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秋童
我國殘疾人數量龐大,是社會發展不容忽視的重要群體。根據中國殘疾人聯合會提供的數據來看,目前我國殘疾人總人數約為8502萬人。據《2021年殘疾人事業發展統計公報》 顯示,2021年全國城鄉持證殘疾人就業人數為881.6萬人,城鄉持證殘疾人新增就業40.8萬人,其中城鎮新增就業13.2萬人,農村新增就業27.6萬人,全國城鄉實名培訓殘疾人57.1萬人[1]。2017年習近平總書記在考察唐山市截癱療養院時表示,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殘疾人一個也不能少。由于身體缺陷,殘疾人在面臨就業創業時會遇到較多阻礙,需付出比普通人更多的努力與汗水。趙毅衡曾提出“符號學是人類歷史上有關意義與理解的所有思索的綜合提升”,因此,基于符號學關鍵概念對殘疾人就創業群體進行重新審視有助于將殘疾人就業、創業理解得更為透徹。
殘疾人就業研究大致分為縱向分析和橫向比較。縱向分析主要研究中國殘疾人就業現狀、政策支持以及殘疾觀的變化。楊偉國等人從供需兩端分析國內殘疾人就業相關政策,其中供給支持政策包括教育培訓、康復政策,目的在于提升殘疾人就業能力。需求支持政策包括集中就業、按比例就業和個體就業,旨在為殘疾人創造就業機會[2]。童星指出,殘疾人就業援助體系有必要從“問題視角”轉向“優勢視角”,后者有助于發現殘疾人的優良品質與優勢,這種新理念必須體現在具體的法律法規、政策當中[3]。受儒家“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傳統思想影響,中國歷代對殘疾人的政策以居養為主,居養政策的出發點是:殘疾人是社會的失敗者,該政策重在“養”,實行的是隔離性保護政策。而在新中國成立后,政府開始重視殘疾人的社會參與,開始強調通過就業使殘疾人達到參與社會的目的[4]。橫向研究主要是對比分析中國與他國的殘疾人就業體系。趙萌萌等人認為我國同發達國家殘疾人就業保障具有很多相同點,但在政策的具體設計上,我國與美、日兩國差距很大,美、日的法律操作性強,為殘疾人提供的就業服務形式多樣[5]。杜林等人認為,美國殘疾人支持性就業原則包括零拒絕原則、競爭性就業、持續地支持服務、尊重殘疾人意愿[6]。
綜上,以上文獻雖然對殘疾人相關問題進行了多角度分析,但其中少有運用特定理論視角對該問題進行研究。本文以符號學為理論基礎分析殘疾人就創業新聞案例,一定程度上具有創新意義。
本研究在百度檢索平臺上以“殘疾人創業”“殘疾人就業”為關鍵字進行搜索,篩選與殘疾人就創業相關的新聞案例。篩選條件主要包括:第一,案例內容翔實。新聞報道中包含人名、致殘原因、致殘類型,就創業過程、途徑、方法,以及主體的生活現狀等要素。第二,新聞信源可靠。本研究選取的新聞案例主要來源于地方電視臺和報社、地方殘聯官方賬號、地方新聞網站的報道,以保證新聞內容的真實性。根據以上條件,本文最終篩選出2016年至2020年間經媒體報道的殘疾人就創業案例14件,其中創業案例8件,就業案例6件。
建立案例分析表(表1)。表內主要涵蓋了案例概況、主體的殘疾類型、就創業途徑、受助來源以及就創業過程中是否遭遇歧視等內容。

表1 2016年-2022年14件殘疾人群體就創業新聞案例分析表
標出性概念最早出現在語言學領域,當對立的兩項之間不對稱,出現次數較少的一項,就是 “標出項”(the marked),而對立的使用較多的那一項,就是“非標出項”(the unmarked)[7]。除了語言的標出性,趙毅衡認為標出性也存在于文化中,譬如“善惡”這對二元對立概念,“善”被文化認可成為正項(非標出項),是社會所倡導的,“惡”則是異項(標出項),被文化排斥、拒絕。而在正項與異項之間,還存在著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的中項。中項的特點是無法自我界定,必須靠非標出項來表達自身,這種現象被稱作中項偏邊。中項偏向的一邊,就是正常的、中性的,中項離棄的“異項”,認知上是異常的、邊緣化的[8]。
