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_段詠

鋼琴家查德·勞森(Chad Lawson)給自己找了一份“新工作”。
2020年,他創立了一檔名為“冷靜下來(Calm it down)”的播客節目,成為了一名“主播”。每期節目大約十五分鐘,他會邀請聽眾分享一個故事,然后從中提煉某些元素,用話語和音樂進行延展,旨在通過正念冥想的力量幫助聽眾“充電”,找到他們內在的復原力。
“音樂能滿足人們的情感需求。我收到無數的郵件和信息,說我的音樂是如何幫助他們緩解焦慮的。尤其是今年,太多人告訴我:你在幫我渡過難關,我在你的音樂里終于能夠呼吸了。”
“這讓我的生活變成了一個‘三腳凳’。‘一只腳’是我的鋼琴巡回演出;‘一只腳’是為影視作品配樂;還有‘一只腳’是創作不同的音樂,放到Spotify、Apple Music之類的平臺上,讓更多人得到撫慰。這‘三只腳’,支撐著我的事業。”
“演奏你的感覺,忽略其他一切。”
最先提出這句話的不是勞森,而是著名搖滾樂隊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的主唱兼吉他手大衛·吉爾莫(David Gilmour)。勞森在一次采訪中引用了它。他與記者聊到自己如何從古典音樂走向爵士樂,又從爵士樂邁入即興音樂。他說,核心在于“要忠于音樂的情感,要拒絕把音樂歸屬到某個具體的類別里,要允許自己變得舒適”。
勞森的音樂啟蒙,不是貝多芬、巴赫或肖邦。五歲那年,他在電視上看到搖滾樂隊Sha Na Na的演出,那種極致的律動讓他對音樂躍躍欲試。
學鋼琴是實現音樂夢的一個不錯的選擇。
勞森按照古典音樂的學習路徑被培養長大,但他卻并沒想過要走古典音樂演奏家這條路。
在皮博迪音樂學院的面試上,他說自己想成為一個“錄音室音樂家”,結果因此錯失了自己夢想的學校。但他絲毫不覺得可惜,他說,“古典音樂關乎到要把一個概念具體地完成。而我作為一個古典音樂演奏者,太馬虎了,我沒辦法持續做到這一點。我想聽到色彩,我想演奏自己從來沒有演奏過的東西。我想做到一種‘對話’——把自己放入更大的框架中去。”

既然皮博迪音樂學院實現不了自己的夢想,那就換一條路。勞森開始自己創作歌曲、加入學校樂隊,踏進了古典音樂之外的河流,追逐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這份執著被伯克利音樂學院看到,于是他順利進入伯克利音樂學院攻讀爵士鋼琴表演專業。
正是在伯克利音樂學院,勞森獲得了即興音樂的初體驗。在導師的帶領下,他學會了如何分析音樂,如何把古典音樂中的某些作品,比如巴赫的音樂,當作一個“模板”去使用,充分理解解構與重構的關系。
這比“按部就班地呈現”迷人太多了。他為那些自由自在又無需改變和聲結構和音樂形態的做法癡迷。“你在探索,并試圖找到自己的顏色,你在創造一個強大的旋律。”在他眼里,這才是即興的核心。比如肖邦,“他只用幾個音符來寫旋律,然后每一次重復他都會添加恰到好處的色彩來吸引人心。”
2013年的專輯《在此之間》(),對于勞森來說是一次改變。錄音過程中,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內心在打架。一個小人告訴他:“你一定要給聽眾留下深刻的印象。”另一個小人俯在他的耳邊說:“你要靜下心來,用音樂去展現你自己。”究竟該怎么做?他停下來,深呼吸。他想:“我花很長時間走到這一步,音樂給了我那么多空間,我為什么不讓它好好成長呢?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要成為查德·勞森。我要讓自己變得舒適,我要允許自己成為自己。”
他做到了。勞森找到了自己的核心。他用自己的方式詮釋肖邦和巴赫,并分別在2014年和2016年推出了專輯《肖邦變奏曲》()和《詮釋巴赫》()。
他讓旋律成為自己創作的中心,把“給予人們更多基于情緒的聽覺體驗”作為創作目標。他說,“我希望人們記得某個具有紀念意義的事件中的某首歌曲。比如,我希望你記得初吻時廣播里正在播放的那首歌。有人對我說:‘嘿,我們在孩子出生時播放了你的音樂。’這很瘋狂,不是嗎?”
“幾年前,我看過一段奧拉佛·阿納爾德斯(ólafur Arnalds)和尼爾斯·弗拉姆(Nils Frahm)即興合奏氛圍音樂的影片。他們事先沒有任何計劃,只是走到舞臺上,一前一后開始即興演奏。觀眾被迷住了,就像看著畫家在空白的畫布上作畫一樣。你會驚嘆,他們是怎么想出這些東西的?”
畫布的魅力正是從無到有,讓色彩隨心而至。從詮釋到創造,勞森在做的正是這種“畫布式”的東西。

