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縣域工業發展集群化的趨勢、成因和影響

徐強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明確提出，在深入實施制造強國戰略方面，要“增強制造業競爭優勢”；在完善城鎮化空間布局方面，要“推進以縣城為重要載體的城鎮化建設”。本文關注近年我國縣域工業（工業包括制造業、礦業和水電氣供應業；在非礦產地區，制造業是工業的主體）發展出現的集群化問題，擬描述其發展趨勢，分析形成原因，并探討其對我國經濟發展的得失利弊。

一、我國縣域工業發展集群化的一般趨勢

產業集群是在既競爭又合作的特定領域內，彼此關聯的公司、專業化供應商、服務供應商和相關產業的企業、政府和其它相關機構的地理集聚體。從近20年我國縣域工業發展趨勢看，在大部分工業產值保持持續增長的縣域，若干產業集群在本縣域全部工業產值中的占比，都趨向持續上升。其中，東部工業發展成就較好的縣域，集群產值占全部工業產值的比率普遍已達到70%-90%。中部地區制造業發展較快的縣域，通常集群產值占比也已經增加到50%左右。在東部和中部交通相對便利的縣域，工業領域逐漸形成若干個產業集群，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現象。并且，從東部地區非經濟領先縣域、中部地區縣域的產業承接和產業發展態勢看，相比過去東部經濟領先縣域的產業集群形成過程，縣域新集群形成所需時間明顯縮短，節奏明顯加快。

（一）縣域集群產值占工業產值的比重總體趨向提高

我國大部分制造業發展已經取得一定成就的縣域，其工業總產值集中到若干制造業集群的總體趨向越來越明顯。如一直位居全國縣域經濟排名前列的江蘇省昆山市，2020年，已形成1個千億級IT（含通信設備、計算機及其他電子設備）產業集群和12個百億級產業集群，當年上述總計13個集群的工業總產值達8468億元，占昆山全部工業總產值的85%。再如浙江省諸暨市，截至2020年，六大主導產業，包括環保新能源、智能裝備制造、銅加工及新型材料、紡織服裝、襪業和珍珠業都已經形成產業集群，當年上述產業集群規上工業產值占全市規上工業企業總產值的77.5%。在中部地區，由于工業起步相對較晚，縣域的工業產值向主導產業集群集中的程度稍低。不過，大部分工業發展速度較快的縣域，也達到較高程度。如江西省高安市，2020年規上工業總產值達到500億元，其位居前三位的三大主導產業分別是陶瓷、機電、光電，都已經形成集群化發展態勢，當年上述三產業在工業產值中的占比已經達到58.2%。

（二）縣域工業形成集群的普遍化

除地理位置相對偏遠，地形地貌屬于高山、寒地的縣域之外，大部分縣域都已經形成了若干個制造業產業集群。本文以一個近年工業產值增速相對較快的中部地級市，江西省宜春市的下轄縣域為例（全國其他大部分非偏遠、高山、寒地地理特征的地級市，情況基本類似），在該市下轄縣域之中，就已經通鐵路的縣域而言，袁州區已經形成生物醫藥、鋰電新能源、智能裝備制造三大產業集群；樟樹市已形成醫藥制造、金屬家具、鹽化工三大產業集群；豐城市已形成再生金屬、高端裝備制造、生物食品、陶瓷建材四大產業集群；高安市已形成建筑陶瓷、鋰電光電、裝備制造三大產業集群。就該市到2020年尚沒有通鐵路的縣域而言，奉新縣已形成紡織服裝、新型材料、竹加工產業集群；萬載縣在煙花鞭炮、有機食品、機械電子、橡膠化工、鋰電池等領域形成或初步形成產業集群；上高縣在綠色食品、建筑陶瓷、制鞋等領域形成產業集群；宜豐縣在竹加工、環保電源領域形成集群；靖安縣在有色金屬加工、硬質合金工具、綠色照明、機械制造、木竹加工等產業，已形成或初步形成產業集群；銅鼓縣在醫藥、竹加工、有機農產品等領域，形成小規模產業集群。

（三）縣域工業集群形成的節奏明顯加快

過去，在東部經濟領先省域，形成一個產業集群，通常要用5年以上或更長的時間。并且，從這些集群的發展看，由于受到國際國內市場大環境和國家政策的影響，通常中間會經歷反復的起起落落，然后再崛起。如江蘇省丹陽市的眼鏡產業集群，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曾經受國外進口產品競爭的沖擊；浙江諸暨市的刺繡機產業，在2009年前后，曾受國際金融危機沖擊。通常受沖擊后本產業產值會顯著下降。

