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晗 任保平
中國進入現代化是全世界現代化進程中的重大事件。中國人口眾多,規模巨大,進入現代化將深刻地改變世界現代化的格局。同時,中國的現代化具有不同于西方現代化的模式和特征,中國進入現代化,對全世界現有的現代化理論體系和學術話語體系形成了重大挑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與“中國何時實現現代化”相比,“中國要實現什么樣的現代化”是一個更加值得探索與思考的問題。習近平總書記在《求是》雜志發表的重要文章《扎實推進共同富?!分赋?,“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這一重大判斷深刻地指出了中國式現代化有別于西方現代化道路的本質與特征。中國必須以新發展階段的共同富裕為關鍵目標,努力推動人的共同發展,實現以人民為中心的中國式現代化。
現代化是以工業化為核心,在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等領域發生深刻變化,從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演進的過程。世界各國如何進入現代化是學術界一直關注的大命題,很多思想家都對這個問題進行了分析。對現代化道路的理論探索有西方中心主義的一元論與多元論之分,從現代化理論的演進和世界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來看,現代化道路的多元論逐漸取代一元論,而西方現代化模式所帶來的貧富分化、社會沖突與人的異化也引起了普遍反思。
從人類社會發展的大歷史過程來看,世界開始進入現代化與西方世界的興起是總體同步的,很多學者將這兩大歷史事件等同起來,從西方尋求現代化的原因和動力,這就導致西方現代化道路的一般性被過度解讀,形成了現代化道路的一元論。馬克斯·韋伯從新教倫理的視角解釋了先發資本主義國家實現現代化的推動力,并由此發展出“韋伯之問”,即“中國、印度等東方社會為什么沒有走上獨立于西方之外的理性化道路”,與這個問題類似的是世界著名漢學家孔飛力提出的“孔飛力之問”,即“為何中國沒有發展出近代國家”。但無論是韋伯所指的“理性化道路”還是孔飛力所指的“近代國家”,其本質都是西方的現代化模式,因此在這兩個問題中暗含著明顯的西方中心主義立場。
20世紀80年代以來,加州學派對“歐洲中心論”和英國現代化模式的一般性意義提出了質疑,產生了廣泛的學術影響。彭慕蘭的《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代世界經濟的發展》和安德烈·貢德·弗蘭克的《白銀資本:重視經濟全球化中的東方》都指出,歐洲超越亞洲成為世界經濟主導力量是在1800年后才發生的現象。英國通過工業革命完成了以城市為中心的現代化,在此之后,世界才從多元化轉向以英國現代化模式為特征的西方中心主義。但世界各國現代化道路是多元的,王國斌在《轉變的中國》中指出,英國現代化模式并非唯一道路,并且有其局限性。李伯重對中國江南地區的經濟生產方式進行了研究,提出江南地區的農業現代化是一種“歷史的延續”,而基于鄉鎮企業的鄉村工業發展,更是不同于西方模式的現代化道路。
總體來看,學術界對現代化的認識總體上經歷了“從一元化到多元化”的轉變,傳統認識中的西方中心主義逐漸被更多人所揚棄。正如社會歷史學家沃勒斯坦在《世界體系論與中國》的序言中所指出的,“現代世界的研究,需要超越社會科學中的歐洲中心論傾向,建立一種面向21世紀的社會科學,那將是全世界學術界的共同成果,它根植于世界所有主要地區,并在世界各地根深葉茂。這將使我們能夠摒棄任何學者個人、任何學者群體的著作中必然持有的各種偏見?!币虼?,對現代化的研究,需要從更宏觀的視野出發,超越西方中心主義的狹隘立場與偏見,在對西方國家現代化的經驗和教訓進行總結和歸納的基礎上,探索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為中國實現現代化提供有效的經驗借鑒。
西方現代化模式之所以影響深遠,主要源于在近兩百年來東西方“大分流”的歷史進程中,西方國家的現代化取得了巨大的經濟和社會成就。特別是工業革命以來,以西方世界為主導的人類社會所創造的物質財富,超過了過去歷史上人類所創造的物質財富的總和。正是在如此巨大的成就之下,西方現代化模式成為很多后發國家學習的“模范樣本”,并被總結歸納為以自由市場經濟為特征的“華盛頓共識”,而西方式自由民主的社會特征甚至被稱為“歷史的終結”。
