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華東
孫華東:廣西藝術學院中國畫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
《夢仙草堂圖》現藏于美國弗利爾美術館,手卷形制。引首上題“夢仙草堂”四字,題記為“汪圣修書”。畫心表現為一幅橫構圖山水,上有唐寅自題詩。落款為“晉昌唐寅為東原先生寫圖”(圖1、2)。
手卷拖尾處有明人顧應祥(1483—1565)、許相卿(1479—1557),清人費念慈(1855—1905)等人的題跋。因拖尾題跋較多,且詩詞序文相雜,篇幅較長,此處不贅。通過題跋內容可看出,該畫內容屬于明代中期盛行于吳中地區的一種“別號圖”,受畫人“東原先生”授意唐寅所作,來表達自己夢仙之事。不過此畫存疑之處甚多——首先是汪東原為何人,現存記載皆無法考證其身份;其次,畫面落款并未署明創作年代,因此真偽存疑;再次,該畫筆墨語言和風格與唐寅傳世畫作略有出入,近似周臣畫法,故有學者認為應是周東村捉刀之作,費念慈卻認為應是作于唐寅早年。此畫在清人龐元濟《虛齋名畫錄》卷四中記載為“明唐六如夢仙草堂圖”,在吳湖帆《丑簃日記》中亦存此記錄,皆認為是唐寅原作。傅申先生經過研究,則認為此非唐寅真跡,而是明代陳寉(1504—1560)臨摹之作。[1]雖然如此,但傅申先生依然認為,此臨本不可見的底本應還是唐寅真跡。本文無意于去考證畫作真偽,在此提及的原因是必須要立足于這樣一個基礎,那就是弗利爾美術館所藏《夢仙草堂圖》雖是陳寉臨摹之作,但所摹底本須是唐寅原作,才能以儒釋道的三重視角和明代盛行的“三教合一”主流思想來全面審視該手卷畫的敘事模式、畫面布局和唐寅的思想組成。
根據許相卿和費念慈的題跋,可清晰明了地知道,這幅手卷的創作由來,是由訂制人汪東原委托唐寅而作,以此紀念夢仙之事。汪東原號夢仙,其人喜談神仙之事,是受道家思想熏陶至深的傳統文人。從訂制的目的和以名號為題的種種特性來說,該畫屬于明代中期在吳中地區較為流行的“別號圖”,即根據委托人的別號創作與其主題相關的具有紀念意義的作品,與別號的取義息息相關,但內容又是開放的,并無限定。存世“別號圖”又以山水畫為主,多表現隱居和業余生活。從表現模式來說,兩種方式較為顯著:一種為圖畫解說,這些別號含義具備可視覺化的特質,文字與圖像之間可以對應;另一種因別號與里居相關,多表現書齋、園林或是地理風貌,有具體依托。[2]
本文所探討的《夢仙草堂圖》即為第一種,從畫面題詩和圖像的對照上,就可看出對汪東原夢仙主題的迎合,道教所崇尚的那種隱居避世的思想境界,一陣求仙問道的不爭之風撲面而來。筆者卻在圖像的呈現上,還感受到了另外兩種氣息的滲入——在畫面的敘事順序上,除了道教視角,似乎還融入了儒釋兩教。接下來,筆者將把三教視角與手卷觀看的特性結合起來。手卷為橫向構圖,在觀賞的時候需要觀畫者用手來操作,同時,這個繪畫媒介既是空間性的也是時間性的,觀畫的過程總是包含了開卷和掩卷的雙向過程。[3]手卷打開都依據從右往左的要求,從引首開始看起,直至畫面完全展現在觀者眼中。
