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靜
這是顧寧站在學(xué)校的長廊上第十次抬頭看四角天空,湛藍的幕布漸漸暗下,空氣偶爾有寒風(fēng)凜冽。
研究生畢業(yè)那年,顧寧以教師招聘專業(yè)分第一的成績考進了宣城最好的中學(xué)。只可惜她教的是美術(shù),每次校長看向她的眼神都是空空的。她太熟悉這種眼神了,自從胞弟出生后,家里人看向她的眼神也是這樣。眼烏珠子貌似聚焦,其實都在散射。當(dāng)顧寧拿回研究生畢業(yè)證書和第一個月工資那天,他們的眼神才有金色的星子潤出來。很長時間,她認為這就是生命存在的意義。經(jīng)過一年的躊躇,終于有一天,顧寧鼓足勇氣跑進校長辦公室討來了這個體藝班的班主任。一晃三年,她已經(jīng)站在了二十八歲的冬天里。
“我媽很想見你,我都能想到你來我家的那天,她可能會給你準(zhǔn)備的菜式,這菜式里肯定有她最拿手的黃瓜皮蛋湯……”王柯還是一如既往地?zé)崆椤5叵聭偾榕腼兞藘赡辏仍诿冀薜却献馈:母稍飿O易讓人的情緒皴裂,顧寧撫著剛對學(xué)生發(fā)完脾氣的兩頰,看著眼前還在跳動的男友微信頭像,心里堵得慌。說實話,她對王柯每次的低三下四都很氣憤,但又充滿憐憫。無數(shù)次話到嘴邊的“分手”活生生被咽下,攪得自己心肝肺生疼。
“一個姑娘仗著自己漂亮,老是在外勾勾搭搭。把自己年齡搞大了,就找個外地人嫁了。可憐了那個老實人,有一天回來發(fā)現(xiàn)女的死性不改,竟然跟一個有婦之夫廝混在一起,拿出一把刀就把那奸夫殺了,最后鋃鐺入了獄……”還在顧寧上大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陪母親看電視,母親說出一段陳年舊事。她當(dāng)時只是驚訝于現(xiàn)實生活遠比電視精彩,也沒放在心上。
只是命運的齒輪從未停止運轉(zhuǎn),顧寧也忘了那天下午坐在她對面那位瘦削白凈、帥氣逼人的男人跟她說了什么,印象中他一直沉默或者重復(fù)的幾句話干癟得像落葉。他才二十八歲,怎么有了八十二歲的氣息。這是顧寧第一次見到王柯的評價。說實話,顧寧有些意興闌珊。第二天乃至接下來的兩個多月,王柯跟顧寧每天短信“早安” “晚安”,顧寧從未回復(fù)過。第一印象絕對是重要的門檻,一個人的談吐是綜合條件的集中反應(yīng),顧寧暗暗思忖。
嚴冬的清晨霧氣重重,總是讓人誤會飄過雪花,江南小城的人就這樣一年一年企盼著雪的來臨,仿佛一場心病。那些雪不是下在西北山頂上,就是停在天氣預(yù)報中。這個冬天,特別漫長。顧寧一邊坐在教研室吳主任的車里,一邊對著車玻璃哈氣。這一天是縣里幾位優(yōu)秀骨干教師在教研室吳主任的帶領(lǐng)下趕往榮城聽全省優(yōu)質(zhì)課評比。她作為年輕教師代表,自然要被帶上。相比窗外的空氣,車內(nèi)明顯暖和很多,四五個老師就是一場活色生香的舞臺劇。談笑風(fēng)生間,總也離不開學(xué)生、家長、教學(xué)。主駕更是頻頻回頭,燦若梅花。
“看車!”顧寧坐在副駕上,眼瞅著車子往高速路三角等候區(qū)撞去,那一瞬間大腦嗡嗡地響。“難道我就這樣完了?”這是她看到車子不可遏制地向等候區(qū)車子撞去時,最后蹦出來的想法。
“啊!”尖利的叫聲在車內(nèi)此起彼伏,隨著一聲重重的“砰!”的一聲,安全氣囊瞬間將她強力彈出,車前蓋完全陷入前車后屁股,一股嗆人的濃煙正在翻滾。大家在一陣陣咳嗽中爬下了車,她聽到打開車門滾下車的那一瞬間,有一陣輕微的骨裂聲,一直以為是自己,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后座的老教師。
