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康》·中國小康網記者 于靖園

攝影/康玉巖
提到中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有一個大家非常熟悉的名字,那就是馬盛德。
2001年,昆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宣布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非遺概念正式進入中國。馬盛德從國家開展非遺保護工作之初即參與到管理工作中,既是非遺保護概念的普及者,更是非遺保護工作的推動者和引領者。回顧自己的工作,他不禁感慨,“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作為非遺保護的全程參與者,我最大的感受是有一種榮譽感和自豪感,而且從工作中也得到了巨大的快樂。”
從舞蹈演員到藝術學者,再到從事非遺保護的政策制定與管理者,馬盛德這些工作經歷看似跨度很大,但這些工作始終都是圍繞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和保護而進行的。這位15歲就參加工作的撒拉族漢子直言:“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就像一根看不到的線,串起了我的人生,融進了我的血液。”
1959年冬,馬盛德出生在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自治縣街子鎮團結村,他本名叫胡賽尼,是撒拉族名字,而“馬盛德”是他小學老師為他起的學名。馬盛德說:“我出生于大西北一個伊斯蘭文化氛圍的撒拉族家庭里,童年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藝術,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使我走上了學習舞蹈的道路。”
1971年11月,本在學校玩耍的馬盛德,突然被來自北京的老師看中,被中央民族學院藝術系招收,成為光榮的工農兵學員,來到北京學習舞蹈。
因為成績優異,馬盛德畢業后留校,為民族舞蹈教育家馬躍當助教。1977年,18歲的馬盛德思鄉心切,申請調回到青海老家,分配到青海黃南藏族自治州歌舞團,將自己學到的藝術應用于基層的舞臺上,這一待就是8年。他沉入民間,有意識地采集藏族傳統舞蹈藝術的素材,充分感受了熱貢地區多民族文化相互融合的獨特氛圍。
馬盛德感慨道:“我一直認為所有的事情都不會白做,對工作不要斤斤計較,一切的積累終會獲得回報。”正是這8年,為馬盛德以后踏上舞蹈研究與非遺保護之路積蓄了十足的能量。
在青海黃南藏族自治州歌舞團,馬盛德是標準的“斜杠青年”:既是演員,又當舞蹈教練,還擔任編舞。1978年,他編創的藏族男子群舞《弓》,獲得了青海省文藝調演創作二等獎,在該年的青海省文藝調演中,獲得個人表演一等獎。因表現出色,1979年,馬盛德被選為青海省舞蹈界的代表,赴京出席了“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第四次代表大會”,在人民大會堂他親耳聆聽了鄧小平同志在大會開幕式上發表的祝辭,感到榮幸又自豪。1980年,他作為青海代表團的主要成員參加“全國少數民族文藝匯演”,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開幕式上代表少數民族文藝工作者在主席臺上發言,并在閉幕式演出中擔任舞蹈《扎西德勒》的領舞。
在舞蹈編導上,他不斷挑戰自己。1983年,由馬盛德編舞的大型舞臺藏戲《意樂仙女》先后到北京、上海、廣州、南京、南昌、濟南等十多個城市巡演,1985年又去香港演出,所到之處都受到熱烈歡迎,得到了“高原之花”的贊譽并獲1985年度文化部全國優秀劇目獎。該劇有8場戲,其中7場都是以大場面的舞蹈來支撐,編舞全由馬盛德一人完成。由于作品獲獎和藝術上的成就,馬盛德還被收入由著名戲劇家曲六乙主編的《中國少數民族戲劇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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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之前的舞臺實踐、學術研究還是后來的政策管理,是馬盛德堅持不懈的積累,成就了他在非遺保護工作上獨有的優勢。在他和同仁們的努力下,中國的非遺保護工作走上了平穩而精準的快車道,讓那些瀕臨失傳的優秀傳統文化重獲新生。
馬盛德一邊搞創作,一邊如饑似渴地學習民族文化藝術,此外他還積極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
“我父親就是撒拉族的一個普通農民,解放前他給地主家做長工,生活異常艱辛,沒有尊嚴。解放后農民翻身做主人,我家里有了地,我父親通過努力蓋上了房子,置辦了家業。”馬盛德說,在他小的時候,父親常對他說是共產黨給了他們幸福的生活,吃水不忘挖井人,要永遠記得黨的恩情。他深情地表示:“是黨的政策,讓我一個12歲、小學還沒有畢業的偏遠地區少數民族農民的孩子能夠有機會走出家鄉到北京,到中國少數民族的高等學府中央民族學院學習舞蹈藝術,這改變了我的人生。”
因為優異的表現,1986年,馬盛德也終于如愿,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隨著年齡的增長,馬盛德面臨著所有舞蹈演員都要面對的轉型問題時,他選擇了文藝理論研究方向。1990年,他調入青海省文學藝術研究所舞蹈研究室,從事舞蹈理論研究。從此他跑遍了青海的六州一地一市,探尋、搜集、整理和研究青海豐富多彩的舞蹈藝術,出任《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青海卷》編輯部副主任,并產出了大量的理論研究成果。