畫面甫一開場,映入眼簾的是右側巍峨高聳的峭壁,一直向遠方延伸,依稀間還可看到遠處的崇山峻嶺。左側同樣是山苔滿布的石壁,山巖頂部生長著郁郁青松。石壁之間,一條蜿蜒向上的青石小路消失在視線盡頭。兩側峭壁之中,盤旋而上的小路卻不見行人,當我們的視線隨著這條小路緩慢向上移動的時候,無疑,我們處在畫面外面的人,已經無形中構成了這條路上的主體(圖3)。畫面上主體的消失,牽涉出禪宗思想無我之境的產生。李軍先生在討論傳為喬仲常的《后赤壁賦圖》時,認為觀察主體在畫面中的消失,似乎對應著釋家意義上的“無我”,[4]此說法給了筆者靈苗。其實自南朝時禪宗興起,山水畫就與佛教產生了密切的關系,佛家思想對藝術創作產生了巨大的支配力。唐以降,水墨山水的出現,更為二者的交融打開了新的蹊徑。例如,蘇軾評論王維的畫說:“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王維以詩入畫,創造出簡淡抒情的意境,展現了“空”的禪意和淡泊的人生境界。如王維在《辛夷塢》詩中寫“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景中無我卻又處處有我,展現了一種無所不在的佛性。[5]
畫面一轉,是山間平坦之處,巨石掩映之間。株株青松之間隱約見一茅屋,茅屋四周,數竿修竹高出屋脊,遠處青山若隱若現。在茅屋之中,一名身穿白袍、頭著青巾的男子正趴在書案上酣眠。屋外數竿修竹,再加上作為讀書人標配的青巾白袍,畫面題詩中的“閑來隱幾枕書眠”,種種意象皆揭示出這個儒家打扮的男子是個讀書人(圖4)。不禁使人好奇的是,這名儒雅文士夢中的場景是什么呢?是穿紅服紫在廟堂之中為君王排憂解難,以圖贏得生前身后名,還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滿心充斥著消弭民間疾苦聲的焦慮憂愁?
手卷展開的過程來到尾聲,云霄之上,一名男子臨風而立,頭卻轉向后方,目光回顧。從其穿著打扮,青巾白袍,模糊仍有幾分相似的臉龐來看,這名男子應該就是草堂之中酣睡的讀書人。在這里,書生很明顯已經是夢境中的自己,但卻已經脫離了凡夫俗子的軀殼,變得如同修煉得道的仙人一般,能夠御空飛行(圖5)。題畫詩中“夢入壺中別有天”的“壺中”與道教中的“壺天”在宇宙觀意涵上極其相似,但又有所區別。“壺”是神山或仙宮的象征,而“壺天”是一套完整的宇宙體系,是大宇宙所內含的另一完全同構的小宇宙,其中一切如世間。“壺天”多與“人間世”相對,暗含理想的隱居地之意。[6]青巾白袍文士的身份顯然已經發生了轉變,雖然在服飾上并未有所變化,但上天入地的神通已經使他跨入了另一個世界,屬于他自己而有別于塵世的天地。最后的回眸,不僅是對現實生活的留戀,也是對仕宦理想無聲的告別吧。
從以上三個畫面分析來看,很明顯有從釋家到儒家再到道家的結構變化。雖然這幅畫是汪東原委托唐寅所作,畫面中的人物應是汪東原本人,但在筆者看來,畫面的人物與其說是汪東原,不如說是唐寅本人的自身寫照。因為特別有趣的一點是,當這幅手卷畫緩慢打開,從畫面第一部分山間小路上那道潛藏的目光,到畫卷最后天空中那名男子的扭頭回顧,不僅暗合手卷開卷和掩卷的雙向過程,也可看作是唐寅對自身經歷的回顧。從南京解元的春風得意,到夢斷乙未的窮困潦倒,這一切不正如黃粱一夢嗎?至于畫家為何選擇以潛藏的釋家為始,儒家居中,道家結束,筆者認為有三點原因:第一,迎合訂制人汪東原的意愿訴求,如實表現他本人的夢仙之事以作紀念;第二,與當時其他媒介中三教圖像的排列次序有關;第三,和唐寅自身儒釋道混雜的宗教思想有關。