近年，東部省域后發興起的縣域產業集群，或者是中西部縣域某些新興產業集群，通常用3年左右的時間就能初步形成。以江蘇省靖江市為例。靖江市于2018年依托華晟電鍍集中區啟動了航空電鍍表處理項目，并成功招引總投資額達52億元的凱飛民用航空結構件生產制造基地項目入駐。此后，在這一大型項目帶動下，一系列航空零部件制造項目迅速簽約落戶；同時，大量本地企業進入航空制造的配套產業鏈領域。一個航空制造產業集群，在約3年時間，以較快節奏形成。再以湖北竹山縣為例。2020年4月，竹山縣開始著手建立衛浴產業園，并同步啟動招商，截至2021年10月，已有50家衛浴產品企業實現入駐；另有60家同類產品企業已經簽約，等待入駐。僅僅用一年半時間，竹山縣衛浴產品產業集群就實現了從無到有。由于原定園區容量不足，園區建設計劃也從一期延展到三期。根據產業發展態勢，該縣已制定相關政策繼續大力支持該產業集群發展，爭取到“十四五”的后期，落戶衛浴企業達到150家，年產值超過70億元。

二、我國縣域工業集群化趨勢的成因

美國邁克爾·波特的研究認為，產業集群形成的基本原因是，相互關聯的公司、供應商集聚，有利于形成有效市場競爭，并不斷優化專業生產要素供給；有利于同產品企業共享區域公共設施、市場環境和外部經濟性；有利于上下游企業降低信息交流和物流運輸成本。上述經濟收益，統稱為集群的“規模經濟收益”和“外部經濟收益”。所謂規模收益，是指企業集聚降低了配套服務的單位成本；所謂外部收益，是指形成集群后，企業可以從信息交流、競爭合作的環境中，獲取由企業之外因素產生的經濟收益。

可是，為什么只是在近20年時間，我國縣域工業的集群化趨勢步伐才明顯加快呢？事實上，所謂的規模收益和外部收益，都是理論和潛在意義上的。集群化是一種生產機構集中化。通常，在生產機構選址的時候，如果沒有系列配套條件保證生產者集中的各種收益能夠實現，最初生產機構的自發選址，為節約產品運輸成本，生產者會采用小規模、分散化的方式，選擇盡量靠近產品需求方或原材料供應地。

對企業群體而言，只有那些具有強烈外部經濟效應和規模經濟效應的共享基礎設施和市場環境建立起來之后，并且企業預期從集群所在地獲取的規模、外部收益，要超過產品向購買者運輸、原材料從供應者運輸的成本，生產者才會舍棄原有的分散化選址，向特定場所集聚。近20年，我國在政府的公共服務和公共管理層面，在基礎設施建設成就和社會服務業發展層面，存在積極的變革因素，從以下四個方面促成了產業集群化趨勢。

（一）縣域工業供地園區化

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我國地方政府在工業管理方面，開始陸續大量建立具有行政機構屬性的工業園區、產業園區。園區的設立有利于工業用地的集約使用，有利于實現水、電、氣等基礎產品面向工業企業供應時形成規模經濟效應，有利于政府公共管理的效率提升和單位成本的降低。此外，近年來，工業生產的清潔化（廢物排放和處理）約束和規制收緊，也推動了專業性較強的園區建設，如對化工、皮革制造而言，園區的設立有利于園區企業的廢物集中排放和規模化處理。對企業而言，各類工業園區的建設為生產同種產品企業群體、具有上下游產業鏈關系的企業群體，提供了集聚場所。

1991年前，工業園區在我國仍相對少見；1991年后，主要在東部省域，工業園區開始大量出現；2000年后，中西部省份的縣域政府，也紛紛成立工業園區。通常，本地工業起步越早，就會相對較早地感受到工業園區建設的必要性。如江西省宜春市，其市轄各縣域行政區的工業園區建立年份分別如下：袁州區，2000年；豐城市、樟樹市、高安市、奉新縣、上高縣、宜豐縣，2001年；萬載縣、靖安縣，2002年；而全境山區的銅鼓縣，其工業園區要晚至2010年才開始啟動籌建。

（二）縣域政府招商工作在項目選擇上表現出傾向性

在縣域經濟管理層面，實際上地方政府很早也意識到，同類型企業、上下游產業鏈企業在本地的聚集，有利于本地產業綜合素質的提升和經濟綜合實力的增強。因此，在招商操作實踐中，當本地初步露出某些產業發展的苗頭之后，地方招商部門會派出人員，專門定向跟蹤本產業優勢企業和產業鏈上下游企業，并適度征詢和照顧這些產業領域潛在投資商的要求，調整本地的基地設施條件和營商軟環境，以吸引本產業、上下游產業的優勢企業前來投資。發展到后來，各地越來越流行面向具體產業開展產業鏈招商，并委派專人擔任產業鏈的“專員”“鏈長”，招商效果好的產業鏈自然會形成產業集群。