現(xiàn)場一片狼藉,吳主任明顯位移的鼻子有血流出,骨折的老師已經(jīng)待在原地動彈不得,指責(zé)聲、電話聲此起彼伏。有那么一瞬間顧寧感覺世界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人從副駕位置滾下之后便失去了方向,各種咸酸苦辣的味道在體內(nèi)翻涌。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的聲音由遠及近飄過來“吳主任,那我先……”之后似乎還有很多話,正當(dāng)顧寧費力去聽,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走到她面前,蹲下來抱起她進入一輛白色小轎車,小轎車以緩慢的速度開到最近的醫(yī)院。“不舒服就跟我說”!一路上總是飄過這個重復(fù)的聲音。顧寧感覺有些熟悉,但是體內(nèi)總有一種翻江倒海的東西拱著她,她只能憋著,說不出一句話。
CT、X 光,進進出出的腳步,晃動的白色與油綠色相間的墻,還有福爾馬林的味道。顧寧將一陣難聞的嘔吐物卸貨之后,抬頭看清了眼前這個男人的臉。詫異的同時,一陣冷漠的質(zhì)問:“你怎么會來?”他順勢遞過紙巾,輕輕地說道:“看一眼你的手機。”
“6:45 早安,天氣越來越冷,我們一起上班吧。”
“10:55 我出車禍了,G104 三角口。”
一定是腦子充了血,才會稀里糊涂。正當(dāng)顧寧覺得尷尬癥都要犯了的時候,堆上來王柯的笑臉。很奇怪,此時的顧寧才發(fā)現(xiàn)王柯的臉總有一種莫名的親切,似乎很遠,又很近。當(dāng)天晚上,王柯送顧寧回家,每次經(jīng)過紅綠燈或者靠近前車的時候,顧寧就開始恐懼,手抓著坐墊上的皮套,一陣一陣的冷汗沁出來。這種恐懼讓她只能閉眼,突然好像有東西擋住了外面的光。等顧寧睜開眼睛的一剎那,一只修長干癟帶著疤的右手橫亙在她的眼前。“睡一會兒吧!”王柯慢慢地靠邊停了車,替她放倒座椅后蓋上了大衣。顧寧順從地蜷縮在里面,聞著冬日留在衣服和皮墊上的味道,很快就睡著了。
此刻,天青色的煙云已經(jīng)打翻了一瓶藍墨水,間或夾著幾個玻璃星子。閃過幾道亮光,隨后就是一陣瓢潑大雨。這個十二月的天頗有些七八月臉的意思,嗒嗒的雨聲混著這座城市的車水馬龍,它們從穹頂直接噴下來,沖刷著這座城市里發(fā)生的故事,墻面上紅油漆涂抹的標(biāo)語,還有地面上不斷趕路的人們。一切都在秩序中展開,哪怕電閃雷鳴。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要去界定正常與否,然后活著呢?她癡癡地想,微信的頭像還是在不停地跳動著,她知道:只要看著她辦公室的燈亮著,他就一定會在校門口等她。那輛閃著雙跳燈的白色車子,里面就是那位同樣焦躁不安等待中的男人,內(nèi)心不斷噴涌而出的憤懣和委屈,坐在車里一邊咳嗽一邊抽煙,任憑刮雨器猛烈地刷著水流,仿佛這樣才能給這個冬天一個喘息的機會。
窗外的雨開始變得寧靜,間或有一陣又一陣的昆曲從隔壁的梨園傳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昆曲在每個周五的晚上總會響起,風(fēng)雨無阻。空蕩蕩的舞臺,加上一桌兩椅,很多事情都圍繞這么簡單的三件道具發(fā)生。只需要幾個眼神、幾個動作,忽然之間就能帶人進入另一個世界。
小時候,奶奶拉著顧寧的小手在舊梨園聽昆曲,總是念叨著“無歌不舞,無動不歌”,奶奶時常教顧寧學(xué)上幾招或哼上幾聲。現(xiàn)在想來,趴在奶奶的房間外看她指導(dǎo)來往的美人兒學(xué)昆曲是童年最有意思的事。她時常沉醉于奶奶的歌聲跟動作、走位的變化,像極了某種線條的描繪與穿越。假如把舞臺劇場看成一個平面,演員們的走動和每個手勢都是這個平面上的描繪。最美是水袖的甩動,就像是在白色的畫面上畫出一條又一條抽象的線條。聲音也是如此,昆曲的一些唱法,字實腔虛,于是歌聲又實又虛,像有彈性的線條在空中掠過。于是整個劇場連著演員的動作和聲音,變成一個純粹的線條的抒情表演,建造了內(nèi)心一座又一座隱形的房子。
在顧寧的眼中,昆曲就是這些線條的延伸。有一天她聽著裊裊傳出的昆曲,趴在奶奶小院兒里的青石板上不停地畫那些線條。一個渾身是土,頂著鍋蓋頭的小男孩兒落在她面前好奇地張望著。
“你在畫什么?”