20世紀90年代“蘇東劇變”后,踐行“休克療法”以試圖模仿和復制西方現代化模式的國家有很多,但從經濟社會發展的績效來看,并沒有取得顯著的成功。這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西方模式的不可復制性。今天我們所看到的西方社會的民主政治和自由市場經濟等一系列特征,是西方現代化發展的結果,而非原因。現代化的首要條件是經濟的工業化,而先發國家在早期工業化過程中的資本原始積累,是通過“羊吃人”的圈地運動和對外殖民戰爭來完成的。在“二戰”后所形成的新的世界體系下,通過殖民戰爭來完成資本原始積累為現代化創造條件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再寄希望通過學習西方國家在經濟社會高度發展后所形成的一系列經濟社會體制和意識形態來實現現代化,無異于本末倒置,倒果為因。這不僅無法取得現代化的成功,一定程度上還要承受落后的經濟基礎與盲目模仿的上層建筑不匹配所帶來的經濟和社會成本。因此,后發國家對西方現代化模式的全面模仿,也就變成了對西方發達國家的全面依附。
西方現代化模式具有不可復制性,在其發展過程中還出現了很多不可調和的矛盾,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巨大的貧富分化。皮凱蒂在《21世紀資本論》中利用18世紀工業革命至今的財富分配數據,詳細論證了當代西方國家貧富分化的客觀趨勢,認為不加制約的資本主義導致了財富不平等的加劇,而自由市場經濟并不能解決財富分配不平等問題。近年來,這種貧富分化的困境并未得到緩解,反而有加重的趨勢。以美國為例,盡管近幾十年來美國一直處于世界經濟發展的中心,但是貧富分化和階層固化日益成為其社會頑疾。一方面,受全球化和技術革命的影響,美國的藍領和部分中產階級面臨的失業等問題日益加重;另一方面,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前所未有的強刺激政策使得本就處于超發狀態的美元持續進入資本市場,推升了資產價格泡沫,進一步拉大了貧富分化,經濟呈現“K型復蘇”狀態。巨大的貧富分化,逐步演變為階級沖突與社會割裂。在社會沖突不斷演化的過程中,保守主義思潮和民粹主義思潮逐漸抬頭,成為美國社會動蕩的隱患。
西方現代化模式的貧富分化現象的背后,其實質是以物為中心的資本邏輯所帶來的“人的異化”。馬克思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就提出了這一問題,他深刻地指出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與勞動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論證了私有財產與勞動異化等命題,并進一步闡明了這種異化給西方社會帶來的災難性后果。從西方國家的現代化實踐來看,這種以資本為中心的發展盡管帶來了物質財富的巨大增長,但也確實出現了無法回避的矛盾。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西方國家普遍實施的諸如減少金融控制、私有化、削弱工會、降低稅率和減少勞動保護等政策措施加劇了資本和勞動的沖突。在這種矛盾和沖突中,勞動的異化演變成人的異化,物質財富的差距演變成普遍性的精神貧瘠與社會焦慮。
從中國現代化在世界現代化進程中的地位來看,中國現代化的一大特點是“后發追趕性與前瞻反思性相同步”,即同時面臨追趕與反思的任務。既要作為后發國家實現對先行現代化國家的趕超,又要在反思西方現代化實踐負面效應的基礎上,立足中國實際來推動現代化路徑的創新??傮w而言,中國式現代化對西方現代化道路的創新與超越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中國式現代化是社會主義的現代化,這是對資本主義現代化道路的超越。第二,中國式現代化是以人民為中心的現代化,這是對以資本為中心的現代化道路的超越。第三,中國式現代化是追求公平和可持續的現代化,這是對處于“分化困境”的現代化道路的超越。實現這樣的創新與超越,必須將共同富裕作為實現現代化的關鍵目標。
以共同富裕為目標推進中國式現代化,是中國作為社會主義國家必須堅持的基本要求,這是由社會主義的本質所決定的。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共同富裕本來就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也是社會主義區別于資本主義的主要標志,理應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20世紀80年代以后世界格局發生了巨大變化,從當前世界發展的總體格局來看,已經成功實現現代化的經濟體,基本都遵循的是西方資本主義現代化道路,經濟社會發展過程中也都不同程度地面臨著貧富分化的困境。