“鏈長制”起源于湖南省。2017年11月23日，長沙市提出在各省級以上園區設立22個產業鏈推進辦公室，并選派干部組成產業鏈推進工作團隊。首次明確提出實施“鏈長制”的是湖南省湘潭市。

浙江是國內最早在全省范圍推行“鏈長制”的省份。2020年10月13日，浙江省商務廳根據該廳前期發布的文件，再發布鏈長制試點的開發區和產業鏈公示，明確在試點的開發區和具體產業鏈，推行“鏈長制”。

2021年1月，廣東省政府工作報告也明確提出廣東省要探索實施“鏈長制”。從發展態勢看，招商管理的“鏈長制”，目前在全國層面仍處于推廣和探索階段，其利弊尚有待觀察。但這種招商管理方式的形成和推廣，一定程度已經成為推動我國縣域工業形成產業集群的積極因素。

（三）全國范圍交通設施改善和單位物流配送成本降低

2000年，我國高速公路通車里程只有1.63萬公里，到2010年已達到7.41萬公里，2000-2010年間里程年均增速16.3%；到2020年，通車里程已經達到16.1萬公里，2010-2020年通車里程年均增速仍高達8%。2000年末，我國鐵路營業里程6.9萬公里，到2010年末已經達到9.12萬公里，2020年末再增長至14.6萬公里，是2000年的2倍還多。隨著越來越多的縣域接入公路、鐵路的快速運輸網絡，我國生產者和原材料供應者、消費者之間的遠距離物流配送的單位成本會大幅度降低，耗費時長也會大大縮短。

以單件重量相對較高的家具產品為例，2018年，一件總重約25公斤的家具從江蘇徐州、江西贛州相關縣域的集群制造地，配送到全國大部分地級以上城市，配送成本可控制在家具造價的5%以內，配送時長可控制在5天左右。在這種運輸和物流條件下，生產者和生產者的集聚收益，能夠大幅度超過由集聚引發的運輸成本（包括產品運往購買者和原材料運至集群地的運輸成本）。企業額外收益的獲得，也為產品價格降低提供了空間；并為市場份額提升提供了優勢。隨著集群的優勢顯現，眾多生產者在選址決策上，自然也不再會首先考慮靠近消費者或原材料供應地，而是會傾向于選擇加入集群。

（四）以互聯網做技術支持的電商市場滲透面不斷擴大

電商不斷成為廣大企業、消費者購買產品的重要場所，也成為推動縣域工業集群化的積極因素。如果沒有互聯網和電商，不論是企業還是消費者的購買活動，可能通常會就近選擇實體市場，其作出購買決策的信息成本相對較高。對照地看，借助互聯網和電商，產品購買者可以將擬購產品的性價比權衡選擇的地域范圍，擴大到全國；并且這種性價比的權衡比對，可以做到足不出戶，短時間、低成本地完成。

如上所述，集群的規模收益和外部收益，能夠促進企業產品價格降低，另外，通常縣域的土地、勞工等要素成本也相對低于副省級城市、省城、直轄市等中心城市。這些因素，都會導致縣域工業集群產品在全國產品市場銷售競爭中，具有性價比優勢。進而，在互聯網技術支持的電商市場環境下，這種性價比優勢能夠便捷地被購買者感受到。這樣，縣域工業產品的需求會上升，縣域工業發展的集群化趨勢也由此得到促進。目前，主要在部分消費品制造領域，部分縣域的集群產品，其95%以上的銷售額是通過電商和快遞方式實現的。如廣西柳州市柳南區的螺螄粉，安徽亳州市譙城區的花草茶，山東曹縣的漢服，江蘇睢寧和江西南康的家具等。

三、我國縣域工業集群化趨勢的影響

按學術界通常論述，產業集群是符合經濟發展規律，具有生命力、競爭力的經濟復合體。我國縣域層面的工業生產集群化，會對我國目前正推進的工業化、城市化乃至全面的經濟現代化進程，產生哪些影響？從總的綜合影響看，我國縣域工業集群化趨勢，對我國經濟和社會發展的綜合影響利大于弊，是一種總體積極有利的發展趨勢。

