亦通曉音律。柳世隆曾將他的琴曲傳于柳惲。《南史·柳元景傳》記:“初,惲父世隆彈琴,為士流第一,惲每奏其父曲,常感思。復變體備寫古曲。嘗賦詩未就,以筆捶琴,坐客過,以箸扣之,惲驚其哀韻,乃制為雅音。后傳擊琴自于此。惲常以今聲轉棄古法,乃著《清調論》,具有條流。”這不僅體現了柳氏父子的琴藝傳承,還描述了柳惲在音樂和演奏上的創新追求,并傳習于后世。
通過中古時代魏晉南北朝音樂世家的歸納,我們看到了此時古琴這一樂器的世家傳承模式在此時的興盛。同時,我們也看到了此時琴學世家所具備的文化素養,崇高氣節,對后世古琴文化發展產生的深遠影響。
近古時代,古琴傳承逐漸形成了清晰的流派。最先呈現流派傳承脈絡的是北宋的琴僧系統。隨后,南宋浙派的出現,開啟了古琴流派傳承教學模式的風尚。
1.琴僧系統
北宋琴家朱文濟的琴技,通過他的學生傳播久遠,形成了貫穿北宋一百多年的琴僧系統。所謂琴僧系統是因為這個古琴傳承鏈中出現了多位僧人琴家。梳理這條傳承鏈可見,首先,慧日大師夷中得到了朱文濟的真傳。隨后,夷中又將琴技傳授給僧人知白、義海,義海的弟子又為則全和尚。于是,這個傳承鏈中的琴學技藝延續了一百多年,對當時琴界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2.南宋浙派的形成
北宋成玉澗的《琴論》中記載:“京師、兩浙、江西,能琴者極多,然指法各有不同。京師過于剛勁,江南失于輕浮,惟兩浙質而不野,文而不史。”文中可見,三地雖以形成各自地區演奏特點,但此時并未稱“京師”、“兩浙”、“江西”地區的琴家風格為流派。直到南宋郭沔的古琴傳承開始,逐漸形成了我們所認同的具有師承關系,并有著共同區域風格及代表作品等特點的琴派,這一古琴流派后人稱之為浙派。
南宋琴家郭沔,曾在臨安(今杭州),南宋大臣韓佗胄的屬下張巖家中做清客。期間,得以見到了韓佗胄祖上珍藏的北宋宮廷御用琴譜,即所謂“閣譜”,及張巖收藏的民間琴譜。他對這些琴曲進行了整理并演奏,同時自己也創作了新曲《瀟湘水云》、《泛滄浪》等經典佳作。郭沔的琴譜后來都傳給了他的弟子劉志芳,但劉志芳生平不詳,只知其作有琴曲《忘機曲》、《吳江吟》等。但后有記載,劉志芳將郭沔琴譜與琴學技藝傳授于徐天民、毛敏仲等。郭沔一派琴家除了彈奏舊曲,還積極投入新曲創作。可以說無論在整理舊譜,還是創作新曲,或是傳授古琴藝術,他們都做出了典范。
由于郭沔與其傳人多為浙江人,因而這一傳承體系被稱為“浙派”。南宋都城臨安,是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這里匯集了眾多琴人琴家,浙派到元明時期仍有多位名家接續,加之郭沔為浙派發展奠定了基礎,使浙派成為了重要的古琴流派。
浙派開啟了琴學流派傳承,琴曲、演奏風格一脈相傳,呈現區域文化的流派特征。并且,其對后世影響深遠,虞山派、廣陵派等后世古琴流派的產生發展都與其有著密切的淵源。用地域來區分和命名琴派的傳統,也被廣泛地認同并一直沿用了下來。如虞山派、廣陵派、閩派、泛川派、諸城派、嶺南派等流派,基本都是以地區來命名的。
3.近古與流派傳承并存的古琴教育模式
近古時代,流派傳承的琴學教育模式形成。但此時,古琴的傳承教育模式也顯示著多樣化,如世家傳承、師友傳承、集社訪友相傳,在這一時期也有較典型的例子。
徐天民是浙派重要的傳承人,在家族中包括徐秋山、徐曉山和明初的徐何仲等祖孫四代都是知名琴家,被后人推崇為“徐門正傳”,是典型的世家傳承。
