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_孫國忠
我一直想寫一篇文章談談李章,但直到今日才動筆。感謝《音樂愛好者》的“音樂與閱讀”欄目,讓我有機會用隨筆的文體漫談音樂書籍和與“音樂閱讀”相關的書人書事。音樂書籍浩如煙海,我從中挑選自己感興趣的書介紹與評說,一方面是我認為這些書的內容有意思,值得分享;另一方面是因為這些書給予我美好的回憶,看到它們就讓我想起先前的讀書情境和因書結緣的師友。對一個愛書人來講,每本認真讀過并樂意收藏的書都是有故事的,書本內外的人與事在很大程度上豐潤了文本閱讀的文字記憶,形成書籍認知和閱讀體驗特有的個體化情感積淀。

01 李章(左)與朱踐耳(中)、戴鵬海(右)

02 《管弦樂配器教程》

03 《朱踐耳交響曲集》
想寫李章,當然與音樂和書有關。李章并非名人,退休之前他只是上海音樂出版社的一名資深編輯,編過十余年的《音樂愛好者》雜志,作為責任編輯還編過一些樂譜和書,其中影響較大的是《朱踐耳交響曲集》《管弦樂配器教程》和《辛豐年音樂筆記》。我有多位在出版社做編輯的朋友,對他們的工作我充滿敬意。編輯是為人做嫁衣的職業,每一本好書和每一篇好文章的問世都離不開編輯的辛勤工作。進而言之,如果你與一位好編輯成了朋友,你會深深體會到:優秀的出版物不僅承載了作者的思想和創造力,還包含了編輯的學養和智識。李章就是這么一位富于學養和智識的好編輯。
第一次與李章見面是1990年初夏,地點在上海藝術劇場(現已恢復原名“蘭心大劇院”)。我已忘了去看什么演出,但清楚地記得與李章初次見面的場景。那時李章剛開始編《音樂愛好者》,沈庭康兄介紹我們認識,簡單交談之后,李章就熱情約稿。得知我即將赴美國留學,他希望我以后能為《音樂愛好者》寫一些介紹國外樂壇動態和音樂人物的文章。我一口答應下來,感謝之外還表示會努力寫作。這么爽快地答應李章的約稿,是因為我被他的誠懇打動了。我認為自己是一個待人誠懇的人,所以我很樂意結識同樣誠懇的人。如果相識后能成為朋友,那當然更好。李章相貌端正,舉止大方,有一種正氣的親和力,這自然增強了我對他的好感和信任度。