（一）積極影響：有利于推動縣域工業化和深化社會分工

1.有利于提升縣域工業的綜合素質和市場競爭力。通常縣域在某一產業領域的集群形成后，該產業產值規模會迅速增加；同時，由于要素、信息、服務的規模經濟和外部經濟效益，該產業所有企業的綜合素質和市場競爭力也會邁上新臺階；集群企業的創新能力和對外部環境的反應能力也會在集群環境中得到提升，并不斷進步。總體上，該縣域工業的綜合素質和市場競爭力得到增強。

2.有利于推動縣域和全國范圍服務業的種類增加和規模擴大。在一個縣域形成若干個工業產業集群之后，通常，眾多企業對科技、環保、管理、維護、咨詢等生產性服務的需求，從量和質兩方面都會得到不斷提升，由此會在本地、全國范圍創造大量的生產性服務需求，并不斷推動縣域和全國范圍的生產性服務業種類增加和規模擴大。另外，縣域產業集群的發展，增加了縣域居民的收入，由此也會為縣域和全國的消費性服務業發展增添動力。

3.有利于促進縣域工業公共服務和管理水平的提升。在集群形成和壯大過程中，企業、產業的素質提升和縣域公共服務和管理水平的提升，是相互促進的。在企業集群和與之相配套的產業園區環境下，政府可更快地了解到企業發展對政府公共服務的訴求，也能更加有效地貫徹執行對工業的低碳環保、數字轉型、競爭規制、創新引導等方面的管理政策，并且更便于開展稅務、統計等公共服務活動。

4.有利于助推縣域成為新型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基地。縣域中心城市在吸收產業、就業人員方面，和縣級以上的副省級城市、省城、直轄市之間，是存在競爭關系的。正是因為縣域工業發展的集群化，一定程度增強了縣域工業乃至服務業的綜合競爭力，由此也增強了縣城城區吸納人員落戶的吸引力。近年，一些經濟相對活躍縣域吸引的高學歷人才占比上升，和他們本地產業的綜合素質提升緊密相關。

5.有利于全社會生產總成本節約和全國地域、產業之間的社會分工深化。隨著全國物流網絡形成和電商服務覆蓋面擴大，我國各類產品、物流、電商服務都已經形成全國大市場。集群化通過規模、外部經濟效應，降低產品單位生產成本，再加上縣域的要素（用工、用地）成本通常低于城市，因此，縣域工業生產集群化趨勢，總體有利于全社會各類產品單位成本的降低，也會對全國物流業、電商服務業的發展形成促進效應。全國范圍地域之間、產業之間的社會分工，也由此不斷得到深化。

（二）消極影響：可能加速擴大縣域經濟發展績效差距

正因為集群有利于縣域工業素質和競爭力的提升，從縣域之間的競爭上看，縣域產業集群化會一定程度使得縣域之間工業發展成就的差距不斷拉大，即強者更強，弱者更弱。就處在相同大地域范圍的縣域經濟對比而言，通常是更擁有交通、區位便利性的縣域越來越強。

四、建議

為積極促進縣域工業集群化趨勢，并發揮其對經濟發展的積極效應，抑制其消極效應，本文建議采取以下措施加以引導和促進。

（一）加強同產品產業集群在全國層面的互動

建議在全國大部分產品領域，設立全國產業集群聯絡機構。可考慮在現有行業協會組織框架下設立產業集群聯絡部，也可考慮專門成立相對獨立的某具體產業的全國產業集群協會。企業和地方企業協會、政府都可以成為全國產業集群聯絡機構的會員。產業集群聯絡機構，可經常舉辦活動，就本產業各地域市場態勢、科技進步、集群管理等方面的情況開展交流和借鑒。具體產業的全國集群聯絡機構，還應該考慮建立全國本產業基本情況的數據庫。

（二）政府采取具體措施扶持縣域產業集群的技術和管理進步

在縣域形成的集群，其產業領域通常都集中在競爭性很強的非創新產品領域，但當前制造業數字化、低碳化改造已成為趨勢。因此，各級政府應對縣域產業集群的技術和管理進步，加以適當地引導和扶持。

（三）對工業落后縣域的工業生產發展采取特殊幫扶措施

通過對照不難發現，工業發展步伐緩慢、產業集群形成較慢的縣域，通常都是偏遠、多山、寒地縣域。正因為這樣，從促進經濟區域均衡發展的角度看，應該對這些縣域的工業發展和產業集群的培育，采取特殊幫扶措施。首先要做的是改善落后縣域的交通基礎設施，盡量將他們納入全國高速公路和鐵路網絡。此外，對其營商軟環境建設和招商引資，則可采用和發達縣域結對幫扶的方法。

①本文關于各具體縣域的經濟資料，或來自各縣域的年度統計公報，或來自各縣域的政府網站專欄。

②本段和下段相關數據來自交通運輸部的相關網頁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