趙毅衡將“文本”定義為一定數量的符號被組織進一個組合中,讓接收者能夠把組合理解成有合一的時間和意義向度[9]。身體民俗學將身體視為閱讀和理解文化書寫的新場域,成為一套由編碼和象征復雜地編織起來的文本[10],他者可以通過某個個體的身體文本從而達成對該個體甚至社會深層結構的意義解讀。而在接收身體文本時,總存在一些文本之外的附加因素,即“伴隨文本”,趙毅衡將伴隨文本劃分為顯性、生成性、解釋性三大類,其中“型文本”屬于顯性伴隨文本,它指明文本所從屬的集群,即文化背景規定的文本“歸類”方式[11]。
在現代社會中,非殘疾人與殘疾人通常是二元對立的兩大群體,前者通常被視作社會中的正項,而后者由于身體、精神、智力缺陷而被視為異項,被文化標出。在這一問題上,中項則可以被理解為社會大眾。殘疾人的標出性表征利弊參半,一方面文化將殘疾人標出,有利于殘疾人群體獲得社會關注,但另一方面,標出性可能導致殘疾人無法融入社會,與非殘疾人之間產生文化區隔。而中項的態度在殘疾人問題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中項有助于改變非殘疾人與殘疾人二元對立的認知,同時中項易邊有助于殘疾人充分參與就創業。
胡易容認為,中項提供了文化對立各項的緩沖帶,能調和正項與異項之間的關系[12]。彭佳則指出中項的幅度是否寬窄合度,關系到文化意義秩序能否維持[13]。在殘疾人就創業問題上,社會大眾這一中項同樣是重要的調節者。良性的中項易邊應當是社會大眾適度偏向殘疾人這一異項端,通過賦予其就創業的平臺與機會,打破殘疾人與非殘疾人之間的區隔,從而將部分具備工作能力的殘疾人認定為正項。
在本研究的新聞案例中,推動中項良性易邊的因素主要包括殘聯協助、社會企業、公益機構和社區三種模式。
1.模式一:殘聯協助
殘聯協助就是各地殘聯采取給予資金扶持或協助打通創業渠道的方式,幫助殘疾人群體實現創業?!俺扇A區殘聯了解到了這一情況,也特事特辦給他們資助5000元扶持資金,并聯合成華區就業局、淘寶等部門單位提供著各類后續服務”(案例1)?!笆袣埪摗B續3年給予我創業貸款貼息補助”(案例6)。在這一形式中,殘聯等部門的介入程度較低,殘疾人從能力培養、行業選定到具體經營基本獨立完成。董健“開始在網上學習如何辨別狗糧的知識,與外地廠家聯系,與上海、香港、廣州等地的幾家大型狗糧代理商取得了聯系……改裝了自己的電腦桌……進行客戶服務”(案例1),王希雙“自己坐公交去市里考察……上門去當學徒”(案例5),彭世斌先后“在鎮上開了一家照相館……將目光盯準鞭炮生意……在長沙開了一家印刷機銷售公司”(案例7),林名長“在家鄉創辦打印店……流轉村里160畝土地,組織20余名殘障朋友創辦生態種養合作社”(案例8)。依靠自身能力、充分參與市場競爭的殘疾人群體,中項對他們的偏移是比較徹底的,換言之,采用這一形式實現就創業的殘疾人群體更加能獲得社會認可。
2.模式二:工作整合型社會企業
社工作整合型社會企業是向勞動力市場中處于不利地位的社會群體(例如殘疾人、農村婦女、老年人等)提供工作機會,其主要目標是創造工作機會和促進社會融合[14]。案例中具備社會企業特質的張掖圓通和京東微工為殘疾人群體提供相應培訓并通過競爭考核使其進入到一般工作場景,與非殘疾人群體一同完成相當的工作?!皻埣踩恕趫A通采用的全國統一業績考核標準下,與健全人公平競爭”(案例10),楊悅“在2018年1月順利通過考核和培訓,成為京東大數據標注業務組的一員”(案例13),這種就業形式使殘疾人依靠自身消解了與非殘疾人間的就業能力差異,他們的行為同樣可以爭取到中項向殘疾人群體的偏移。
3.模式三:公益機構和社區
案例中的公益機構、社區大多為殘疾人提供的是庇護性就業(輔助性就業),庇護性就業最大的問題是工作場所與社會隔離,這導致殘疾人被排除在常態的社會生活之外[14]。周淑蘭參加的助翼匯館(案例14)、郭扶鎮平等村為楊剛提供的公益性崗位(案例9),以及北京職康站(案例11)、南京陽光花園(案例12)都是機構和社區集中性地為殘疾人直接提供技能習得的平臺并承擔產品銷售責任。由于殘疾人在這種就業模式中并未真正參與市場競爭,本質上屬于殘疾人圈層內部活動,因此相比前兩種形態,中項對參與這種就業模式的殘疾人的偏邊較為有限。