“昆曲。”
“哈哈哈,騙人,我媽媽說昆曲不是用來畫的!”
說著,那個小男孩兒一把奪過那些密密麻麻的線條畫,消失在小樹林里。為此顧寧一邊哭著一邊回到家,想著第二天怎么拿回這些“最初的作品”,再狠狠教訓(xùn)那個“鍋蓋頭”,可從那以后鍋蓋頭就消失了。
顧寧曾經(jīng)癡迷于這些彎彎繞繞的線條無法自拔,反復(fù)陷入昆曲的夢境。終于有一天,她下定決心跟母親開口說:“我想學(xué)昆曲。”結(jié)果換來母親一陣冷嘲熱諷。說白了,母親早已審時度勢看到了戲曲市場的頹勢。“女孩子還是去當(dāng)老師最好,有寒暑假不說,而且方便嫁人。”母親是離人生最近的人,從農(nóng)村嫁入縣城,而后進入行政機關(guān),以一己之力撫養(yǎng)著家里兄弟姐妹,奠定了她在家族里的權(quán)威。于是,顧寧按部就班考進了師范院校讀了美術(shù)專業(yè),而后畢業(yè),進了現(xiàn)在這所學(xué)校,每天在新建的梨園邊上教書。
窗外的雨徹底停了,這冬夜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沒有過多的不舍。連校門口的雙跳燈都不見了,顧寧望著眼前偌大的一灘水悵然若失。梨園婉轉(zhuǎn)優(yōu)雅的聲音又響起,這種純正的水磨腔在這片燈紅酒綠的城市里顯得格格不入。不知怎的,她的腳步已經(jīng)踱到了梨園的樟樹底下,說起來這座小城的人也奇怪,就是喜歡樟樹,估計是看上它們的整齊,以及在水泥叢里還能散發(fā)著芬芳。這院落里的樟樹也不例外,唯一怪異的是從一口枯井里長出來,冬日里還開著黃花,落了一地,充滿深秋的詩意。
梨園里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正在給學(xué)生說戲。她步態(tài)優(yōu)雅,幾個回眸,幾盞動作,似乎在訴說著千回百轉(zhuǎn)。
“老師,昆曲發(fā)展至今600 多年,已經(jīng)很成體系了。是不是只按規(guī)矩去演就好了?”
