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吉浩嵐
2019年暑假,外出旅游的筆者在當地學府滇西科技師范學院小住。這座山水環抱的學校坐落于云南西部小城臨滄市。若是駕車再往西行駛一百多公里,就到通往友好鄰邦緬甸的南傘口岸了。既然來到多民族的邊疆地區,按照筆者的習慣,一定是要在周邊“走馬觀花”一番,了解當地的民風民俗以拓展自己的見聞。
一個周日的午后,在學校羅老師、普老師和張老師的協助下,我們一行來到位于臨滄城郊的新華街道上寨國家級象腳鼓制作技藝傳承人俸傳詩的家里拜訪。“新華”是一個傳統時代傣族的聚居地。但從過去鄉村“村委會”到現在城市“街道”這種行政隸屬稱謂的轉換就可以感受到,城市化進程的推進,無論是都市抑或邊地,都對包括“上寨”這個傣族村寨在內的各個村寨產生了巨大影響。
出生于20世紀40年代的俸傳詩老人與他的老伴居住在一個破舊的小土院里。這樣的居住環境與上寨各家各戶 “鋼筋水泥”高墻大院的氣派相比,我完全感受不到坐在我面前的老人是一位國家級的少數民族文化傳承人,更與筆者田野所見積累的“印象”形成了極大反差。的確,俸傳詩作為民間藝人,他的生活狀況、言談舉止,與當下許多民間藝人的生存狀況呈現出極大的反差:小院角落制作象腳鼓的作坊冷清頹敗、身邊沒有一個弟子陪伴、言談木訥、動作緩慢。看得出來,他對我們的到訪沒有太多的興趣。為了不打擾老人的生活,我們隨便聊了一會兒便自覺地離去。
陪同我們來訪的小芳姐姐是幾位老師的學生,現在新華街道的幼兒園做老師,她尊敬地稱俸傳詩為“老祖”,這是傣族對出家還俗的長輩才會賦予的稱謂。據小芳姐姐介紹,幾個月前,俸傳詩唯一的兒子在外地務工時出意外去世了。獨子的離世對這個家庭造成了極大的打擊,采訪的不順就在情理之中。
2022年的一次休假,筆者再次來到臨滄,同樣入駐滇西科技師范學院。當地熱情的老師們希望我再次前往拜訪俸傳詩老人。由于上一次的記憶,我對這次拜訪不抱太多的期待,只是礙于長輩們的熱心鼓動,就再次來到了俸傳詩老人的家。
四年不見,俸傳詩家的小院里建起了三層白色的小樓,院落進行了重新翻修,圍墻的周邊種上了各種熱帶花草,盛開的各色花朵把小院裝點得充滿了生氣。更為可喜的是,俸傳詩夫妻倆的精神面貌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他們身著傣家的盛裝早已在小院等待著我們的到來。俸傳詩充滿微笑地張羅著為我們一行沖泡茶水,老媽媽還特地把她的兩個女兒叫回家為我們準備午餐。看得出來,兩位老人已經慢慢從失子的悲痛中走出來重新開始了他們的晚年生活。我為這樣的場景發自內心地高興,同時,這樣的氣氛也打破了我先前的擔憂與顧慮,為即將開展的對話充滿了信心。
事實上,與俸傳詩的對話,就是了解他與象腳鼓之間的故事,感受他一生執此一物以做情感之托的心路歷程,更感受他與傣族民間音樂的情緣。
我們知道,傣族地區在傳統保留的時代,男孩子必須具備到佛寺出家做和尚的經歷,才算一個合格的社會成員。在傣族社區,必須具備修得傣族傳統基本禮儀規矩、掌握傣族傳統生活習俗之人,才能獨立地承擔社會職責。因此,與同齡人一樣,不到十歲的俸傳詩即到臨滄壩子的中心佛寺出家做和尚。
張振濤老師就說過,響器被局內人認為是最能發揮儀式功能的法器。因此,作為區域文化的標志性景觀,象腳鼓之于傣族民眾就是一件具有神圣象征意義的響器/樂器,更是法器。在民眾的心目中,但凡重大民俗節令,只有以象腳鼓敲響的聲音去供奉佛祖,來年才有風調雨順的期盼。直到今天,象腳鼓也是不能隨意擱置的而只能存放在佛寺內以示神圣。儀式來臨,必須由僧人誦經以達成“用時請”“畢時送”的莊重秩序,不可半點馬虎。
在出家期間,少年的俸傳詩看到佛寺大殿里擺放著許多象腳鼓,便禁不住好奇地敲敲打打而遭到師傅的訓斥:按照南傳佛教的規矩,出家人是“禁絕歌舞觀聽”的。但是,少年好奇心的驅使,促使他總想去敲響那些鼓。最終,他的好奇心打動了師傅。老和尚同意他把象腳鼓抱到大殿后面的山坡上去敲。每逢舉辦民俗節日,做小和尚的俸傳詩就躲在旁邊觀察大人們的敲奏手法、觀察肢體動作、記住各種節拍。什么節拍與肢體如何配合、什么儀式環節怎么敲、身體怎么表達、強弱如何掌握等,他都默記于心。慢慢地,他不但會敲奏各種手法的鼓點,還可以挎上象腳鼓翩翩起舞。特別是還俗后,他用參加生產隊勞動積攢下來的錢買來木工工具和做鼓的材料,開始嘗試著制作象腳鼓。
