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茍琦
新疆藝術學院
內容提要:書家經歷某種事件后,將其進行情感的轉化并最終成為作品。從事件發生至作品呈現,這期間有時間的參與。而當我們在討論這個“時間的參與”時,心理與技法等因素都會發生變化。
在書法創作過程中,一件完整作品的誕生一般會具備以下三個要素:一為作者心理上的準備—當回憶起某個事件時,作者可以克制當時激動的情緒去再次回味;二為技法的完善,此為判斷優秀作品的標準之一;三為表達的欲望,對內心的情感有表達沖動。
“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豪不能佳也。”早在東漢,蔡邕就對書法和情感的關系有過如此明確的見解。他提出,在書法創作中,應考慮情感因素的影響。而在繪畫、舞蹈、詩歌中,情感因素是必不可少的。蔡邕在東漢時期就將書法與其他藝術相提并論了。又詩歌理論文章《毛詩序》言:“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可以看出,情感是主體的自我表達,抒發情感本身成為表達的目的。無論在理論層面還是創作層面,都在較早時期表明“情”的抒發意義,但其表現形式是多樣的。書法作為藝術表現形式之一,與情感的關系緊密。
那么,是否存在不包含情感的藝術作品呢?沃興華先生在《論書法的形式構成》一書中說:“不存在為形式而形式的作品,所有形式都是作者的主觀選擇,所有的選擇都是受思想情感支配的。因此一個形式就是一種思想感情,形式本身就是思想感情,只不過一個在里一個在表而已。”我們可將其解讀為,無論哪一種藝術形式的表達,其本身都是思想情感的載體,所以不存在不包含情感的藝術作品。換言之,每一件藝術作品都包含著創作者的情感。再比如,不同的圖形表達不同的情感:三角形尖銳張揚,圓形靜謐溫柔,矩形敦實沉穩……這些圖形表達都是作者的主觀選擇。而作者在選擇這些圖形時,其內心的情感與這些圖形之間有某種場和力的一致性,我們可概括性地稱其為“異質同構”。在書法中,衛夫人所謂“千里陣云”“高峰墜石”等筆勢,通過抽象的點畫來表達作者的主觀選擇,而這個主觀選擇里一定包含其情感的抒發并由“點畫形態”表現出來。劉勰《文心雕龍》云:“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余于終,則撮辭以舉要。”在書法創作開始時,需要為情感找到一個相對應的表達形式,而后才考慮表現技巧。
至此,情感表達存在書法中是必然的了。初唐時期,孫過庭《書譜》言:“達其情性,形其哀樂。”這又進一步將情感細分。據陳振濂先生《書法美學》中關于此句所述,又可將情感分為“情性”型抒情與“哀樂”型抒情:前者強調書家固有的性格屬性(此性格或天生或于后天養成,但難以改變),具有穩定性;后者則更加重視外部環境的影響。
在此基礎上,“哀樂型”抒情(圖1)轉換為抽象書法形式表達時,其中定少不了時間因素的參與—外部環境或事件對創作主體產生情感影響,書家再將情感轉換為書法形式并呈現出來。其轉化過程又產生當下情感的直接抒發與歷經時間積淀后的情感再抒發兩種類型。《蘭亭序》與《祭侄文稿》則是這兩種類型的代表。天朗氣清之日,一驅往日陰霾,眾好友相聚蘭亭,把酒言歡,共敘心中樂事,環境氛圍的基調是歡樂、積極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由此誕生,暢快之情流溢于字里行間。而創作《祭侄文稿》時,家仇國恨沉積于顏真卿內心,經過時間催化,“觸景”成為作品誕生的星星之火,悲憤的情緒如同洪水般通過筆尖奔涌于紙上。日本現代書法家井上有一也曾在相似的情感基調中完成了他的自我救贖。1945年3月,還作為教師的井上有一經歷了美軍的空襲,他后來在記錄中寫道:“從那以后,我每天拿著一本《老子》和燒焦的米做的盒飯,踏著焦土走到腐臭彌漫尸骨累累的學校去……整天在腐臭彌漫的廢墟上邊聽空襲警報邊看那本書。”30年后,《啊!橫川國民學校》(圖2)這幅作品表現了井上有一的這次經歷。時間的參與使當事者脫離事件的“掩埋”,情感抒發與事件發生的時間錯位讓情在心中積淀。正如英國詩人威廉·華茲華斯說:“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書法亦然。不僅如此,筆者還認為以下三點在書法創作過程中不可缺少。
圖1 “哀樂型”抒情
圖2 井上有一(日本) 啊!橫川國民學校
蘇珊·朗格在《藝術問題》中提出:“一個專門創作悲劇的藝術家,他自己并不一定要陷入絕望或激烈的騷動之中。事實上,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他處于上述情緒狀態之中,就不可能進行創作;只有當他的腦子冷靜地思考著引起這樣一些情感的原因時,才算是處于創作狀態中。”顏魯公抑情三載,仍在《祭侄文稿》的書寫中流露出漸失的控制力;東坡歷經“三寒食”,終發出“墳墓在萬里”的哀嘆;天寶六載時的太白依然耿耿于懷“賜金放還”之事,抒發“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之感慨。當他們用藝術的形式抒發出這些情感時,時間已經消解了事件發生后的情緒,以確保理性對創作形成引導。這也表明在書家心理上已經做好再次面對悲劇性事件的準備。
在此借用伊扎德的“維量評定量表(DRS)”來說明人在積極情緒與消極情緒中的維量對行為的影響(從認知、體驗、行為三方面描述情緒)。在正向積極狀態中,愉快維處于高峰值(圖3);而在逆向消極狀態中,情緒整體偏低,其中緊張維占據主導地位(圖4)。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我們在通過藝術形式抒發消極情緒時,為消解當時的緊張、沖動,需要花費更多時間去沉淀。
圖3 快樂的DRS測量
圖4 痛苦的DRS測量
綜上所述,在表達情緒時,凡涉及積極正向的情感,如愉悅、欣喜、舒暢等,其抒發過程是暢通無礙、自然而然的,是謂“心手合一”;在涉及消極逆向的情緒(如憤怒、痛苦、怨恨等)時,通過書法這一藝術形式表達,可能會因時間對負面情緒的消解,書家的內心會達到一種平衡的狀態。
雖說技法并不是衡量一件藝術作品優劣的關鍵因素,但它肯定是不可或缺的判斷標準之一。在崔白《雙喜圖》中,野兔的毛仿佛隨風而動,生動逼真,層次分明,展示了畫家高超的筆墨技巧;柴可夫斯基《六月船歌》有著深刻的音樂內涵,情感隨曲調變化而起伏,顯示出音樂家卓越的創作技巧。在書法創作中,書家也需要掌握各種書體技法,提升技術水平。如書寫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欲表現詞人一腔磊落之氣,筆者認為小楷恐不合適,連綿大草抑或雄強漢隸是更好的選擇。書家不能只有一種表達形式,而要有多種選擇,技法越完善,表現時才更為準確。
書家在心理和技法層面都具備條件后,還需要表達的欲望。情緒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淡,表達的欲望也會隨之減少。在書法創作過程中,書家需要將經過時間沉淀而無法再消散的情感以毛筆表達出來。此時,書家不再如事件發生時那樣愉悅或悲痛,而擁有趨近平和、可以控制的情緒,并且有將其表現出來的沖動。
一件完整作品的呈現需要具備以上三個要素。書法是抽象的藝術形式,在書法創作中能融入自我情感,這可能是歷代書家都樂此不疲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