從上文中,可看到畫家在創作時,有意識地介入了自身的思想表達,在運用圖像進行敘事表現的時候,整個畫面的敘事結構已經受到了宗教視角的牽引,事件的進行,畫面人物身份的轉換,同時也是思想和宗教角度的跳躍。我們不禁產生一個疑問:當反復跳躍的多重思想引導著圖像結構的調整,最終固定下來的布局將會是什么樣子?在這布局中是否有從屬地位的顯現?前文是把畫面每個部分圖像與宗教視角捆綁起來進行解讀,本節將對整個畫面的排列格局進行探討。當整幅手卷畫在觀者手中一截一截打開,直到整個畫面完全呈現在觀者面前,將會看到這樣的畫面——中部為深受儒家思想沾溉的草堂書生,左部為隱逸無為的道家仙人,右部為佛家無我之境的清幽之徑(圖6)。
儒釋道三教這樣的排列格局,以及三者之間的關系,在其他媒介中又有著怎樣的表現?下面將從不同朝代不同媒介中的圖像表現來觀察,主要以石窟造像、墓室壁畫、卷軸畫三種為例。因三教合流自六朝萌芽,至宋大成,元代以喇嘛教為國教,三教合流表現并不突出,故此處所選的例子皆取自宋代和明代。又因明代石窟造像風氣已經衰落,早不復唐宋榮光,此處僅以繪畫舉例,先來看明代繪畫。
明憲宗朱見深作為封建王朝的最高統治者,他于成化元年(1465年)所作的《一團和氣圖》(圖7),極有代表性。畫面中的人物構成圓形球體,乍看為一人,是一個笑容和藹的和尚。仔細看卻是三人,和尚左右分別有一側面人物,左邊為一位頭著道冠的老者,右邊是一位頭帶方巾的儒士。和尚將另外兩人抱在懷里,道士和儒士則合捧一卷展開的書卷。[7]431三教人物共存于一身,很明顯的是佛家僧人居于中心地位,左邊為道教人物,右邊為儒家士人。但這只是站在畫外觀眾的角度來看,以畫內角度看的話,佛居中,儒居其左,道居其右。儒尊于道,而這種布局排列是由明初的政治制度決定的。明初劉球(1392—1443年)說:“今世以中為尚,以左為尊,故祠堂神位之列皆尚中而尊左。”[8]問題是,這樣的圖像組合是朱見深的首創嗎?作為一個龐大帝國的最高統治者,而這個帝國還是以儒術治國,作為天下儒生服務的對象,他為何要畫這樣一幅畫?是否會不合時宜?在三教角力甚至產生沖突的關系上,他又該如何去平衡?李凇先生根據對歷代流行的《三笑圖》和《白蓮社圖》等追根溯源,認為出自18歲皇帝之手的這幅畫,應是脫胎于這兩種圖像模式。在傳統的慣例和圖像范式下,朱見深妥協了,所以在畫面中,居于中心位置的還是僧人,對于左右位置體現儒道尊卑的關系,朱見深還是對傳統提出了挑戰,按照明代的國策,進行了自身的調整。
接著來看宋代又是如何利用不同來表現“三教合一”理念的。首先是石窟造像,在宋代盛行的三教合窟造像中,例如重慶大足石窟造像,佛居中,道居左,儒居右。宋代以左為尊,道高于儒,同時還體現出佛教為三教之首的地位(圖8)。這是三教文化合流肇始于南北朝,發展到宋的結果,因為造像石窟多在統治階級的支持下進行(雖然民間有私人開窟造像,但更多的還是皇家石窟),前文所舉的《一團和氣圖》,也是出自天下共主之手,因此二者更多是代表統治階級的立場。卷軸畫中體現三教關系的典型例子就是流行的《三教會棋圖》題材。“三教會棋”題材的圖像完美展現了儒釋道相互博弈又相互依存的關系,據明人記載,唐代王維就已畫過此類作品,還曾藏于北宋內府,但是未見于《宣和畫譜》。又說宋代高克明畫有《三教會棋圖》兩幅,[9]從現存實物看,在宋代出現是可信的。上海博物館藏有明代仇英臨摹的宋人《三教會棋圖》,在畫面中,下棋雙方是文士和道士,文士居主位,背倚畫屏,正面相對,人物形象也略大于道士和老僧。道士側面而坐。