01 專輯《你終于知道》封面

02 專輯《詮釋巴赫》封面

03 專輯《無可取代》封面

04 專輯《呼吸》封面
“正念冥想引領者”是勞森的另一重身份,他的音樂有一種別樣的魔力。人們形容他的作品能帶領聽者“在混沌中找到平靜”“讓人閉上眼睛,仿佛把整個世界忘記”。
2020年,勞森的專輯《你終于知道》()在全球獲得了超過兩億次的播放量,這也確立了他作為音樂家和正念冥想倡導者的地位。上個月,勞森的新專輯《無可取代》()由Decca唱片公司正式發行。專輯里的四首作品旋律沉靜、憂郁,不慌不忙,既像是娓娓道來尚未磨滅的悲傷,又有著撫慰人心的神奇力量。這是勞森一貫的音樂風格——靜謐、舒展,偶爾是單方面敘事,偶爾又勾起你的對話欲。
“對我來說,《無可取代》講的是你永遠不能沒有的那個人,或是一段你生命中最喜歡的時光,又或是那段總能為你帶來笑容的快樂記憶。沒有人或事能夠取代他們的位置。”
疫情期間,勞森失去了自己的父親。《無可取代》的來源或許正與此相關。“如果你為某人傷心或悲痛,這是一個美麗的證明,證明你有多愛他們。我們不該等到失去時才懂得珍惜,我們要學會現在就把同樣的愛給予那些出現在我們生命中的人。”

在剛剛公布的將于今年9月發行的新專輯《呼吸》()中,勞森將繼續探索音樂與精神健康領域。他甚至拿到了專門教授呼吸的技術認證,把呼吸融入現場表演,帶領觀眾感受呼吸的力量。他說:“我想通過這張專輯,創造一種所有人都可以坐下來、閉上眼睛、深呼吸,釋放內心一切的環境。我希望這些自由流動的、不受束縛的音樂與情感,能夠幫助人們的心靈得到呼吸。”
執著于“身心療愈”,對于勞森來說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當我制作我的第一張鋼琴獨奏專輯時,我患了結腸炎。正是在那個時候,我發現這種具有撫慰能量的音樂,能夠讓我產生情感上的強烈共鳴。”
他稱自己有“天生的極端同理心”。“有一次,一位聽眾跟我說,‘我剛剛失去一位親人,在我這么難過的時候,我聽到了你的音樂,就好像有一個人牽著我的手,防止我墜入深淵。’從那一刻開始,創作這樣的音樂,對我來說便有了具體的意義。”
過去幾年里,勞森始終致力于推動音樂在人們日常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他不僅長期研究音樂、神經系統、心理健康等交叉領域,更推出多張與心靈、精神、療愈相關的原創專輯,用音樂引領人們思考、體會、感受。
他認為,音樂是可以助人舒緩心靈、修復靈魂的工具。它的意義在于,可以創造出一些真實的、有復原力的東西,與他人產生共鳴。
勞森每天都會抽出二十分鐘的時間,進行冥想練習。偶爾,他也會把這個活動換成戶外跑步或瑜伽。它們達成的效果是相同的——都是“精神沐浴”。

勞森錄制的其他專輯
“坐在鋼琴前時,我時常會問自己:我是否能夠放開手腳在音樂里大膽探索?還是我對自己想做的事處于一種迷茫之中?冥想使我進入一種之前從未經歷過的狀態。它讓我頭腦里繁雜的想法全部停了下來,專心專注于眼前的事。我把這種狀態帶入到我的音樂中。”
隨著流媒體平臺的出現和傳播形式的逐年更迭,人們獲取音樂的途徑早已與過去大相徑庭。如果說過去想要打開音樂之門要倚賴唱片公司,那么現在,Facebook、Instagram、TikTok、Spotify……便是新時代的“門”。無數音樂人叩開它,從全新的生態里成長起來。
勞森不是一個非要固守傳統的人。他對媒介的接受度極高,也相信時代作為藝術的變量之一,必定會帶來改變與機會。畢竟,他在商業上是成功的。這位施坦威官方藝術家一直在“古典音樂公告牌”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并與雪佛蘭、IBM、微軟和達美航空簽署了重要的廣告配樂同步協議。成為“錄音室音樂家”的目標,讓他用一種恰到好處的形式接觸商業,從而擁有了較他人更強的抗風險能力。
他積極地在社交媒體上更新自己的動態:新發行的專輯、旅途中的風景、自己烹飪的曲奇、圣誕節被迫穿上的丑毛衣……這是他與粉絲交流的方式。
但這對勞森自己來說意味著什么?
沒有“守門人”的存在,對部分音樂人一定是有利的。勞森認為,當唱片公司不再按照主觀標準對一個人的作品進行審核與商業價值評判時,音樂家們更有機會真實地、徹底地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并且越多優秀的創作者出現,就越有助于整個行業的良性發展。他們可以從彼此身上找到靈感,以更開放的心態去探索、對話。
“我確實不是一個特別適合社交網絡的人。我比較內向,玩那些平臺對我來說疲憊比享受要多。而且我過去總覺得,社交媒體終歸少了真實的連接。當我在網上發布自己的新作品時,只是我在主動輸出,聽眾被動接受。”
但疫情那段時間,許多人在Instagram上給他留言,感謝勞森的音樂給他們帶去的慰藉。“在那之后,我開始更留意社交網絡。它讓我明白,在虛擬的語境中,人與人之間仍然會有真實的聯系。”
播客和直播就是他“開發”出的新途徑。“我想用這種方式,創造一種新的虛實,一種與人聯系的新方式。”
形式太多,會不會導致大眾接收到的文化信息過于冗雜,行業生態過于飽和?“或許吧。但最終,公眾自己會決定關注怎樣的內容,消費怎樣的產品。作為藝術家,我真正關心的只有兩件事:做我自己,并在這件事上做到出色。”

“我職業生涯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像是一顆顆種子被種下、被照料,然后慢慢發芽長大。我感謝我所走的每一步,每個轉變都在合適的時機出現了。有的推動我前進,有的告訴我不要心急。我們都希望一棵樹能‘根深蒂固’是有原因的。成長是緩慢的,我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