雖然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但他意識到專業理論知識的欠缺是他研究道路上的最大困難和障礙。
1995年,35歲的馬盛德迎難而上,考入中國藝術理論研究的最高學府—中國藝術研究院,再次來到北京,攻讀舞蹈史論專業碩士研究生。馬盛德表示:“在這所學府里,我近距離地聆聽了國內、國際一流專家學者的教誨。在讀書與思考的過程中,我逐漸懂得了做學問的意義和方法。”
畢業后,馬盛德留在了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將自己多年的舞臺實踐與理論研究相結合,繼續他的舞蹈研究工作。2001年,他由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調至該院科研管理處,先后任副處長、處長,馬盛德說:“從一個研究者轉換為管理者,科研管理工作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領域。”
也正是那一年,文化部開始委托中國藝術研究院來做昆曲申報成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的相關工作。2002年5月16日,為了紀念昆曲成功申報“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一周年,中國藝術研究院召開了《搶救和保護中國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座談會》,并正式啟動了“搶救和保護中國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工程”,文化部領導、國內許多知名專家學者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駐北京代表處官員參加了會議。此后,中國藝術研究院多次組織開展《中國少數民族藝術遺產保護及當代藝術發展國際學術研討會》《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國際學術研討會》《中法保護世界文化多樣性高層論壇》等高層次學術活動,在國內營造了非遺保護的社會氛圍和輿論影響,為國家層面開展非遺保護工作打下了重要基礎。“今天我們再看當初的這些工作,具有很強的前瞻性和影響力。”馬盛德領導的科研管理處正是這些活動的組織者,他從中國非遺保護工作的開端就站在了第一線。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對非遺有明確定義:“非物質文化遺產”,指被各社區、群體,有時是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各種社會實踐、觀念表述、表現形式、知識、技能以及相關的工具、實物、手工藝品和文化場所。
憑借著豐富的生活經歷與對民族文化遺產深切的了解,馬盛德對非遺保護有著清晰的認識,他說:“我們要認識到從古至今,非遺是一種生活方式。如何讓非遺融入到今天的生活,這是我們不懈追求的事,所以我們提出了一個非常關鍵的理念:非遺走進現代生活。”
2004年我國加入《非遺公約》,“非遺走進現代生活”這一理念正是對《非遺公約》精神的中國表達。
2009年,在政府部門精簡機構的背景下,國務院批準在文化部設立非物質文化遺產司,馬盛德因為在非遺領域開展大量開拓性的工作,積累了非遺保護的眾多經驗,被任命為副司長,后擔任非遺司主持工作的巡視員,全面主持我國的非遺保護工作。2012年,馬盛德因為在非遺領域的杰出工作被評為“全國文化文物系統創先爭優活動優秀共產黨員”。
2011年,全國人大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從此中國的非遺保護走上了全面的法制化軌道。國家層面對非遺保護力度加大,中央財政設立非遺專項資金,國務院把每年6月的第二個星期六設立為文化和自然遺產日,建立非遺的調查制度和國家、省、市、縣四級名錄制度,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制度;非遺保護的制度建設和機制建設逐步完善,20多個省區市文旅廳都設立非遺處,近30個省區市都設立了非遺保護中心,各地區有保護條例(保護辦法),建立了23個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
在法律與制度不斷健全下,我國的非遺保護成效顯著。2015年,非遺司開展非遺傳承人群研培計劃,讓邊疆地區的傳承人走進清華大學、中央美院、北京服裝學院、上海大學等專業院校,與專業學者、設計師一起研修研習,研究非遺的產品如何跟當下進行結合,研發符合年輕人、具有時尚性的文化產品,也讓傳承人群親身去感受現代城市文明的變化,把傳統非遺的魅力介紹給校園里的大學生群體。
這一計劃的實施進一步推動非遺更加融入現代社會,提高品質,解決傳統工藝類非遺產品的民族性與時尚化、品質化、多樣化的問題。馬盛德堅定地說:“我們絕不能把非遺看成一成不變的,我們不能以犧牲人民大眾追求美好生活的權利為代價去保護非遺,非遺保護要堅持我們黨以人民為中心的根本宗旨,即‘以人為本’,這樣的理念也符合《非遺公約》的基本精神和原則。”
2016年5月,馬盛德主持文化部非遺司的工作,為“二十四節氣”列入聯合國非遺名錄的申報工作而忙碌。他回憶:“我當時被文化部黨組委派為中國政府代表團團長去參會申報,深感責任重大。因此把工作做到最細,第一時間到教科文組織秘書處把想到的一些補充材料及時提交上去,盡可能做到項目材料萬無一失。”
馬盛德說:“我們申報的項目全稱是:二十四節氣—中國人通過觀察太陽周年運動而形成的時間知識體系及其實踐。這個副標題是對二十四節氣遺產項目的定義,非常關鍵。二十四節氣是先民們有關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識與實踐,是農耕文明智慧的結晶,這一遺產體現了我們民族的偉大創造力!”