中國作為社會主義國家實現現代化,必須體現不同于資本主義現代化的特征,就是追求共同富裕的現代化。如果中國能夠實現共同富裕的現代化,既會成為中國自身發展的成就,也是世界社會主義運動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成就。長期以來,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進行現代化建設的過程中,圍繞“什么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這個根本問題,開拓性地發展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并取得了脫貧攻堅戰的全面勝利和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偉大歷史性成就。進入新發展階段后,中國的發展目標從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變成全面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這就要求在解決絕對貧困問題的基礎上,著力解決相對貧困問題,防止出現西方現代化過程中的貧富分化困境。因此,堅持社會主義的現代化,必須在吸取人類現代化進程中的有益成果和經驗教訓的基礎上,將共同富裕作為關鍵目標,實現對資本主義現代化道路的超越。
現代化最早起源于西方,歐美國家率先以工業化進程推動現代化,強調的是以資本為中心,遵循的是資本邏輯,而不是人本邏輯。資本的邏輯就是實現最大程度的自我增值。因此,以資本為中心,必然會將物質財富擴張的目標凌駕于人的全面發展的目標之上。在這樣的現代化模式下,人是發展的手段而非目的。馬克思與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資本主義發展推動了現代化的發展,但對工人階級也形成了剝削與壓迫,這是造成人的異化的重要原因。
中國式現代化是以人民為中心的現代化,它要求打破現代化的資本邏輯,形成現代化的人本邏輯。人本邏輯的現代化以人民為中心,堅持勞動主體論,這就要求必須把解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作為實現現代化的主線,把共同富裕作為現代化的目標?,F代化的核心是人的現代化,是所有人都能夠具有發展自身的機會,而不是在物質上搞平均主義。在實現現代化的過程中最應當避免的就是物質財富增長中人的異化,也就是以物的發展替代人的發展。而在貧富分化的背景下,只有少數人具有實現個體發展的機會,大多數人是被異化的,其勞動是被動的異化勞動,不是作為“人的第一需要”的創造性勞動。而在以人民為中心的現代化道路下,追求現代化必須要實現人本身的現代化,物質財富的增長要服務于人的全面發展。因此,實現以人民為中心的現代化,必須將實現共同富裕作為關鍵目標。
共同富裕不僅同生產力相關聯,而且同生產關系相關聯,是涉及社會公平的關鍵問題。在世界現代化的進程中,追求經濟發展和社會公平都是有價值的目標,但二者之間的包容性在不同發展階段有所不同。在低收入階段,為了實現快速的資本積累和經濟起飛,早期的快速增長很可能是以對貧富差距保持一定容忍度為代價而實現的。但在經濟發展進入中等收入階段后,過度的貧富分化會對社會公平形成巨大挑戰,成為現代化持續發展的阻礙因素。
貧富分化對現代化持續發展的阻礙作用,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貧富分化對經濟發展的需求側動能的抑制。無論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資本主義生產過剩與經濟危機理論,還是新古典經濟學中的邊際消費傾向遞減理論,都可論證貧富分化必然導致社會有效需求不足,繼而對經濟持續發展帶來負面影響。二是貧富分化會導致社會流動性的降低。人們一旦接受貧富分化帶來的“機會不公平”,就不會再相信勤勞致富,就會造成現代化發展中的負向激勵。
實現公平可持續的現代化,必須以實現共同富裕為目標。中國現在的人均GDP已經超過1萬美元,經濟發展水平已進入中等偏上收入階段,但仍然面臨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重要任務。根據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國家的經驗教訓,克服貧富分化困境是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必要路徑。因此,推進共同富裕的基本要求就是絕不能出現“富者累巨萬而貧者食糟糠”的現象,這是實現中國式現代化應堅持的價值取向,也是為了保證經濟社會發展和現代化建設的可持續性。