元語言層面的中項偏邊最為穩固,而其他層面上,異項都可以相對容易地爭取中項向自己移動[15],但異項一旦在元語言層面爭取到了中項偏邊,則異項翻轉為正項的效果更加徹底、穩固。元語言即符碼的集合,符碼是解釋符號的規則[16]。競爭機制是就創業領域的元語言,控制著關就業、創業活動的解釋規則。
在以上案例中,三種就創業模式促使社會大眾這一中項對殘疾人這一異項的態度發生不同程度的改變,帶來的殘疾人標出性翻轉的程度從高到低依次是:殘聯協助創業、社會企業、公益機構和社區。通過殘聯部門協助實現自主創業以及就職于社會企業崗位的殘疾人群體,正是由于以平等的競爭機制進入到工作領域,因此在元語言層面被重新認定為正項,較大程度實現了自身標出性翻轉。也就是說,這類殘疾人充分參與到就創業市場的競爭中,社會大眾對他們的認知從“弱勢群體”改變為“具備工作能力的常人”,因此這類殘疾人往往能夠更加徹底地融入社會。董健的網店“已經成長為雙皇冠店鋪,年銷售額達到300萬”(案例1);陸鴻“現在是一家紙制品公司的老板……公司列為蘇州市殘疾人扶貧創業基地”(案例4);彭世斌“公司已經實現了年產值過3000萬的成績”(案例7)。相反,對于參加社區和公益機構所提供的公益性崗位的殘疾人來說,他們并沒有真正參與到就業競爭中,雖然獲得了社會中項的偏邊,但由于這種移動多是處于情感、政策層面,而非元語言層面,因此他們獲得的正項地位并不穩定,標出性翻轉受到限制,社會融入程度比較有限。
在本研究的14個案例中,有5位案例主體曾在就創業過程中遭遇歧視。近年來我國殘疾人就業率雖有提升,但殘疾人在就業、創業時所面臨的社會歧視仍然普遍存在。自學了PS和美工知識的楊添財“想在網上找份兼職證明自己,但身有殘疾,加之基礎差……一度陷入困境”(案例2),袁波“因肢體殘疾找工作處處碰壁”(案例3),彭世斌在經營照相館時曾被顧客質疑“這不是你一個殘疾人能折騰得了的”(案例7),陸鴻找工作時“連續找了兩家工廠都吃了閉門羹”(案例4)。
一個人的性格、外貌、行動能力等構成了“身體文本”,而殘疾人在身心上的“缺失”就是身體文本的一種顯性伴隨文本,即型文本。在人類歷史發展長河中,殘疾人身心上的“缺失”型文本所指向的殘疾人所屬集群,經歷了由“神秘的巫者”向“社會的弱者”轉變。在早期社會,由于認知限制,型文本將殘疾人劃歸成了高階層群體,即擁有特殊社會地位的巫者。一些“瘋癲”者往往因其特殊的身體和精神狀態,被認為是具有某種溝通天地、鬼神的特異功能,因而能憑借這樣一種“稟賦”,在“巫覡”盛行的時代得以擔任“巫者”這一特殊的、重要的社會職事[17]。而進入現代社會,由于生產力發展與社會分工細化,人們對殘疾人的認識發生改變,從而型文本將殘疾人歸類為社會弱者。一旦社會弱者身份固化,殘疾人就業、創業將面臨阻礙。
在以上歧視現象中,非殘疾雇主、顧客認定殘疾人是社會弱者身份,并從中解讀出需要被照顧、能力效率低下、無法勝任工作等否定性意義。實際上,在經過教育、培訓等輔助措施后,部分殘疾人在工作領域正在褪去社會弱者的身份。楊悅“每天標注的數據近3000條,已經與健全人處理量相當,而且正確率完全符合京東驗收標準”(案例13),張振華通過培訓考核成為了圓通公司的一名正式客服員工(案例10)。因此,要警惕型文本給殘疾人帶來的弱者身份僵化,殘疾人污名化和歧視并不是歷來就有的,社會需認識到殘疾人弱者身份的可流動性。他們在工作就業領域可以通過他者增能、自我賦能進而成為“非弱”群體。
任何二元對立的文化范疇,都落在正項/異項/中項三個范疇之間的動力性關系中[18],中項是殘疾人與非殘疾人這對二元關系中的重要概念,原本在社會中處于異項位置的殘疾人,通過競爭或扶持導致社會大眾中項易邊,從而他們在就業、創業領域成為正項,實現自身不同程度的標出性翻轉。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這種動力關系化解了部分殘疾人的就業矛盾,但其中由型文本帶來的歧視問題仍然存在。文化是一個動態發展的演化過程,文化的“演化”也必然面臨方向性的“試錯”,文化必然向多個方向邁出步伐,才可能獲得自我延續的更大機會[19]。殘疾人就業觀以及殘疾人就業形態的不斷發展正是文化試錯機制運行的結果,認識到試錯機制的重要性,殘疾人就業問題才能隨著社會進步得到更好的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