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祎金
構建有中國特色的學科、學術和話語體系是新世紀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發展方向。在社會學的本土化實踐與自主學科建設幾乎成為全球共識的當代,回溯國外社會學的歷史發展,不同版本的學術與知識本土化計劃的提出與實踐,形成了有張力的多元話語,它們為中國社會學在新時代的學科體系建設提供了有價值的理論與實踐參照。以非洲、拉美和亞洲為代表的非西方社會學,不僅是全球社會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對社會學全球知識分工的理解和批判,在學科本土化實踐中遭遇的困境和超越,如何處理本土情境與西方社會學的關系,以及對自身社會學學科歷史的反思和自主性學科的重構與求索,尤其值得同為非西方社會學陣營一員的中國學習借鑒。
對社會學全球分工與學術依附的討論,沿用了政治經濟學中依附理論的闡釋視角,學術依附被視為第三世界在經濟和政治之外的另一種依附形式。西方與非西方、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形成了特定的知識分工結構。核心與邊陲的全球結構還表達了一種知識生產的“外生性邏輯”。西方大都會起源與發展的理論知識,深度嵌入到邊陲地區的學術活動與實踐之中。非西方的學者們在西方和本土的學術期刊上討論源自歐洲與北美的理論,依循來自外部的規范。學術研究由西方的興趣和關注所指引,甚至對西方社會的了解要勝于對自身社會的認識。這種不平等結構由歷史上的殖民權力所維系,反映了殖民主義在知識生產領域的歷史實踐。在經濟聯結背后,與之平行的是知識生產的依附性聯結。殖民地雖然也有科研實踐,但是理論知識生產匱乏。非西方社會僅僅被視為提供粗糙原始數據的“數據供應地”,數據的轉換、知識的驗證、理論的生產,需要在西方中心的實驗室中完成。
全球知識分工是許多非西方社會學學術系統結構性困境的來源,在歷史上它們被納入知識生產的全球系統,并長期處于依附與從屬地位。二戰之后,盡管許多殖民地取得了獨立,但是西方對社會科學知識流動的壟斷并沒有在根本上發生改變,學術帝國主義的實踐形式轉為間接的方式。歐洲與美國不僅主導了殖民知識的生產,亦在不對稱與不平等的聯結結構中占據了支配性的地位。
但是,學術依附理論在當代全球學術動態中暴露出的局限性,也成為學者們反思和批判的對象。簡單地以中心與邊陲的二元學術依附結構來理解當代的全球知識生產,可能會弱化邊陲地區學術生產和創造的“能動性”。盡管知識生產和國際傳播高度地依賴于經濟和政治基礎所形成的等級化結構,各地社會學在歷史中形成的“區域傳統”實際上也會對理論與方法的生產有重要影響。馬來西亞學者阿拉塔斯認為,在二元結構的基礎上,還存在一種“半邊陲的社會科學類型”,它們自身依附于學術中心的知識生產體系,但是通過提供研究經費和教育機會的方式對邊陲的社會科學施加影響。三分法揭示了當代社會科學知識分工與流動在地緣政治上復雜的全球動態。
隨著非西方地區的發展進步,在知識生產與流動的全球動態中將呈現出更為復雜的分化。盡管建設自主的本土社會科學在當代的學術共同體中幾乎已經成為共識,但是要徹底改變社會學研究與學術實踐中現行的依附關系并非易事。非西方社會學還需要解構與反思歷史進程中殖民知識生產與實踐的政治,尤其是“解殖”或者“去殖”西方中心主義的知識生產,對其中被遮蔽的非西方知識與經驗進行挖掘、反思和重估。
亞非拉的社會學大多由殖民權力所引入,歷史上社會學的本土化發展并不充分,研究實踐與本土情境的關聯性也存在不足。且殖民擴張的歷史背景下遺留的制度與文化遺產,限定了后殖民時期社會學的發展。復雜與獨特的殖民歷史實踐,不僅是東南亞社會學無法回避的歷史情境,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和塑造了東南亞社會學的學術實踐與知識生產。