共同富裕是實現中國式現代化的關鍵目標,也是馬克思主義的崇高社會理想和中國共產黨人的奮斗目標。歷經百年奮進,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中國創造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成就,致力于在發展中不斷推進共同富裕。在不同的發展時期,形成了以共同富裕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實踐經驗和歷史邏輯。
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通過“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改革,中國共產黨實現了對共同富裕理念與實踐的早期探索。自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起,就將“耕者有其田”作為奮斗目標,強調解放勞苦大眾,實現公平分配。在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人形成了關于社會財富分配的早期思想和基本理念。李大釗同志提出,社會主義“不是使人盡富或皆貧,是使生產、消費、分配適合的發展,人人均能享受平均的供給,得最大的幸福”。他進一步指出,土地是廣大人民群眾最重要的生產資料,實現土地的公平分配是走向共同富裕的前提條件。毛澤東同志在1927年發表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指出了解決農民土地問題的緊迫性。在后來的井岡山時期、延安時期、西柏坡時期,中國共產黨區域性地開展了土地改革,而“打土豪、分田地”成為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手段。周恩來同志指出,“使生產者公有其產品,而共同分享之,這便是共產主義所由來,也是馬克思全部經濟學說給以明確證明的”。整體來看,在新民主主義時期,以毛澤東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形成了對共同富裕思想理念的早期探索,領導人民開展了土地改革,從而形成了追求共同富裕的早期實踐。
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通過確立社會主義公有制,中國共產黨建立了共同富裕的生產資料公有制基礎。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人帶領全國人民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從根本上改變了經濟結構,也初步形成了我國工業化和國防現代化的基礎。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提出了“一化三改”的過渡時期總路線,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1955年10月29日,毛澤東同志在資本主義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問題座談會上明確提出共同富裕的概念:“現在我們實行這么一種制度,這么一種計劃,是可以一年一年走向更富更強的,一年一年可以看到更富更強些。而這個富,是共同的富,這個強,是共同的強,大家都有份?!彪S著1956年三大改造的完成,在計劃經濟管理體制下,城市全面實行了公有制經濟,農村實行了“人民公社”制度。多種所有制經濟成分并存的所有制結構,轉變為90%以上占比的公有制經濟,外加少量的農村集體所有制經濟,這一轉變為共同富裕的初步探索奠定了堅實的制度基礎。但是,這種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公有制,實質是接近于“平均主義”而非“公平主義”的分配制度,效率較為低下,缺乏激勵,實現了“共同”但未實現“富?!薄?/p>
在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時期,中國共產黨帶領全國人民在推動共同富裕過程中進行了創新性的理念和實踐探索,為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構建了堅實的生產力基礎。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以鄧小平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具體實踐結合,對共同富裕和社會主義的關系作了深刻論證,給共同富裕賦予了新的內涵。鄧小平同志指出,“我們的政策是不使社會導致兩極分化,就是說,不會導致富的越富,貧的越貧”,“沒有貧窮的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的特點不是窮,而是富,但這種富是人民共同富?!?。