老僧半側面,觀望著桌上的棋局,緊皺眉頭正作思索狀(圖9)。一個很明顯的特征是畫面中儒士形象明顯比道士和老僧大得多。[7]467元代蒲道源曾有一首詩描述王維的《三教會棋圖》:“寫成《三士奕棋圖》,意態蕭然各閑暇,儒冠羽服對紋楸,老僧旁睨誠可詫,形如槁木心死灰。”[10]這首詩同樣適用于仇英的這幅臨摹之作,在畫面中三者關系和特征的展示下,還是能夠看出在畫家心中儒家的主體地位。河北宣化遼墓張文藻墓壁畫對此提供了一個新的觀察角度(圖10)。[11]《三教會棋圖》壁畫,繪于墓室后室的門道內上方。畫面中央畫一儒生,專心致志地望著棋盤,其左為僧人,其右為道士,僧道二人對弈。三人身后畫有三個小侍童:中間是儒童,其左僧童,其右道童,三個小童的位置同主人的位置一樣,次序的重復可以看出對三教位置次序的一種強調。從仇英臨摹的宋人作品和宣化遼墓中的壁畫來看,自宋起,文人筆下在表現三教題材時,已經有意提高儒教的地位,或者說是有意在畫面中突出儒士的形象,并同時降低佛道兩家的地位且矮化二者形象。
從以上對手卷畫、卷軸畫、石窟造像、墓室壁畫的分析比較來看,宋代大足山造像和朱見深的《一團和氣圖》皆是遵循舊例的產物,都是釋家占據中心位置,只是在兩朝儒道尊卑觀念不同的影響下,左右位置上儒道的占位出現了差異,因為宋代皇帝崇道,明代皇帝崇儒。這種三教關系及位置的排列一方面是統治者立場受到傳統的裹挾,一方面是自身的觀念支配。再看仇英摹本和張文藻墓壁畫中的《三教會棋圖》,明顯可發現三教中儒教的中心占位,儒教的抬頭和釋道兩教的式弱代表的卻是文人階層的立場。還有不同的是,自六朝釋家興起,釋家與文人之間的關系遠比道教與文人之間的關系密切,所以在張文藻墓壁畫中僧人位置居左。最后再回到唐寅的《夢仙草堂圖》,以畫面外的視角來看,儒居中,道居左,釋居右。以畫面內的視角來看,儒居中,釋居左,道居右。這種排列布局正和《三教會棋圖》的排列布局如出一轍。唐寅作為文人隊伍中的一員,從小心中就深植著忠君愛國的儒家思想,縱使后來佛道兩教在其生涯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心底最深處“修、齊、治、平”的志向還是無法掩飾,人們也就能理解《夢仙草堂圖》中的三教位置次序的排列上,儒居其中,釋尊于道而居左的原因。
前文兩部分分別對《夢仙草堂圖》中三教視角的敘事結構和三教位置的排列布局進行討論,從二者可看出儒教在三者中的一個中心占位,這就需要把創作客體和創作主體聯結起來看待,深究創作主體——唐寅,他三教思想中的本位思想究竟是不是儒教?本文將從唐寅生平事跡和不同時期的思想變化進行梳理。
唐寅,字伯虎,又字子畏,號六如居士、逃禪仙吏等。生于成化六年(1470年),卒于嘉靖二年(1524年)。唐伯虎與文徵明、都穆、張靈等人交好,年輕時行為放蕩,性格曠達不羈。雖輕狂任誕,仍以功名命世。二十四五歲時,父母妻子躡踵而歿,家道中落。文徵明與其年齒相同,二十五歲時曾作《簡子畏》詩,加以勸誡。唐寅二十六歲時,摯友祝允明加以規勸,“子欲成先志,當且事時業”[11]538,唐寅于是收斂玩心,專心攻讀。弘治十一年(1498年)高中應天府鄉試第一(解元),翌年,入京參加會試,卷入徐經科場舞弊案,徐、唐二人以夤緣求進罪名,黜充浙藩小吏,恥不就任請辭。雖然乙未科場案吊詭之處甚多,但不可否認的是,受此所累,唐寅思想產生了極大的變化。