宋末宮廷琴師汪元量與南宋抗元英雄文天祥有一段感人至深的交往。他們因為國破家亡的共同命運,以琴詩唱和,互相激勵。兩人品評《行吟》,奏《胡笳十八拍》,汪元量還彈奏《拘幽》十操,以周文王被幽之事激勵文天祥的斗志。文天祥感動萬分,以悲壯的豪情作了《汪水云援琴訪予縲紲彈而作十絕以送上》贈給汪元量。他們以琴道交流,亦師亦友,成為莫逆之交,成就一段佳話。
明清時代,還出現了許多琴社,那里是志趣相投的古琴愛好者聚集在一起交流研究古琴音樂的地方。其中較有代表性的如清代建立的九嶷琴社,立一家宗風,最后形成九嶷琴派,該琴社在發掘古譜方面貢獻尤為突出。
古琴歷經近3000年的發展,其教育形成了師徒傳承、世家傳承、師友傳承、集社訪友傳承等教育模式。到了近現代,古琴教育模式更加多元化,同時專業化教育發展趨勢更加顯著。
從20世紀初,一些新式社團、琴社等組織的建立開始,古琴逐漸進入專業化教育模式。如1919年建立的北京大學音樂研究會,便設有古琴組,該組還附設中樂唱歌班;1936年創立的今虞琴社,常舉辦雅集,切磋琴藝;新中國成立初期,成立的北京古琴研究會常組織藝術交流,傳授琴藝。這些組織在傳授古琴演奏技藝,研究琴學理論,傳承與普及這門高雅藝術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
在五四運動前后,中國高等音樂教育創建的時代,高校專業古琴教育模式被開啟。首先開創了古琴傳統藝術學院派教育的是王賓魯。1917年,古琴家王賓魯來到南京高等師范學校任教,培養了許多杰出琴家。因其在南京高師任教時,在梅庵講授琴藝,因此由他開創的這一琴派,后被稱為“梅庵派”。1959年,川派古琴大師顧梅羹先生被聘請到沈陽音樂學院教授古琴專業,潛心教學,當代曾受教于他的古琴名家也很多,有丁承運、龔一等。當代,有大量的職業琴人琴家是經過音樂學院的專業培養。現已形成從附小、附中、本科到碩士、博士,完整的古琴專業化教育體系。學院派的琴家琴人數量越來越多,古琴演奏開始常被作為一種職業,而非僅僅作為人們品味文化的娛樂愛好。這不僅改變了這件樂器的文人音樂屬性,也帶來了古琴音樂的變化。職業化的演奏要求“演奏技術占很大比重,簡單、平淡已不能調動聽眾的審美神經,快、響、奇、炫成為古琴藝術追求的目標”。
基于這種古琴的職業化趨勢,在體現專業演奏難度的同時,在傳統古琴作品和演奏形式的基礎上,人們也在不斷創新。在音樂作品方面,不斷有新創古琴曲目問世。在演奏形式方面,出現了古琴與豎琴、古琴與鋼琴、長笛三重奏的形式,或直接將傳統古琴曲改編成鋼琴或大提琴等樂器演奏曲目。
今天,在中國文化自信,傳統文化認知回歸的時代,越來越多的人被古琴美妙而神秘的音色和其深厚的文化內涵所吸引,越來越多的非專業人士愿意傾聽,甚至簡單學上幾首古琴曲。于是,出現了更多樣的古琴教育模式,如高校(如華南師范大學)開設的古琴通識類課程,吸引許多大學生來選修;社會上的古琴館、古琴培訓基地等機構不斷建立,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了古琴文化傳承中。
在這個多元文化時代,古琴音樂的傳承不再是固守成規,而是采用更多樣的傳承教育模式,并采用聽眾可接受的方式與途徑在傳播著。這是文化推廣與保護的手段,也是一種跨文化交流的思維。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梳理古琴傳承模式之嬗變,也被賦予了更多的意義。
[1]葉蓓卿譯注:《列子》,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35頁。
[2]張伯瑜:《古琴的傳承與蛻變——吳文光作品音樂會后的感想》,《人民音樂》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