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溯源圖新”理念的年畫創新設計—以《虎虎生財》為例

原 博 陳 璐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

年畫, 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不僅傳達著百姓祈福納祥、辟邪鎮宅的吉祥寓意, 更是地方民俗生活形象生動的記錄。在辭舊迎新之際, 張貼年畫已成為一種富有儀式感的春節傳統, 并傳承至今。在我國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今天, 新時代文化發展的內在需要以及人民群眾對高品質物質與精神生活的追求日漸提高, 對年畫的創新發展也提出了新的挑戰。立足當下, 如何看待年畫的傳統, 如何從年畫豐富的圖像資源中發掘當代價值, 如何通過設計延續傳統, 創造滿足當代人生活方式與審美需求的年畫作品, 就需要全新設計理念的支撐。

一、“溯源圖新”設計理念

近年來, 筆者在傳統工藝與設計創新的教學實踐中, 逐步探索并形成了以“溯源圖新”為理念的設計創新方法。經過教學實踐的反復驗證, 這一理念對基于傳統文化資源的設計創新具有切實的指導作用, 不僅產出了優秀的教學成果, 而且對于增強文化自信, 堅定以設計服務國家文化建設、服務民生需要的價值觀具有積極的塑造意義。

溯源不為泥古, 以師法傳統之造型方法、構形之立意, 圖今日之新創意、新造型、新主題, 以傳遞美好生活的祈愿。“溯源圖新”的設計理念旨在通過一種系統的、發展的、開放的視角看待傳統與現代、傳承與創新、工藝與生活的關系, 踐行一種在繼承中創新、在創新中傳承的實踐方法, 為優秀傳統文化更好地融入現代生活提出創造性的解決方案, 從而推動傳統工藝的可持續發展。

“溯源圖新”設計理念是將傳統工藝進行再設計, 重新認識工藝傳統的過程, 也是一個從傳統資源中發掘當代價值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 “溯源”是“圖新”的必經之路, “圖新”是“溯源”的目的和創造價值的意義所在。“溯源”通過對工藝歷史與文化的調研, 對經典作品的研學, 對技藝與生活形態的分析等, 可以為創意尋求主題線索, 為造型發現原型范本, 為設計轉化發掘價值與連結點。“圖新”旨在對傳統造型加以提煉、概括、抽象和轉化, 對其文化內涵加以選擇、延伸和升華, 對其風格、意象和精神加以領會、繼承和發揚。作品《虎虎生財》正是在此理念指導下, 基于漳州木版年畫而展開的虎形象再設計和年畫創新實踐。通過對這一案例的創作思路、表現手法及應用途徑進行剖析, 旨在展示設計對于聯結傳統與現代、工藝與生活的價值, 為年畫的創造性轉化提供示范案例（如圖1）。

圖1 《虎虎生財》主視覺

二、溯源：閩南地區虎文化

（一）閩南民俗中的虎

虎, 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具有重要的生命意義和豐富的文化內涵, 是中國傳統文化符號的代表之一。人們在對虎的畏懼中, 生發出敬畏、崇拜的心理。從遠古的巫術信仰到氏族的圖騰, 從軍政武器和調兵遣將的信物到驅邪鎮宅、護佑生命的保護神, 人們借虎之神威為自身的繁衍生息保駕護航。

在福建閩南地區, 民間對于虎的崇拜歷史悠久。據鷺客社《“虎爺公”：與神秘巫教有關的閩南民間信仰》一文所述, “中國西南部吞口信仰的原型為虎, 是古代辟邪鎮煞的主要靈獸。隨著獅文化興起, 虎逐漸被獅所取代。”如今, 在很多公廟中仍有供奉老虎的習俗。例如, 坐落在晉江五店市傳統街區中的小庵宮, 里面供奉著一尊威風凜凜、端坐于蓮花之上的老虎, 當地人視其為守護神, 親切地稱它為“虎爺”。“虎爺”的帷帳上寫著“虎帥神帳”四個大字, 其對面的巷子也被命名為“虎爺巷”。據說農歷六月初三是虎爺的誕辰, 不少信眾會攜帶供品到此神帳前燒香點燭, 為子孫祛災祈福（如圖2、圖3）。

圖2 泉州晉江五店市的“虎帥神帳”