在殖民時期,東南亞的社會學在本質上是為殖民統治與治理服務的學科,反映的是殖民統治者的利益。二戰結束之后,一些國家和地區雖然實現了民族獨立,但是在經濟上依然與前殖民帝國存在聯結,在教育系統中維持或者再生產了殖民時期的模式。社會學的知識生產由殖民知識的理論框架和認識論所形塑,在后殖民時期以制度化的方式進行生產和再生產。
因為各國文化傳統的不同,以及國家建設在需求與導向上的差異,對社會科學的學科建構產生了不同的影響。社會學表現出“方法論國族主義”的特點,主要基于民族國家的“領土”來展開知識建構。方法論國族主義給東南亞社會學帶來的后果之一,便是產生了諸如“馬來西亞研究”和“泰國研究”等研究領域。這些區域研究大部分是基于歐洲或者西方社會科學理論框架展開的學術實踐。
“民族國家”是現代性的主要后果之一,但在東南亞的歷史情境中,它卻是殖民知識生產實踐所帶來的產物。這種知識生產機制還延續到了后殖民時期,對各種調查和統計“事實”的依賴甚至代表了一種隱性的西方化過程。殖民者研究本土社會的歷史和區域社會科學興起的歷史交織在一起,這些學科最終在教育體系中完成了制度化。西方殖民歷史與非西方區域研究形成了同構,這種共生關系生產了東南亞研究的歷史,它也是東南亞社會學發展的歷史。
東南亞學者對“方法論國族主義”的批評與當代西方社會學理論的討論,背后所暗含的邏輯和理論目標存在顯著差異。西方社會學的批判,以全球化時代現代性轉型和世界主義的未來作為理論前提,旨在強調當代情境下超越古典理論中“狹隘”方法論國族主義的重要性。但是,東南亞學者的理論出發點并不是基于當代全球化現狀與世界主義未來所提出的闡釋要求,它更多地基于對東南亞“民族國家”歷史的批判。民族國家被視為西方現代性的后果,在東南亞則是西方現代性的陰暗面,殖民主義政策實踐的后果。
追溯社會學本土化的歷史,區域性的學術運動是主要特征。并且,本土化并不是第三世界或者非西方社會專屬的學術任務,西方社會學也存在相互影響與互滲的歷史,本土化同時也是一些西方國家學科建設的目標。出于對學術依附與全球知識分工體系的日益不滿,20世紀六七十年代,發展中國家的社會學對西方社會學發起了激烈的批判。社會學本土化運動對西方支配霸權的挑戰與反抗,旨在重構文化和社會科學的全球系統。民族主義浪潮是第三世界與非西方社會學本土化的重要推動因素。因各國社會歷史進程和學科基礎的差異,非西方社會學的本土化形成了多元話語與實踐路徑。
建立西方社會學理論與非西方社會現實之間的關聯性是本土化社會學聚焦的核心問題與目標。本土化拒絕對西方社會學的拿來主義和盲目模仿,它表現為一種地方化和區域化的社會學知識生產,以應對發展中國家的文化復雜性和面臨的發展挑戰。本土化針對本土的社會文化和歷史現實,鼓勵內生性的知識生產。此外,本土化追求現實關聯性的目標還突出了社會學的應用屬性,注重分析和解決本土社會面臨的實際問題。
20世紀中期的社會學本土化運動甚至可以概括為“一場相關性的革命”。雖然本土化的概念已經廣泛傳播,但是在意義與指向上還缺少明確的共識,且科學普遍性與文化特殊性之間的矛盾難以調和。各國的本土化計劃也因為社會學發展程度上的差異而在內容和導向上存在區別。許多社會學的“后來者”還處在介紹西方理論的初級階段,本土化對他們而言并不是迫在眉睫的知識計劃。因而,本土化并不是一場均質化的學術運動,地方性現實的差異使得相關性的實現存在路徑與選擇差異。
本土語言的社會學書寫是建立現實關聯性的重要媒介,許多后殖民國家將在社會學研究教學中用本土語言取代殖民者的語言被視為本土化的首要工作。此外,本土化實踐對學科現狀與全球知識分工結構表現出強烈的反思性與批判精神。非西方學者對本土社會學的歷史與困境進行了深刻的總結與反思,并提出了一系列本土化與追求學科自主的建設性方案。亞洲具有多民族與多元文化的特點,各國的本土化計劃在歷史、形式與程度上也存在較大的差異。盡管亞洲各國本土化的嘗試可能存在較大的不同,但是它們對亞洲社會學盲目復制西方概念和理論的批判,所針對的問題和基本立場卻具有一致性。社會學本土化實踐帶來的另一個顯著變化是推動了區域跨國社會學組織的發展,各大洲區域性社會科學合作組織的成立是本土化運動制度化建設的主要表現。