01 《書信里的辛豐年》

02 《永恒的旋律——音樂與社會》
我到美國讀書后因忙于博士學業,只為李章寫了幾篇文章,真是愧對他的熱情約稿。但令人高興的是,我們有了通信聯系,漸漸熟悉起來并成了朋友。李章對音樂的熱愛、對辦刊與組稿的投入讓我印象深刻,尤其是他對朋友的真誠和熱情讓我特別感動。1994年暑假我從美國回上海度假,回國前就與李章約好要去看望他。那是個炎熱的下午,我按約定時間前往李章家。讓我想不到的是,李章擔心我找不到家門,竟頂著大太陽提前來到路口等我,由此可見他待人的真情和實在。那天我與李章一直從下午聊到晚上,他太太王安憶也在家,晚飯就在李章家吃的。具體聊什么我已記不清了,話題肯定都與音樂和藝術有關。臨走前李章還送了我幾本書,其中一本是庫爾特·布勞考普夫的《永恒的旋律——音樂與社會》,這本音樂學名著我保留至今。
2000年我回國后重回上海音樂學院任教,與李章時有聯系,這種聯系依然以工作為主。我們也經常在聽音樂會和看歌劇時見面,開演前或中場休息時的交談雖然時間不長,但聊得很開心,彼此舒服。我們都是真正的樂迷,到音樂廳和大劇院現場欣賞音樂會和歌劇演出是我們共同的愛好。
新世紀伊始,上海音樂出版社就接到一個大項目:編輯、出版《朱踐耳交響曲集》。朱踐耳的十部交響曲堪稱中國現代音樂史上的一座豐碑。朱踐耳先生的音樂不但展示了他個人的心路歷程和藝術情懷,而且呈現出蘊含深意的歷史審思。正是這種具有反思意識和人文精神的音樂創作,使得朱踐耳的交響曲在震動中國樂壇的同時,也引起了知識界和愛樂人的很大關注。這套三卷本作品曲集的出版是一項大工程,因為這是中國音樂作品出版史上第一次用“手稿版”的樣式印制一位作曲家的“交響曲集”,而李章正是這項大工程的責任編輯之一。毫無疑問,李章是《朱踐耳交響曲集》最合適的編輯人選。他早年曾在地區文工團擔任過作曲與指揮,先前的音樂創作和指揮樂隊演奏的經驗是一種很好的藝術積累,有助于他研讀、校閱朱踐耳先生的交響曲總譜手稿。不過,我覺得比這更重要的是李章對朱踐耳先生的崇敬和對其作品的熱愛,再加上他極其認真負責的工作態度。據我所知,朱踐耳先生和夫人舒群老師是非常信任李章的。我能夠想象朱踐耳先生與李章一起討論譜面上的各種技術問題和商量曲集編訂、出版事宜時的愉快心情。這套手稿版的《朱踐耳交響曲集》能夠順利出版并得到音樂界的高度評價,作為責任編輯的李章有著汗馬功勞。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作曲理論“四大件”中的和聲、復調、曲式(或稱“曲式與作品分析”)的專著出版了不少,獨缺一部中國人自己寫的有分量的管弦樂配器著作。因此,納入國家重點學科特色學科建設項目和“中國藝術教育大系·音樂卷”的《管弦樂配器教程》就成了中國音樂界和高等音樂院校師生們翹首以盼的書。人們熱切期盼這部配器專著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它的作者是楊立青教援——當代中國管弦樂配器研究的“首席專家”。楊立青先生是杰出的作曲家和音樂理論家,多年精研管弦樂配器,他在這一專業領域的學術成果和理論建樹建立在他對中外管弦樂作品的大量音樂文本細讀與分析的基礎之上。傾注了楊立青先生多年心血的三卷本《管弦樂配器教程》既是高規格的教科書,又是一部獨具品格的學術專著,它的出版可謂是中國音樂界的一件大事,影響深遠。彭志敏教授對此書的評價很到位:“通觀全書,可謂理論與經驗交融,智慧與靈性貫通,剖析與點評同步,講授與練習齊備,樂譜與音響配套;有繼往,有開來,有集成,有創新,有明道,有覺悟。”
在我看來,除了必須掌握管弦樂配器技術的專業作曲家之外,真正心儀交響樂并有總譜閱讀能力的人(無論是音樂學者還是高水平的愛樂人)都會對交響樂作品的管弦樂配器感興趣。在這種形式的音樂創作中,作曲家的樂思、和聲、織體與結構最終都體現于管弦樂的音響建構中,而細讀總譜了解樂曲的管弦樂配器是深入理解交響樂作品之音樂形態特征最重要的環節及路徑。李章摯愛音樂,又是一個善于學習的人,所以我相信他一定很高興做這部管弦樂配器專著的責任編輯,能夠親自編輯這部專業性很強的著作對他來講是一次再度研修管弦樂配器的好機會。然而,身為責任編輯的李章也有苦惱,因為時任上海音樂學院院長的楊立青先生公務繁忙,遲遲不能交稿。當時我很關心這部著作的出版,每次見到李章都會詢問此書的進展,他都是微笑地回答:“還在等待書稿。”這部《管弦樂配器教程》從納入選題到最終出版(2012年),時間跨度超過十年,李章可謂“苦苦等待”,全力相助,這種執著的編輯態度和工作熱情顯然滲透著他對管弦樂寫作之理論與實踐的鐘愛。
《朱踐耳交響曲集》與《管弦樂配器教程》這兩套大著的編輯與出版足以證明李章作為音樂編輯的優秀。除了這兩項專業性很強的音樂與音樂理論出版的耀眼成果,李章還有一個重要貢獻:在他執事《音樂愛好者》的十余年里,拓展了這本音樂雜志的“疆土”,開闊了愛樂言說的人文視界和藝術論域。特別應該提到的是,由于李章的盛情邀約,辛豐年先生才能心情舒暢地為《音樂愛好者》撰寫眾多談音論樂的文章,讓廣大讀者體會音樂藝術的別樣滋味和趣味,也使音樂界的“學院派”感覺到“愛樂”作為一種文藝現象存在的合理性與愛樂人群體之藝術能量的重要性。可以這么講,沒有李章的盛情邀約和對辛豐年的關愛與幫助,這位在三線城市隱居的老人不可能有如此高漲的寫作熱情并貢獻這么多獨具特色的愛樂文字。上海音樂出版社于2018年出版了六卷本的《辛豐年音樂文集》,其中大量文章都是先前在《音樂愛好者》上發表過的。