2016年11月30日是馬盛德在非遺工作中最難忘、最自豪、最快樂的日子。那一天,在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召開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第十一屆常會上,中國的“二十四節氣—中國人通過觀察太陽周年運動而形成的時間知識體系及其實踐”被正式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申報通過以后,文化和相關部門要研究落實已經制定的有關“二十四節氣”項目的行動計劃和保護規劃。在所有申報教科文非遺名錄項目都要有一個十年行動計劃,要在十年的時間周期完成實施項目的相關保護計劃,項目申報國要從國家層面進行監督、推動保護工作。馬盛德說:“我們的代表團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這個國際平臺代表國家莊嚴承諾、宣誓對遺產項目的保護,這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設立代表作名錄平臺最大的目的—強化締約國政府層面的責任。”

引領者 2016年9月馬盛德出訪南非參加“中非文化多樣性保護論壇”,與南非小學生在一起。攝影/李昱明
“二十四節氣”的申遺成功在當年就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大量關于“二十四節氣”的科普圖書出版、很多幼兒園、小學由此開設了二十四節氣知識的科普,很多藝術家也被激發了創作靈感,用舞臺、美術、音樂的形式表現“二十四節氣”。馬盛德說:“人民群眾通過二十四節氣進一步提高了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認知程度,掀起了熱愛傳統文化的熱潮。”
無論是“二十四節氣”等遺產項目的申報工作,還是常態化的基礎性工作,談起多年的非遺保護工作,馬盛德總結道:“一是黨和政府主導,二是專家學者的學術支持,三是廣大人民群眾的積極響應和積極參與,這是非遺保護三個至關重要的環節。”擁有藝術實踐、專業身份和學術背景的他,作為非遺政策制定的管理者一直在總結中國非遺保護二十年所取得的成功經驗,“大眾層面以普及為主,專業層面以提高為主。國家層面,政府主導下所取得的成果恰恰表現了中國的制度優勢,就是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集中力量辦大事。”
從非遺管理者的崗位上退休,馬盛德開啟了他人生的下半場,繼續堅守在非遺保護的陣線中。他擔任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委員和國家非遺展覽展示研究中心專家委員會主任,不斷到全國各地,對非遺管理干部、非遺傳承人進行非遺的相關講座與工作指導;還在中國社科院大學、中國藝術研究院開展研究生教學工作。自2017年至今,在一百多場各類非遺保護的講座中,馬盛德繼續發揮他對非遺既懂專業又善管理的優勢,不斷闡述、解讀、強調非遺傳承與保護理念,讓更多的人了解、學習并參與到非遺保護工作中來。
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共有十大門類:民間文學、傳統音樂、傳統舞蹈、傳統戲劇、曲藝、傳統體育游藝與雜技、傳統美術、傳統技藝、傳統醫藥、民俗。在非遺概念進入中國以前,往往政策制定人員、學術研究人員、專業從業人員各司其職,缺乏溝通與了解。
在馬盛德看來,非遺是一項政策性、專業性和學術性很強的綜合性工作。他總結:“在政策性上,我們的保護要遵循《非遺公約》與《非遺法》的貫徹落實;我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非遺保護關系到民族問題,遺產價值的判斷涉及社會、宗教、可持續發展、外交等多方面的問題;在專業性上,非遺十大門類都各有自身的特性和不同的表現形式,專業性很強,隔行如隔山;在學術性上,每個門類和項目都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和知識體系,學術內涵也都極為豐富。”
因此,無論是之前的舞臺實踐、學術研究還是后來的政策管理,是馬盛德堅持不懈的積累,成就了他在非遺保護工作上獨有的優勢。在他和同仁們的努力下,中國的非遺保護工作走上了平穩而精準的快車道,讓非遺概念深入人心,保護工作深得人心,讓那些瀕臨失傳的優秀傳統文化重獲新生。
馬盛德直言:“我有一句口號,‘只要我們的非遺還有一口氣就不能進到博物館。’活態性是非遺保護的根本屬性。”這不僅是他對非遺保護認識層面的深切感悟,更是在豐富的實踐層面的概括和總結,“在非遺保護中尤其要強調這一理念,這是區分非遺與物質遺產保護差異性的重要判斷。”
此前,滄源佤族自治縣勐角民族鄉翁丁村老寨發生嚴重火災,翁丁村有《佤族木鼓舞》《司崗里傳說》兩項國家級非遺名錄,受到很大的損失,但令人稍感慶幸的是,失火沒有造成人員傷亡,非遺傳承人沒有遇到危險。
“人在,文化就不會中斷。”馬盛德表示,“我希望用我的實踐經歷號召和吸引更多的年輕人加入到非遺保護工作中來,我愿意和他們一起在黨的領導下,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