在一些地區的本土化實踐個案中,身份、文化和價值認同凝結在本土性背后,本土學者對此表達了強烈的政治訴求。受非洲中心主義學術思潮的影響,非洲社會學的本土化也出現了建立“非洲中心主義社會學”的理論話語。該思潮興起于19世紀末期,最初主要由非洲裔美國學者發起。強調非洲文化的中心性或者中心地位,回應美國南北戰爭之后的社會與文化變遷。這一思潮對歐洲或者西方中心主義表示出明確的拒絕姿態,并以此來表達研究者自覺的非洲身份與文化認同。
“非洲”不僅是一個地理方位,也是心理與文化意義上的象征。安塞特認為,“方位”是展開非洲中心主義分析的要義,也是在文化、心理、經濟和歷史上非洲被移除之后需要回歸的目標。非洲中心主義思潮的興起和傳播,反映了對社會科學全球分工與知識流動結構的批判與解構。非洲中心的社會學對社會、歷史和文化的考察在認識論、本體論和價值導向上突出了非洲文化與價值的中心位置,但同時也在強調非洲知識的多元性,而不是將非洲視為同質性的整體。另一方面,非洲大陸經歷的殖民歷史與后殖民狀況使得非洲社會科學具有辯證統一性,也使得“非洲中心”成為可能。美國發展起來的“黑人社會學”作為對20世紀60年代一系列社會運動和思潮的反映,為非洲社會學的學科建設提供了堅實基礎。
非洲中心主義的理論話語與后殖民主義理論強調建立自身主體意識與實現主體性地位的立場一致。文化固然是表達社會學民族屬性與地方特色的重要因素,狹隘或者極端的本土化計劃卻存在將社會學帶入還原論與本質主義的風險。非洲中心主義的學者也極力澄清和避免將此作為歐洲中心主義的對立物或者替代物來闡釋,而是突出在文化多樣性的世界中和諧共存的重要性。
社會學的本土化實踐暗含了普遍性與特殊性這對難以調解的張力,這也是社會學理論長期致力于調和的對象。但是,對呼吁社會學本土化的非西方學者而言,本土化并沒有指向狹隘的地方化,它與社會學的普遍化并不相悖。本土化在自身的社會文化情境中理解社會事實,通過社會學概念框架的修正和進化,將推進社會學的普遍化。正如西方社會科學提出的一些概念和理論具備超越本土的解釋力,非西方社會學的本土化也應該在不斷擴大的社會空間中將普遍性當作追求目標。
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張力不應成為社會學本土化的阻礙。本土化并不是對西方社會學的全盤拒絕,而是一種基于本土需求的選擇性調適。西方社會學的理論和認識論在發展實踐中也面臨改進與修正的必要。但是,社會學理論在其他社會和情境中的比較和檢驗,摒棄預設的中心主義價值立場是基本前提。建構非西方社會學的“替代話語”同樣意味著本土社會學將國際化和普遍化作為這一知識計劃的目標。一方面,“替代話語”的社會學是“好社會科學”,因為它對本土或者地方環境更敏感。另一方面,普遍化與國際化的提法反映了“替代話語”的宏大學術目標與辯證特點。對西方理論與本土情境的相關性保持警惕只是最低層次的替代話語。在最高層次,“好社會科學”即是地方、西方和其他非西方三種來源的社會學概念或者理論的匯合,它可以更好地應用到對當前地方環境的理解和研究。
在全球化的語境中理解與實踐本土化,要求我們關注西方之外的社會學本土化實踐的歷史,在比較對話中豐富本土化的話語,完善社會學的學科體系,通過區域交流與合作打破與扭轉全球知識分工的不平等結構。社會學本土化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在長期實踐中形成了優良的理論傳統,亦為全球的本土化實踐提供了中國版本的理論參照。非西方社會學不同版本的本土化實踐,經歷的曲折與進展,也為新時代與新階段中國社會學的學科建設與本土化新探索提供了寶貴的鏡鑒。
本土化不是狹隘的自我封閉,而是超越普遍性與特殊性之爭,為建設更具解釋力的社會學貢獻非西方智慧,甚至是許多國家社會學的目標。并且,區域跨國學術組織的互動與合作代表了本土化的制度實踐,在歷史上聯結了不同國家的社會學力量。要重構社會科學知識全球分工的系統,亦需要區域間的合作來改變核心與邊陲的不平等結構。跨越邊界的相互學習是破解核心與邊陲不平等全球知識系統結構的一種方案。相互學習還要求我們打破社會學知識中關于全球南方與全球北方、西方與非西方地緣政治的歐洲中心主義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