《辛豐年音樂文集》
關于李章這方面的工作和功勞,可仔細閱讀《書信里的辛豐年》,這是辛豐年與李章的“兩地書”,記錄了他們二十多年的交往——從最初的作者和編輯關系發展到摯友,維系這對忘年交深厚友誼的是他們的愛樂真情和做人的純粹。2015年李章贈我此書,我讀后深受感動,它讓我進一步了解了李章的為人、修養和品格。李章是一個極重情義的人,他對辛豐年先生的尊敬、關愛和用心盡力的幫助令人動容。1991年3月,李章第一次去南通拜望辛豐年,他這樣回憶道:“辛豐年煥然一身新軍裝,早早地等在我入住的有斐飯店門前,濠河在他身后流淌,這畫面莊嚴鄭重,令我肅然。我深知這是對《音樂愛好者》的看重。這種態度,似老一輩人才會有。”2013年辛豐年去世,李章和同事樊愉趕往南通參加先生的追悼會。李章一身黑色正裝,這讓樊愉和前來迎接的好友吳維忠都感到驚訝,他們從未見過李章這般穿著。李章寫道:“他們哪里知道,我這是還先生的一份情義,這情義欠得太久,整整二十二年!我與辛豐年第一次見面和最后一次貝面,就像奏鳴曲式的兩端,呈示與再現;著裝是主題,我來完成‘儀式’的再現。”
讀此書我才得知,李章于1997年3月27日寫給辛豐年的信中還提到了我,這讓我感到親切。當時辛豐年很想讀保羅·亨利·朗的英文名著《西方文明中的音樂》,李章正為他想辦法借書,并已為老先生復印了若干章節。信中李章這樣對辛豐年說:“正好新一期《愛樂》孫國忠的文章也提到了這本書。這幾十年就沒有書能夠超過它。好像孫國忠的意思他也有這書,正好他即將學成回國,我和他也很熟,到時候再問他借。您先用復印件解解渴吧。”看到這里我真是感慨,如果早知道就好了,我肯定會去買一本《西方文明中的音樂》,盡快托人帶回國內贈送給辛豐年先生。
屈指一算,我與李章認識已有三十多年。李章一貫低調,退休后更是很少露面,我也沒有主動約過他,上一次見面好像還是疫情前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看演出時的不期而遇。除上文提到的多年前去他家拜訪并被留飯,我們再沒有另一次的共進午餐或晚餐,用“君子之交淡如水”來形容我們之間的關系應該是合適的。我很欣慰有李章這樣的好朋友,很看重與他的交往和友情,寫這篇文章就是想表達一下這樣的心意。希望哪天再去聽音樂會時又能見到李章,隨便聊上幾句也是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