20世紀80年代少數民族的傳統民風民俗得到恢復,俸傳詩又重新添置工具并琢磨象腳鼓的制作技藝。但是,畢竟十多年都沒有接觸這些手工技藝了,他不知道該如何下手。為了做好這項工作,他省吃儉用地積攢了幾十元錢,希望到中緬邊境素有傣族“歌舞之鄉”美譽的耿馬縣的孟定壩去拜師學藝。
在國內找不到師傅學習,那就去緬甸學習做鼓的手藝。主意已定,他向當地的熟人又借了幾十元錢,在熟人的介紹下,就跟著緬甸邦桑和瑙帕的手藝人學習象腳鼓的制作技術。

俸傳詩老人與他制作的象腳鼓

俸傳詩與他的小女兒俸花共同擂鼓起舞
在緬甸學手藝時,他沒有更多的錢交學費,就幫師傅家做家務或幫別人搬運石料、扛木料等體力活。據俸傳詩介紹,緬甸的撣族就是中國的傣族,兩邊都有親戚或朋友關系,語言也基本相同。后來家中托人帶話,說媳婦又生娃娃了,一家老小需要人照顧,他只好回到家里把緬甸學到的制鼓方法與自己的理解結合起來進行琢磨,慢慢的,他的鼓就越做越好了。特別是前幾年,趕上政府對“非遺”文化加大扶持政策,各級文化單位與社區村寨對象腳鼓的需求都非常大,俸傳詩制作象腳鼓的名氣就越來越大并成為各級文化部門的重點扶持對象。
作為民間的工藝流程,俸傳詩制作的象腳鼓幾乎全憑經驗,借用簡單的工具即完成打坯、開模、鏤空、描圖、雕刻、彩繪、蒙皮等所有的制作程序。據介紹,前些年社會需求量大,他每天都守在作坊里趕著完成訂單。這幾年市場慢慢飽和了,他就做一些兒童使用的小型象腳鼓。隨著年歲的增加,俸傳詩認為自己的體力大不如過去,因此,閑著的時間就明顯更多一些。我向他提出借助線上推廣的手法,介紹象腳鼓的產品以加大產業化的推廣。但這種“時尚”的建議似乎全然不能調動老人的興奮點,作為晚輩,筆者也就不便展開。
在與俸傳詩的交流中,我能夠感覺得到“自我他者”在少數民族文化精英身上的體現:當我問及象腳鼓的象征意義與“guang”(傣語“鼓”的發音)的關系時,他告訴我,他們的叫法和緬甸那邊的叫法都是一樣的。但論及象腳鼓的象征意義時,他就指著鼓腰說道:你看,這就是象腳的大腿嘛,還有它粗糙的皮膚。他又進一步指著鼓座說道:這就是大象的腳板嘛,各種花紋就是大象的指甲。對于這種具象的言說,我肯定無法與之展開討論,作為晚輩,筆者更多的只能傾聽老人的表達,我不可能在學理層面要求民間藝術家在藝術心理的解構立場,探討象腳鼓形制的原型出處而彰顯學者的話語思維。
我們說,文化是人的存在方式,人也是文化的存在載體。與俸傳詩的對話,象腳鼓制作技藝的傳承問題必然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交流中,我們極力避免提及他不幸離世的兒子。好在他的身邊目前有一位叫賀巖底旺的傣族漢子從孟定壩主動找上門來跟著俸傳詩學習制鼓技藝,同時,伴隨時代的發展,過去手藝人傳男不傳女的禁忌也逐漸淡化。俸傳詩最小的女兒俸花也跟著父親開始了手藝學習,這使他的制鼓技術得以傳承下去。當我提到傳統手工與現代機械對于象腳鼓標準化制作的選擇時,在俸傳詩看來,他都八十多歲了,對新生事物的接受是有困難的,加上現代機械需要前期經費的投入,他表示不會改變傳統的制作手段。當我把同樣的話題與賀巖底旺進行交流時,他認為,應該先把俸傳詩傳統的技法學到手。“當然,還要看師傅是否愿意都交給我呢,”說話間,他用眼睛看著俸傳詩笑道。賀巖底旺接著提出自己的看法:“機械制作與標準化形制的調整固然會提高工效,但卻缺乏手工制作過程中雙手與心靈互動帶來的靈性。如果每一臺象腳鼓的外形和音色都是標準化的,那統一的鼓聲所蘊含的音色和承載的內心情感與色彩就淡化了”。通過不經意的對話,筆者能夠感受到對于傳統文化的堅守,在傣族民眾內心深處依舊保留著一片純凈的空間。在民眾的心目中,標準化的世界是不會產生出感動神靈的藝術的,這也從某個角度提醒我們,音樂不僅是技藝與聽覺的愉悅,對于文化持有者而言,心靈的敞現才是最為重要的。