“我覺得很有創(chuàng)造性的必要。如果一代一代只是復(fù)刻,那就沒有什么特別大的意義了。我們要把當(dāng)代的,還有我們自己的想法融進去,它才能變得更適合我們,這樣的藝術(shù)更貼近時代,而且更有生活氣息。昆曲講的都是幾百年前古人的故事,我們要通過自己的詮釋,拉近它們與觀眾的距離。而且每個演員都希望給自己的角色賦予更多的情感,不斷挖掘角色的內(nèi)心世界。人物要怎么演出,除了老師教給你的特定的表現(xiàn)手段以外,內(nèi)心的情感還是要靠自己去填充的。”“中國戲曲很有意思的是雖然臺詞這么寫,可是演員往往念的是臺詞背后的內(nèi)心,所以叫內(nèi)心獨白。就好像‘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唱得是姹紫嫣紅,但其實心里想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杜麗娘第一次進自己家的后花園的心情并不是開心,而是哀嘆,這么好的時光悄悄流逝了,青春年華也將會隨著花園消逝,沒有人欣賞。在表現(xiàn)這一段的時候,就要有這種感覺。”
說著說著,眼前這位風(fēng)韻猶存的女人就宛若一位待字香閨的古典佳人,伴著唐風(fēng)宋韻的高嘆低吟,沿著昆劇的歷史軌跡一路蓮步輕移而來。在這傳統(tǒng)文化的燭照濡染中,虛擬的表演如水墨丹青的縱橫之筆,長歌當(dāng)哭、長袖善舞,無花木卻見春色,無聲處亦見憂傷。
眼前的這一幕仿佛時間凝固,將顧寧帶到了600 年前的那一場夢中。不得不說人們總是癡迷于幻想,而昆曲藝術(shù)家透過戲曲,創(chuàng)造出一種幻象,讓人們一次又一次淪陷其中。她不愿進去,夜晚很好,她想。
那一夜過得極其漫長,顧寧開著小電驢慢悠悠地在這座小縣城的大街小巷里轉(zhuǎn)悠,看包子鋪老板燒水張羅凌晨的包子,看三五年輕人分著煙互相搭著肩膀罵罵咧咧地走著,看步行街最后一家商店拉下它迎來送往的卷門……突然顧寧涌起一股沖動,自顧自輕輕嘀咕了一句,看街上都清場了,我要不要也來清唱幾句?清唱什么呢?顧寧顯然沒有完全蘇醒,好像在夢魘中喃喃地應(yīng)了一句。眼前的這一幕像極了顧寧在張岱的《陶庵夢憶》里讀到的“金山夜戲”。
母親總是跟顧寧聊不到一處,間或開始逼婚。顧寧開始在榮城的大街小巷四處覓食,拒絕回家,也從不會在任何一個站點逗留很久。仿佛只有一直穿梭在街上,看著流動的人群,才是真正的到達。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母親老了,脾氣隨著身體開始收斂,對她要求的最低限度是不要吃太多外賣。可是,顧寧還是像十年前那樣,喜歡騎著小電驢到處晃悠……
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很多樟樹正在被截枝修剪中,機器的轟鳴和孩子的叫聲,總是讓陽光更加刺眼。理發(fā)店那些紅毛、綠毛呲呲卷起來的焦味兒,銀器店壓片機壓銀片兒的吱吱聲,巷子口五毛錢的小燒餅剛從烤爐取出來的蔥油香,還有……這么多年,顧寧早已習(xí)慣了這座小城的一切,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晚梨園的景致。可是這么多年,她從未敢再踏進一步,自打奶奶與母親不對付搬出了家,她就必須有意識地避開昆曲,哪怕每次捎帶提起,都會惹起母親莫名的怒火。
因為疫情,很多群眾性聚集的場子都關(guān)了,想必梨園也不例外。這座小城什么消息都傳得飛快,唯獨梨園似乎從這個信息的繭房里逃了出去,無聲無息。一路上所有的景色都是模糊的,仿佛所有人都失語。她聽到自己近乎窒息的心跳聲,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而后重重地敲擊著胸膛,終于,小電驢鬼使神差地在梨園門口停下。顧寧開始后悔。如果說那一夜的昆曲仿佛夢境,那么這十年無數(shù)次的回眸與逃離不就是另一重夢境么?只是她不想這么快就蘇醒,她還沒做好準(zhǔn)備。正在她想著怎么脫身之際,有個保安模樣的人過來示意她靠邊停車。
于是,顧寧就這樣又一次站到了新梨園的那口枯井旁。“請問你是?”那個女人笑著問。精致的妝容,嚴絲合縫的鬢角以及帶著樟腦丸氣息的深紫色旗袍,眉宇間透著某種英氣。很明顯,她就是十年前那個晚上唱戲的女人,還沒等顧寧反應(yīng)過來,眼前出現(xiàn)的人讓她倒抽了一口冷氣。
“媽,客人來啦?”空氣在一瞬間凝固,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顧寧看到一張白皙瘦削的臉仿佛從十年前穿越過來,突然掉進她的視線。是的,王柯就這樣站到了她的面前,少了幾分凌厲,多了幾分圓潤。依偎在他旁邊的那個女人憨厚而順從,從她的行頭看應(yīng)該也是一個角兒,似乎今天還要唱一曲。還有一個飛過來圍著他倆轉(zhuǎn)圈的孩子,眉宇間都是他的顏色。這里樟樹未被截枝依然從容,掛耳的風(fēng)吹得顧寧兩頰緋紅,心里哽咽得難受。突然閃過十年前的晚上在這個梨園聽到的對話。
“所以,那個詞跟詞背后的意思有時候甚至是有沖突的,需要自己體會。不同演員去演的時候,可能帶出來的感覺會不一樣。是嗎?”