圖3 泉州晉江五店市“虎帥神帳”（選自晉江財經報《“晉江虎”必火》）

在閩南民間建筑構件中有一種名為“滴水獸”的排水構件, 一般放置于磚石古厝或“番仔樓”的屋角出水口處, 也稱作雨漏。“滴水獸”常以神獸的造型表達吉祥的寓意, 守護著閩南人家。例如, 大象象征著萬象更新, 金魚象征著年年有余, 麒麟象征著麒麟送子, 獅子象征著迎福納祥, 老虎則象征著辟邪、守護與納福。老虎滴水獸雙目圓瞪, 張著大口, 四肢粗壯, 匍匐在建筑的欄桿邊, 姿勢體態呈流線型, 除排水功能外, 還發揮著裝飾建筑、傳遞吉祥祝福的無窮神力（如圖4）。

圖4 晉江梧林傳統村落的老虎“滴水獸”

（二）閩南木版年畫中的虎與獅

民間年畫中有不少以虎為題材的作品, 如神荼、郁壘捉鬼喂虎, 驅魔的張天師和鎮宅的趙公都以虎為坐騎, 體現辟邪之意。納福之意則來自虎與福諧音, 以及神虎護寶的民間習俗。閩南木版年畫以漳州、泉州兩地木版年畫為代表, 其年畫以題材多樣、品種豐富、造型質樸、色彩絢麗等特征與其他年畫產地形成鮮明的差異。2006年, 漳州木版年畫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極大地促進了閩南木版年畫的傳播與發展, 也使之越來越受到社會的關注。

在閩南民間傳說中, 稱老虎為“虎爺”“虎將軍”, 認為“虎爺”會為人們叼來金銀財寶, 帶來財富, 于是老虎逐漸成為財富的一種象征①馮驥才：《中國木版年畫集成》（漳州卷）, 中華書局, 2010年。。年畫《老虎銜錢》塑造了口叼銅錢的“虎爺”, 守護著聚寶盆內的金銀財寶。老虎造型威武豐滿, 四肢粗壯有力。閩南語“五虎”諧音“五福”, 有福、祿、壽、禧、財的吉祥寓意②王曉戈、劉雅琴：《海峽兩岸木版年畫藝術口述史》, 《書摘》2018年第12期, 第71, 76頁。。在年畫《五虎銜錢》畫面中, 五只不同姿態的老虎圍繞在聚寶盆周圍, 有的爪按銅錢, 有的舉首仰望, 有的腳踩如意, 有的做猛虎下山狀。《老虎銜錢》與《五虎銜錢》兩幅年畫表現了老虎威猛頑皮的姿態, 蘊含著財源滾滾、財源廣進的吉祥寓意（如圖5、圖6）。

圖5 漳州年畫《老虎銜錢》（顏朝俊復刻供圖）

圖6 漳州年畫《五虎銜錢》（顏朝俊復刻供圖）

在閩南, “獅子”作為守護神獸之一, 也出現在年畫中, 尤以貼于大門門額上守護家宅平安的《獅頭銜劍》為代表, 是漳州、泉州木版年畫的經典作品。畫面上的獅子雙目圓瞪、五彩鬣毛飛揚、口銜七星寶劍。獅子的鬣毛, 由中心向四周散開, 放射狀的構圖和抽象重復的線條使獅子的面部更加突出, 增加了年畫的形式感和視覺張力（如圖7—圖9）。

圖7 泉州年畫《獅頭銜劍》（選自《中國木版年畫集成 漳州卷》第202頁）

圖9 臺灣年畫《獅頭銜劍》（選自《海峽兩岸木版年畫藝術口述史》第19頁）

圖8 漳州年畫《獅頭銜劍》（選自《中國木版年畫集成 漳州卷》第74頁）

圖11 福建省晉江市安海鎮民居門額上的獅首吞口

民間還有懸掛獅子木牌的習俗, 這些習俗來自于懸掛獸首于門上的古代辟邪祈福的遺風①王曉戈：《民俗文化語境中的閩南木版年畫》, 福建師范大學博士論文, 2012。。直至今日, 在閩南地區零星的幾處民宅的石墻、門額, 或是祠堂的石柱等位置上依然能看見懸掛的獅頭形象（如圖10—圖12）。

圖10 福建省晉江市安海鎮祠堂的獅首吞口

圖12 福建省晉江市安海鎮民居墻壁上的獅首吞口

三、圖新：基于漳州年畫虎的形象轉化

《虎虎生財》及其衍生設計作品延續了漳州年畫《老虎銜錢》的創作主題, 以新的造型風格表達“虎虎銜錢至, 好運滾滾來”的吉祥寓意。作品包括一套虎的主視覺形象、新年禮盒、表情包及文創衍生產品, 旨在新年之際, 為一家人祈福納祥, 迎來富裕的生活, 營造了生動、熱烈的氛圍。