和傳統士大夫文人一樣,在仕途之路斷絕的現實下,走上皈依佛道之路,企圖以此來解脫仕途受挫給自己帶來的巨痛,以及顯示其溫和的反抗和不滿。祝允明在唐寅的《墓志銘》中說,“子畏罹禍后,歸好佛氏”[12]。《悵悵詞》一詩中,“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11]546兩句更是頗具禪理,“杯上雪”“夢中煙”二詞喻指青春情懷,繁華往事,終將消散如煙。[13]眾多文學家將此詩視為唐寅的扛鼎之作,對創作時間更是說法不一,一說是作于唐寅十七歲時,一說是乙未科場案后,根據詩中“前程兩袖黃金淚”一句來看,作于科場案后的可能性較大。結合種種痕跡來看,唐寅接受佛家思想的時間都比較早,應是科場案后,至于道家思想何時滲入,卻無從得知。唐寅雖然皈依佛道,行為上卻并不像宗教信徒那樣,整日坐禪禮佛、煉丹服藥,重復那些固定的程式。求進之路已斷,唐寅靠賣字鬻畫為生。除了平時抒懷的詩詞,“空山落木狼虎中,十卷楞嚴親考訂”(《醉時歌》)[11]29,“世事燈前戲,人生水上泡”(《偶成》)[14],在闡釋畫意的題畫詩中也表現出了佛道意味,“梅花爛漫小軒前,鶴氅來看雪齊天。誰識一般清意味,江南今復有逋仙”(《題探梅圖》,蘇州文史資料第25輯《唐伯虎題畫詩·唐伯虎年譜》1998年第24頁)。從以上種種可看出,唐寅的佛道思想中佛家思想的比重應是大于道家思想的,并且對于佛道思想的繼承,只是一種在哲學和文化上的認可,[15]在心態和生活方式上則如他詩中所寫的那樣,“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16]。
正德九年(1514年),唐寅或是因為生計所迫,或是因為仕宦的理想重新復蘇,接受寧王朱宸濠聘請,為其效力,后面察覺到寧王的不臣之心,遂裝瘋被放還。十年之后,逝于所居草廬。從唐寅四十四歲時還接受寧王邀請,可感受到在唐寅三教思想貫穿一生的生涯中,根深蒂固的儒教思想應是其三教思想中影響最深的。自乙未科場案后,在佛道出世思想洗禮下的唐寅,十四年之后,為何仕宦之心又重新燃起,僅僅以生計所迫的理由,顯然無法使人信服,讓人更愿意相信的是他那考取功名、佩紫懷黃的雄心從未磨滅。故宮博物院藏有傳為唐寅的《桐陰清夢圖》,墨筆畫一士人眠于梧桐樹下,畫面左上角有唐寅題詩(圖11)。
這幅畫作于何時,無可稽考。雖然唐寅在畫中題道“此生已謝功名念”,如果這幅畫作于正德九年之前,為何又應朱宸濠之聘,如果作于正德九年之后,在他謝世之前所作的一首詩卻還透出儒家思想的浸染。“二十年余別帝鄉,夜來忽夢下科場”[17],揆諸唐寅一生,復覽唐寅歲華。科考舞弊案的遭遇不僅使他貧困終生,遲暮之年,午夜時分還頻頻夢起,除了常使英雄淚滿襟的嘆惋,還郁結著封建文人深深的不甘。
三教合流從六朝初現端倪以來,迄至明代,上至統治者下至閑散隱逸,該思想都在這個圈子中反復流轉。在造像、繪畫等各種媒介中皆有表現,在人物畫中表現更為突出,山水畫中較為少見。本文嘗試將三教意識與山水畫中的圖像語言相結合,從敘事結構發展和排列布局對敘事繪畫進行由內及外的全面討論,更涉及創作主體本身,對其自身的宗教思想位置做了定位,可看出唐寅自身復雜的宗教思想是其創作的主要驅動力,在作品“佛為表,道為骨”的外衣下,隱藏的依然是一顆跳動緩慢卻強壯有力的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