這本質上是論證了共同富裕的目標與過程的差別,即目標是“共富”,但富裕的“次序”有先后,允許和鼓勵一部分人依靠誠實勞動和守法經營先富起來,帶動和幫助后富,逐步走向共同富裕。這樣的政策導向對共同富裕進行了三層內涵上的拓展:其一,允許“先富”意味著共同富裕不是“平均主義”;其二,“先富”的條件是誠實勞動和合法經營;其三,“先富帶后富”意味著最終目的仍是實現共同富裕,不能兩極分化,允許“先富”不是允許存在富與不富的差別,而是允許存在富裕先后次序不同的差別,是允許富裕速度有快慢不同的差別。在這樣的共同富裕理念下,我國確立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經濟制度,在農村推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城市推行了價格改革和企業改革,極大地提升了經濟效率。1992年黨的十四大正式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1993年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提出,收入分配要堅持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制度,體現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原則。這一時期,區域差距、城鄉差距和收入差距均有所擴大,開始形成一批“先富”群體,但中國共產黨人對于共同富裕的初心并未改變。江澤民同志強調,“實現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根本原則和本質特征,絕不能動搖”。胡錦濤同志也提出要“使全體人民共享改革發展的成果,使全體人民朝著共同富裕的方向穩步前進”。2002年后,隨著對“三農”問題的不斷重視,以及對農村社會保障制度和城鄉社會救濟制度的不斷完善,收入差距一定程度上逐漸趨向緩和,為實現共同富裕打下了基礎。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帶領全國人民奪取了脫貧攻堅戰的偉大勝利,實現了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這一偉大壯舉,并將扎實推動共同富裕作為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對新發展階段共同富裕的道路和步驟進行了新的闡釋和部署。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實現共同富裕不僅是經濟問題,而且是關系黨的執政基礎的重大政治問題。我們決不能允許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窮者愈窮富者愈富,決不能在富的人和窮的人之間出現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這實際上是旗幟鮮明地回答了新時代堅持和發展“什么樣”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之問。從中國共產黨人對共同富裕理論的新探索來看,黨的十八大后,對公平與效率關系的認識轉變為“初次分配和再分配都要兼顧效率和公平,再分配更加注重公平”。基于這樣的思路,我國分配體制改革的側重點放在了提高低收入者收入和擴大中等收入者比重等方面,在構建社會保障體系、擴大就業和脫貧攻堅方面出臺了一系列措施,最終于2020年實現了困擾中華民族幾千年的絕對貧困問題的歷史性解決。在“兩個一百年”目標交匯期,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首次明確要求“扎實推動共同富?!保又匾暪胶凸餐辉?,開啟了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征程的重要一步。
總體來看,在百年奮斗歷程中,中國共產黨已經帶領全國人民在推動共同富裕與現代化建設的進程中取得了重要的成果。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面臨的共同富裕問題,在不同階段有著不同的特征。進入新發展階段的共同富裕不同于改革開放初期的共同富裕,新發展階段的共同富裕主要是通過共同富裕解決中國經濟社會發展面臨的不平衡不充分問題。具體而言,要從五個方面努力推動共同富裕,實現中國式現代化。