（一）造型轉化

借鑒民藝吞口和漳州年畫中老虎的造型特征, 選取典型動態加以提煉、概括, 以挺拔、流暢的輪廓線強化老虎飽滿有力的身型, 以靈活、圓潤的線條增加其憨萌的情態。“銜錢虎”戲耍口中的銅錢頑皮可愛；“持錢虎”手抱銅錢謹慎威嚴；“仰望虎”期盼財富滾滾而來；“守財虎”由口銜銅錢的“下山虎”和“上山虎”圍合而成, 守護著中間的金銀財寶, 旋轉對稱的構圖里蘊含著財富流轉不息的意向。兩只老虎步伐間充滿力量, 前者寓意虎虎生威, 后者寓意步步高升。畫面還以視覺同構的手法融合了民間吉祥文化內涵, 如“銜錢虎”中, 以銅錢象征梅花, 與樹同構為一株搖錢樹, 寓意著財源滾滾。一主四輔的老虎形象姿態各異, 傳遞出財源滾滾、招財進寶、財運亨通和財源廣進的寓意（如圖13—圖20）②原博：《何以日新：談年畫創新的內在動力》, 《中華手工》2021年第6期, 第62-69頁。。

圖13 “持錢虎”黑白稿

圖14 漳州年畫《老虎銜錢》墨線版（顏朝俊復刻供圖）

圖15 “銜錢虎”黑白稿

圖16 “銜錢虎”彩色稿《財源滾滾》

圖17 “仰望虎” 黑白稿

圖18 “仰望虎” 彩色稿《財運亨通》

圖19 “守財虎” 黑白稿

圖20 “守財虎” 彩色稿《財源廣進》

（二）構圖轉化

“銜錢虎吞口”沿用了漳州年畫《獅頭銜劍》的構圖, 變圓目怒瞪、赤口鋸牙的獅首為虎首, 由中心向四周放射狀的鬣毛變為虎紋, 變七星劍為系梅花繩結的銅錢, 銅錢上余白為書寫文字留下空間（如圖21）。

圖21 “銜錢虎吞口”

“持錢虎”套用年畫《春招財子》中童子持錢左右對稱的圖式, 將其置換為老虎, 增加構圖的形式美感, 寓意家庭幸福、和和美美、和氣生財（如圖22、圖23）。

圖22 漳州年畫《春招財子》（選自《中國木版年畫集成 漳州卷》第71頁）

圖23 “持錢虎”彩色稿《招財進寶》

（三）視覺語言轉化

在視覺語言上, 《虎虎生財》強調矢量化的風格, 以數字化的視覺語言表達傳統木版年畫印制中的視覺特征。版印墨線轉以矢量線、面的勾勒, 表現老虎的輪廓和虎皮的紋理。圍繞在老虎輪廓線外側的白色虛線, 旨在增強老虎毛發的虛實感（如圖24）。

圖24 《虎虎生財》局部

在配色上, 沿用漳州年畫中紅、黑、黃、綠、白的五種顏色, 版印套色疊印的斑駁肌理, 轉以波普網點及彩色線條的裝飾, 表現畫面的層次感。特別注意保留漳州年畫紅底墨線的特征, 控制配色之間的比例關系, 使虎在造型和風格上的轉化與漳州年畫的視覺特征之間保持平衡（如圖25）。

圖25 《虎虎生財》辭舊迎新

四、傳美意：基于當代生活場景的應用設計

在充分發掘年畫及其所蘊含的文化內涵的基礎上, 基于當代生活場景, 通過創意設計將其轉化為具有一定文化內涵、實用功能和審美價值的產品, 這是合理利用年畫, 并使其更好地融入當代生活的有效途徑。

（一）春節習俗的經典載體

在傳統的年畫應用場景中, 貼年畫、春聯、福字, 祈愿來年風調雨順、家宅平安；發壓歲錢, 表達壓歲驅邪、兒孫長命百歲之意, 這些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年節習俗延續至今。而技術的發展和生活方式的變遷, 使年畫的生產方式、形式與載體隨之發生著變化。

