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尹海月
中國社科院大學趙安在2022年博士論文致謝中寫道:“我從2005年18歲離開故鄉,負笈遠游,至今35歲博士畢業,整整17年時間過去。其間參加過7次研究生考試、3次博士論文答辯,最終完成了草學學士、法律碩士、經濟學博士等階段的學習。也曾因學業一度中斷,在基層擔任第一書記、在多家農業企業打工……曲折廢弛難以盡述。”
他感慨:“回首望過去,可憐無數山。”“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就能忍受任何一種生活。”

▲ 趙安 (圖片來源:《中國青年報》)
“我是一個小鎮青年,曲折輾轉只為謀生……”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畢業典禮上,出生于甘肅鎮原縣一間窯洞里的博士趙安操著一口西北口音,作為畢業生代表發言。8分鐘時間里,他主要講述了10年前的基層工作經歷,“重塑了我認識這個社會的價值體系”。
18歲以前,趙安很少走出過家鄉屯子鎮。那時,父親在他的眼中是矮小的。小時候,他體弱多病,父親帶他去鎮上的小診所,抓幾服中藥喝,喝了幾次都不好。后來,父親帶他去慶陽市看病,醫生讓他住院,父親堅決不讓,說家里沒錢,回家再用藥就行。趙安生氣,嫌父親沒本事,父親說:“我就這么大的能力。”
多年以后,他才理解父親的無奈,意識到“一個人要突破自身的種種局限來實現改變是多么艱難”。
讀高中時,幾十個學生擠在一間宿舍里,每張床上只有一個草墊子,學生們大多就著咸菜吃饅頭。趙安一心想離開落后的家鄉,于是考上了蘭州大學,想報化學專業,分數不夠,轉報草業科學。
考到蘭州,讀了幾年書,在實習時,他感覺自己的專業很冷門,不好就業,便想考經濟學的研究生。
2009年,趙安去了廣州,邊工作邊考研,但考了3年都不理想。后來他聽母親的話,回家鄉考上了事業編,被分配到鎮黨政辦公室,入職不到半年,正趕上省里選派第一批駐村“第一書記”,下村支持鄉村工作。
時任鎮原縣城關鎮黨委書記的李四科在年輕干部里篩選簡歷,發現趙安學歷高,寫材料思路清晰,而且還是寒門子弟,便推薦他去城關鎮五里溝村擔任第一書記。
五里溝村是一個有著幾千人的貧困山村,河流穿越山谷,村民住在半山腰的窯洞上。雖然也是村娃,但趙安入戶調研時,仍被這里的貧窮震驚了。有的村民家里窯洞極度黑暗,鋪在炕上的被子多年沒有換過,鍋里只有幾個饅頭。
這里交通不便,水資源極其匱乏,農民喝水、澆地,要牽著一頭馱著兩個大水桶的毛驢,走過狹窄的羊腸小道,到山下取水。由于山路過于狹窄,“人死了連棺材都抬不上去”,大型農業機械更上不去,農民只能靠牲口犁地。
目睹山里的貧困面貌,趙安一心想做點事,開始修路。村里沒有集體資金,趙安設“功德榜”,號召村民捐錢,只籌到幾千元。他又把目光投向同鄉的農民企業家,去了蘭州、西寧,找到做天然氣生意的兩兄弟,募得4萬元現金。此外,鄉里又批給這個村5萬元修路資金。
趙安雇了兩輛鏟土機,在途經糧田最多的地方修路。其間,他初次認識到鄉村工作的復雜性:有的人說家門口的糞堆、花椒被鏟土機推了,要求補償;有的人認為路線設計不合理,帶一群人鬧;還有的人嫌棄路口修到自己家旁邊,途經車輛多,太吵。
趙安說好話,給補償,一一安撫,前后修了一個月。年底,鎮里對各村進行評比,原本排倒數的五里溝村躍居前列,修路沿線的群眾送來錦旗,趙安感覺“一下子有了價值感”。
那年年末,他和朋友去慶陽市參加第四次研究生考試。這一次,趙安考上一所“985”院校,但由于基層工作重任壓身,他只好忍痛放棄。
2012年,甘肅省開展“聯村聯戶、為民富民”的“雙聯”行動,實施精準扶貧。鎮原縣祁川村被確定為全縣215個村里,唯一一個市委精準扶貧的聯系單位。趙安被任命為祁川村黨支部書記。
與五里溝村不同,祁川村獲得省、市大量資源傾斜,趙安不需要再四處要錢,而是要將政策“落實到最后一公里”。趙安觀察到,大量資源的注入打破了村莊原有的平衡,涉及資源分配問題,村里矛盾頻出,而矛盾的癥結點常常令人意想不到。曾經,他視做一名學者為理想,但基層工作讓他意識到,現實的復雜性不是光靠在辦公室生產“高深理論”就能解決的,有時候,農民的法子更接地氣。
趙安一直希望通過專業知識,幫助村里人致富。他曾建議兩個年輕人養羊,但后來發現事情沒那么簡單,最后兩個年輕人干了兩年就放棄了。這次經歷帶給趙安很多思考:“農民并不是不勤勞,只是他們的力量太過有限。”
2012年,趙安去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讀在職碩士,這一次不是為了學歷,而是“尋找治理村莊的方法”。
在人民大學,趙安第一次了解到孟加拉國經濟學家、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穆罕默德·尤努斯創立的“鄉村銀行”。這是一種成熟的扶貧金融模式,面向貧民,提供小額、低息貸款,無須抵押和擔保人,以五人小組聯保代替擔保,作為約束機制。
聽說這個制度,趙安很興奮,查閱了很多資料。在他的爭取下,縣財政撥款15萬元作為啟動資金,幫助他建立了“祁川村扶貧互助協會”。他試圖借此探索農村金融制度,可惜3年后,這場經濟實驗最終黯然收場。
2016年6月,趙安結束村支書工作,決定繼續讀書深造,“這是最適合的一條路”。他將3年基層工作經歷寫成《祁村奮斗》一書,后來由中國法制出版社出版。在這本書中,他從經濟、法治兩個方面,系統梳理了在祁川村的工作。
“三農”學者李昌平給這本書作序,序中寫道:“趙安之(趙安的筆名)‘千金撥不動四兩’的無奈是刻骨銘心的,他的思考也是深刻的,但未必全部正確。這或許只是一個開始。趙安之的開始,是花了三年時間身體力行的開始,是嚴肅認真的,全社會都應該有趙安之這樣嚴肅的態度面對中國的重大問題。”
趙安覺得,后來多年學習深造,都是對這段基層經歷的“反芻”。
由于農村工作常常需要了解土地法、合同法等相關法律,趙安轉向考法律碩士,考了兩次,才考上蘭州大學法碩。2018年,趙安碩士畢業,收到法學、農學、經濟學3個方向的博士生錄取通知書,非常開心,“實現知識到一定積累后的系統性回報”。
他進入中國社科院大學農村發展研究所深造,和一批職業學者探討農村問題,視野變得更加開闊。他對合作社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用我導師的話說,合作社是一所大學,農民要在合作社學校當中學習互幫互助、共同決策的一種理性精神,需要時間、耐心訓練。”
“我用有限的資源稟賦,做一些有益于自己、社會的事情就足夠了,我不接受什么排名什么評價。”趙安慢慢與自我和解,不再局限于做一名學者,“我的職業是行走,我的專業是思考。”他還說,從事農業農村相關研究與實踐,將是他這一生的事業。未來幾年,他打算再寫一本《祁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