實現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的共同富裕,要解決好增長與分配的關系問題,也就是效率與公平的關系問題。共同富裕必須是生產力高度發展基礎上的產物,其不可能與低水平生產力共存。推動共同富裕之所以“難”,是因為其要解決好發展生產力與共享生產成果的關系,也就是“做大蛋糕”與“分好蛋糕”的關系。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尤其關注生產活動中創造的剩余價值的分配問題,特別是重視收入分配對經濟增長的制約作用。因此,在推動共同富裕的過程中,不能異化為“總量富?!焙汀捌骄辉!薄9餐辉2皇菄覍用娴摹翱偭扛辉!?,而是能使發展成果被廣大人民群眾所共享,因而要以共享發展為思想理念引領,推動財富結構和收入結構再平衡,提高經濟發展的協調性和包容性。共同富裕也不是人民的“平均富裕”,由于個體稟賦和發展階段的差異,實現共同富裕的進程中個體差別不可能完全消除,因而不能忽視人民正當的物質利益要求,要構建有利于促進人民勤勞致富的激勵機制,激發社會創新活力,避免陷入“福利主義”陷阱。
解決這一問題,必須建立起效率與公平之間的均衡。既要堅持促進效率提高的理念和政策,又要使低收入群體能夠共享發展成果。一是在基本經濟制度方面,必須堅持“兩個毫不動搖”,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積極探索公有制的多種實現形式。二是在經濟運行過程方面,要完善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推動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的更好結合,確保各要素平等參與收入分配,在高質量發展中不斷推進共同富裕。三是在收入分配體制方面,要堅持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充分激發“有效市場+有為政府+有愛社會”的三輪驅動作用,搞好初次分配、再分配和三次分配,合理調節城鄉、區域和行業間分配關系。
實現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的共同富裕,要統籌共建共富和共享共富,打造全社會勤勞創新致富的發展環境。共建與共享是共同富裕的主體與客體的關系,共建解決的推動共同富裕“依靠誰”的問題,即共同富裕必須是所有人都參與,靠大家一起奮斗勤勞致富;共享解決的則是推動共同富?!盀榱苏l”的問題,即經濟發展的成果不應只被少數既得利益者獲取,而應當被全體人民共同分享。推動共同富裕,既要激勵全體人民發揮創造潛能來實現“共建”,又要基于合理的分配制度來實現“共享”。
如果按照共建和共享兩大維度建立縱橫坐標系,可以得到四種組合:一是“少數人共建+少數人共享”,這是一種只有增長而無分配、只有效率而無公平、只有激勵而無調節的達爾文式競爭主義發展模式;二是“全社會共建+少數人共享”,這是一種帶有剝削特征的既無效率又無公平的不平等發展模式;三是“少數人共建+全社會共享”,這是一種類似“福利主義陷阱”的缺乏效率的發展模式;四是“全社會共建+全社會共享”,這是一種人人參與發展、人人共享發展的模式,也是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所追求的共同富裕之路。實現“全社會共建+全社會共享”,應以人民為中心,給人民創造更多的發展機會和有效的發展激勵。一是更加強調“機會公平”,推動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給更多人創造公平創富的環境,實現階層和收入的合理流動;二是在全社會營造“勤勞致富、創新致富”的氛圍和環境,做好“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普惠性政策配套,激發全社會創新潛能和創業活力;三是完善包括知識產權制度等在內的一系列制度體系,保障人民在勞動創造過程中能夠獲得應有成果,形成全社會勤勞創新致富的有效激勵。
現代化的本質是人的現代化,共同富裕的本質是人的共同發展。美國社會學家英格爾斯在《人的現代化》一書中提出了“英格爾斯效應”,他指出,“任何一個國家,如果它的國民不經歷這樣一種心理上和人格上向現代性的轉變,僅僅依賴外國的援助、先進技術和民主制度的引進,都不能成功地使其從一個落后的國家跨入自身擁有持續發展能力的現代化國家的行列”。這就意味著,實現共同富裕不僅要求物質上富裕,而且要求精神上富裕,要實現人的全面發展和人的現代化,防止現代化進程中人的異化。
實現現代化就是為了實現人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求,不僅包括對物質財富的追求,而且包括對豐富的精神文化生活的追求。因此,要解決新時代下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要促進物質富裕與精神富裕的協調。一是加強基礎教育資源投入,強化對教育資源的均衡配置,加大對知識擴散和知識培訓的力度,使人民能夠提升發展自身的能力,不僅僅“富口袋”,更要“富腦袋”,通過解決“能力貧困”來解決“物質貧困”,進一步解決“精神貧困”,在知識和技能上實現人的共同發展。二是以實現人民美好生活為目標,為最廣大人民提供更高精神品位的文化產品和服務,不斷滿足人民群眾多樣化和多層次的精神文化需求,使人民在物質生活共同富裕的同時,也能夠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防止在現代化進程中被異化。