如今, 春聯、福字、紅包仍是春節儀禮中的經典載體, 但因大多數城市居民的入戶門是單扇平開門, 單獨張貼年畫的居民隨著張貼面積變小而減少。原本漳州傳統年畫《獅頭銜劍》是貼于門框上方的, 但是與對聯同時張貼時, 門楣上方就會過于擁擠。《虎虎生財》年禮套裝在設計時, 重新考慮了年畫和春聯之間的組合關系, 將其轉化為橫向展開的“銜錢虎吞口”, 預留對聯橫批文字的空間, 以便與上下聯有所呼應。將虎的形象融入對聯、福字設計中, 使年畫圖像和對聯文字相得益彰（如圖26）。

圖26 《虎虎生財》新年禮盒

（二） 生活日用的吉祥載體

年畫的銷售往往伴隨著春節的臨近而趨于高潮, 春節一過, 便因應用場景的退去而趨于平靜。如何使年畫的市場生命周期更為長久, 拓展年畫的應用場景是年畫創新轉化的重點。

《虎虎生財》將主視覺形象延伸應用于筆記本、書簽、便簽、膠帶等文具載體中, 或應用在衛衣、地墊等服飾和家居日用產品中。在延伸設計中, 結合載體的形制、規格、材料與工藝等特點進行二次設計, 并加以靈活運用, 不斷拓展年畫在生活中的應用場景。（如圖27、圖28）

圖27 《虎虎生財》文具衍生品

圖28 《虎虎生財》衛衣

年畫的創新轉化, 并非狹義地將年畫以畫的形式加以應用。年畫中的吉祥圖像和視覺元素可以通過設計轉化到更加多樣的材料和載體上, 使年畫的應用從年節場景拓展到生活日用場景中, 持續傳遞吉祥寓意、創造價值, 因其載體與生活的關系緊密而使年畫衍生產品的生命周期得以延長。

（三）社交媒體的流行載體

結合春節拜年的習俗和當代人們網絡社交的語境需要, 《虎虎生財》也應用于微信表情包的創作中。“虎虎”具有強壯的體魄、硬朗的外形和憨厚的性情, 在充滿力量感和沖擊力的動作中, 也常流露出一些或喜悅、或疑惑的小情緒。透過擬人化的動作及生動細膩的神態, 表情包將新年祝福、網絡潮語和符號性姿態融入其中, 既為網絡社交注入了風趣、幽默的氣氛, 也讓年畫的吉祥美意借助數字社交媒介的即時性、互動性和傳播力, 獲得了活態的表達和年輕的審美特征（如圖29、圖30）。

圖29 《虎虎生財》表情包

30 《虎虎生財》表情包視頻

此外, 《虎虎生財》還應用在微信紅包封面上, 手捧金元寶、如意和“福”字的兩只老虎, 在春節期間, 通過微信群“發紅包”“搶紅包”的活動被廣泛應用, 為人們送去“虎年財氣旺, 好運福滿天”的新春祝福（如圖31）。

圖31 《虎虎生財》微信紅包

《虎虎生財》及其衍生設計作品是基于漳州年畫虎年生肖形象的再設計, 在保留傳統年畫文化內涵的基礎上, 從傳統應用場景、當代生活應用場景以及社交媒體應用場景中, 發掘傳統與當代的結合點, 綜合運用傳統媒介與新媒介、平面載體與交互載體, 在生活中融入工藝與文化的內涵, 讓年畫在生活中得以“活態化”應用。

五、結語

綜上所述, 年畫在歷史的積淀中留下了寶貴的文化資源, 為年畫的創新設計提供了造型范本、靈感來源和文脈支撐。對傳統年畫的研究是設計創新的基礎, 研究的過程既是學習的過程, 也是深入挖掘其當代價值、連接當代生活的過程。

在設計轉化中, 加強對傳統應用場景、當代生活應用場景以及數字媒體應用場景的研究, 有助于為年畫及其衍生產品的設計開發創造機會, 對當代生活的深入洞察是連接年畫與生活的階梯。

《虎虎生財》作品的創作思路、表達手法和實踐過程中所呈現出的“溯源圖新”的設計理念, 是一種在繼承中創新、在創新中傳承的實踐方法, 對于年畫創新設計人才的培養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溯源圖新”的理念為我們建立起一種系統的、發展的、開放的視角去思考以年畫為代表的傳統工藝的活化問題, 在傳統與現代、工藝與生活、傳承與創新之間發現并建立起連接的橋梁, 從而促進傳統工藝的可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