“對,分寸感都會不一樣,眼神手勢也都不一樣。很高級的表演,是在特定的時間段,他就什么都沒做,只是很安靜地在念自己的臺詞,用心在念,但是你就會感覺到他無形的力量。”
原來眼前這位風(fēng)姿綽約的女人就是母親早年提到的“厲害的姑娘”,正是王柯的母親。顧寧冥冥之中早該猜到,可是她一直都不愿承認,所以十年前的晚上她就不想進去,更不愿意在白天遇到她。可是眼下,她避無可避。那個女人看了一眼些許顫抖的兒子,又端詳了一下顧寧,明白了一切。
時間在滴滴答答間流逝,黃昏在緩慢地降臨,在一點一點暗下來的天空中,什么都顯得無關(guān)緊要了。顧寧先是有點慌,然后慢慢地退坐在了桌子旁。“這是阿姨做的黃瓜皮蛋湯,來嘗嘗……”顧寧很想說些什么,但是每次話到嘴邊都咽了下去。“你母親還好嗎?”她訝異于阿姨竟然認識她的母親,她想起母親的臉龐,輕輕地點了點頭。這房間內(nèi)的行頭和眼前這位唱戲人一樣飽經(jīng)滄桑。突然,她的眼神在一張照片前立住,身上頓覺有道閃電劃過。看著奶奶跟眼前這個女人的合影,她突然明白為什么剛才有那一瞬間覺得如此熟悉,這個女人不就是自己小時候趴在奶奶院子里畫的那根“線條”?
“是啊,說起來,你奶奶還是我入這行當(dāng)?shù)睦蠋燁^呢。”女人摸了摸照片上奶奶的臉,看向顧寧,“如果老師頭還在,能看著我和你媽再唱一回《牡丹亭》該多好。” “什么?”顧寧睜大了驚訝的眼睛。“母親那身段肥得都爬不上樓了,還能唱昆曲?”她突然卡頓了幾秒,思緒混亂。“怎么不會?你看。”說著,女人拿出來一本厚厚的相冊,彈了彈上面的灰塵,開始了一頁又一頁的介紹。顧寧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的母親,那個時候的母親多年輕,婀娜有致的身體,洋溢著一個年輕女性所有的美,舉手投足間盡是名角風(fēng)范。顧寧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些飄逸俊美的線條從空中舞動過來。“你母親還是我?guī)熃悖鞠胫愀赣H結(jié)婚,梨園就能交給她。起初你母親想申請梨園成為文化旅游景點可以收取門票,奈何后來老太太有她自己的想法……”
顧寧似乎又聽到了她4 歲那年的一個冬夜,突然有一群人進去把她從奶奶的床榻前強行帶走,她聽到一個孩子的哭聲和奶奶的哭聲一起隨著踏雪聲消失。
說著,女人大概是想起了奶奶,呢喃著要再唱一段,飄飄然去隔壁的道具間選衣服,孩子的母親拉起孩子回到廚房間洗碗。世界似乎就只剩他跟她。王柯開始在房間里找水果,終于拿著一個蘋果和一把水果刀,顯得局促不安,手上的疤痕若隱若現(xiàn)。
“這疤痕,我一早就想問。”顧寧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沒事兒,我13 歲那年,有個男的進來欺負我媽,我沖上去被他劃了一刀,結(jié)果我爸剛巧打獵回來,就沖他開了一槍……”王柯喃喃地說著,陷入無聲的孤寂。她手中的相冊啪嗒掉落在地,一張畫滿線條的發(fā)黃揉皺的紙張掉出來……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顧寧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任憑隔壁昆曲《牡丹亭》響起,有一些咸澀的東西滾落。她突然發(fā)現(xiàn)昆曲與催生它的所有桌上的詩詞、房間里的書畫、蘇式的梨園,以及各種根雕工藝,形成了一種整體,正訴說著無盡的人生。
“時間過得好快,就像做了一場夢。”驀地,也不知誰說了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