現代化的首要條件是經濟現代化,在一個國家實現經濟現代化的過程中,總會有先發展起來的地區和后發展起來的地區。長期以來,我國的現代化建設過程主要是體現為工業化和城鎮化,盡管總體上經濟增長的速度比較快,但總體上的高速度與結構上的不均衡是相伴而生的。我國從低收入國家進入中等收入國家行列后,區域和城鄉之間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并沒有得到有效改善。這一問題集中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沿海地區發展起來了,內陸地區發展落后;二是城市地區發展起來了,但農村地區發展仍然落后。這兩大問題本質是發展的不平衡不充分,成為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阻礙。
推進中國式現代化,不能只是關注城市和先發展地區現代化的先行,更要關注農村和后發展地區現代化的跨越。為了推進實現共同富裕取得實質性進展,應該加快步伐、集中力量縮小城鄉差距和地區差距,把區域協調發展問題擺在共同富裕問題的重中之重。一是完善促進協調發展實現共同富裕的戰略支持體系。針對區域差距,要充分發揮新發展階段中區域重大戰略和區域協調發展戰略的作用,推動實現區域發展再平衡;針對城鄉差距,要將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與全面推進鄉村振興有效銜接,推動實現城鄉發展再平衡。二是加快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加快建設東西互補、城鄉互濟的現代化經濟體系,通過推進新型城鎮化和城鄉一體化,重塑地區和城鄉在雙循環中的生產與消費定位,充分結合先發地區和后發地區的各自優勢,形成互補型經濟格局。三是推進區域間要素市場一體化建設,進一步放開戶籍制度限制,破除人口流動壁壘、身份歧視等障礙,促進要素在城鄉、地區之間自由流動,促進城鄉之間和區域之間協調發展。四是在區域層面構建發達地區與欠發達地區的發展幫扶與發展共享機制,完善建立東西部協作項目建設,提高產業政策的幫扶力度,增加中西部人力資本投資,優化先富地區對后富地區的幫扶方式和舉措。
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實現共同富裕是關鍵目標,但這個目標的實現有其長期性和艱巨性。在進入新發展階段后,推進共同富裕亟須解決的主要問題有兩個:一是“提低”,解決低收入群體的生活水平提升,也就是解決相對貧困問題,二是“擴中”,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規模和比重,將收入結構從兩極化的“啞鈴型”轉變為以中等收入群體為主的“橄欖型”。解決這兩個問題,需要凝聚全社會關于共同富裕的共識,做好系統推進和重點突破。
要通過統籌“提低”與“擴中”來實現分配結構再平衡,重點在以下方面進行推進:一是確定相對貧困的底線標準,通過不斷提升這一標準來推動共同富裕。就像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時期的脫貧攻堅明確將“兩不愁、三保障”作為解決絕對貧困問題的底線一樣,在解決相對貧困問題時,也要以位于收入水平底部的居民收入提高為著力點,根據美好生活的要求,使低收入群體的“兩不愁三保障”標準在量和質兩個方面都有提升,在這個過程中貧困的底線會不斷被提高,相對貧困的底線標準提高到一定水平后,共同富裕才能基本實現。二是顯著擴大中等收入群體。通過健全工資合理增長機制、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等一系列有針對性的政策,使低收入者“增收”和“穩收”,特別是針對農民工和小微個體工商戶等重點群體實施“精準育中”,給予農民工在就業、社保、子女入學等方面與城市居民的同等權利,進一步改善營商環境,加強對小微創業者和個體工商戶的扶持。另外,對已形成的中等收入群體進行托底,防止他們成為中等收入群體后,再滑入低收入群體,這就要求在教育、醫療和養老等公共服務領域增加公共投入,完善社會保障體制機制。通過相對貧困問題的解決和中等收入群體的持續擴張來實現分配結構再平衡,推進實現共同富裕和中國式現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