作為一種判斷:俸傳詩生活的“街道”較之筆者所見其他傳統文化傳承人生活的環境更為城鎮化,這使得他所擁有的手藝難以被周邊的環境所認識并被廣泛地接受,雖然作為國家級的象腳鼓制作傳承人,他的身邊缺少眾多弟子的追捧也在情理之中。
俸傳詩的小女兒俸花或許能為他的象腳鼓事業帶去更多的情感安慰。俸花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她的性格豪爽、開朗,在周邊的傣族民眾中具有很強的號召力。在俸花與她二姐的組織下,她們有一支三十余人的女子象腳鼓隊,成員不單有本村的傣族大媽、大嫂,還有周邊村寨其他民族的文藝愛好者,常年堅持排練。俸花特地介紹道:“現在的許多人都以掙錢為目的,對傳統文化的傳承都不關心。但是,為了把父親鐘愛的事業傳下去、為了維護民族的文化特色,她一直在努力維護女子象腳鼓隊的凝聚力、用象腳鼓為載體以構建傣族的文化身份。俸花接著說道:“你們都看見了,我們寨子雖然是傣族寨子,但傣族的建筑風格完全沒有了,娃娃也和你們一樣,都講普通話,平常也不穿傣族服裝。接下來俸花放低聲調悄悄地告訴筆者:“就是因為象腳鼓音樂作為一種精神支撐,我父母才能走出悲傷的陰影。因此,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象腳鼓的聲音決不能在我們這一代人的生活中消失。”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多年的堅守與推廣,作為地方文化的一張名片,女子象腳鼓隊不單承擔了周邊傣族寨子所有民俗節日祈福儀式活動的開展、更代表臨滄市參與過各級政府舉辦的眾多展演活動:包括首屆“中國農民豐收節”以及省、市、區政府部門舉辦的各種民間文藝匯演和比賽,每年六月份的第二個周末,市、區非遺中心舉辦的“非遺”展演,也一定會看到她們的身影,有時她們也承擔一些商業性的慶典活動,收費用于維持演出隊的日常開支。在常年的相互配合中,為了便于身體技術的提高、調動隊形的變換,她們還積累了許多“自己人”才能心領神會的排練用語和手語表達:有的用傣語,有的用漢語,有的就直接借用象腳鼓的音響節拍予以替代,這樣就提高了排練的效率。

俸花率領的女子象腳鼓隊在表演現場
在筆者的觀察中,俸大爹制作的象腳鼓,無論是家中存放的樣品還是俸花她們象腳鼓隊存放在佛寺里的象腳鼓,形制都屬于“guangtun”一類的造型。即,便于挎在腰間載歌載舞的那種類型。當我問及為什么不做“guangyao”(長型象腳鼓)時,俸大爹回答:“我們這里從老輩人起,只要敲鼓,就必須把鼓挎在身上配合舞蹈一起完成。那種只能站在旁邊敲奏的長鼓不適合我們這里的敲鼓習俗”。俸花補充道:“前幾年政府為了鼓勵我們開展非遺傳承,送了一只長型象腳鼓給村委會。由于與我們的歌舞習俗不一樣,那只鼓就一直放在佛寺里很少使用。”父女的上述對話,或許正好應驗了人類學的一種價值判斷:人類任何文化現象,都是為了滿足特定區域中人們的某種現實需要而存在的。

筆者觀看供奉在佛寺內的象腳鼓
對于筆者一行的到訪,俸大爹非常配合我們的交流并一定要挽留我們在他家用晚餐,因此,他把兩個女兒和女子象腳鼓隊的許多成員都叫來協助我們的采訪。高興之余,已逾八十高齡的老人也挎上象腳鼓與俸花一同擂鼓起舞:父女倆的肢體動態一會兒以整齊劃一的身體表達組成相協相趣的舞步,在規整鼓點的引導下,他們變換著腳步,前后左右地蹁蹁挪移,隨著鼓點的變化,父女二人又以富于對比的鼓點和身體配合,構成“規約化”的表演場景,身體語言在交錯的鼓點中,既各有體態,變化中又呈現出表演語境的統一,音聲技藝的表達呈現出鄉村生活詩性的創造,也預示著:有安頓的人生,他們的情感世界是不會萎靡的。
歡樂的鼓點使人頭攢動的小院充滿了歡歌笑語,為沒有文本記錄的象腳鼓樂舞表演“活”在每一位參與者的心靈深處提供了又一次“模塑”的機會。事實上,傳統民間音樂的傳承,通過自然習得、在生活的體驗中喚醒身體的記憶、繼而獲得文化的濡化,當然,也為筆者的田野學習提供了豐富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