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樺
(倫敦大學學院管理學院,英國 倫敦 WC1E 6BT)
國家“十四五”規劃提出,要穩妥推進數字貨幣研發。自數字人民幣試點流通以來,越來越多的支付場景接入了數字人民幣支付手段,民眾嘗試使用數字人民幣的熱情也日趨高漲。然而,正如許多學者所熱烈討論的那樣,在央行數字貨幣發行流通并逐步取代活期存款成為主流交易貨幣的歷史進程中,機構、民眾將存款兌換為數字人民幣的行為會加劇商業銀行的擠兌風險,造成對商業銀行信貸體系的劇烈沖擊。下文將著重分析未來數字人民幣發行流通對商業銀行信貸體系造成潛在沖擊,并提出一種替代性的應對方案。
基于數字人民幣在零售場景的獨特優勢和維護國家金融安全的需要,未來數字人民幣很可能會成為主流交易貨幣之一,數字人民幣在居民、企業、政府等各層面的總體持有規模也將極大擴張。但是,目前學術界普遍討論,數字人民幣的擴大發行流通可能會削減商業銀行存款準備金,繼而沖擊商業銀行信貸體系。學界的討論主要從“如何沖擊”與“怎么應對”兩個方面展開。
《中國數字人民幣的研發進展白皮書》明確指出,數字人民幣明確為央行對公眾的負債。數字人民幣與紙幣一樣,同被囊括在央行資產負債表中負債側“貨幣發行”一項之內。目前,數字人民幣的發行機制主要分為“紙幣兌換發行”和“存款兌換發行”兩種:當紙幣兌換發行數字人民幣時,央行負債項“貨幣發行”中“發行紙幣”減少,“發行數字人民幣”等量增加,央行負債與發行貨幣的總體規模不會改變(郭宏杰,2020);當存款兌換發行數字人民幣時,根據“一幣、兩庫、三中心”的數字人民幣發行機制設計,在商業銀行向中央銀行申領數字人民幣時,央行會計核算系統扣減存款準備金并等額增加數字人民幣發行基金(姚前,2018)。商業銀行向央行兌換出數字人民幣的具體會計處理方式是,商業銀行負債端的“吸收存款”與資產端的“存放中央銀行款項”等量減少;同時,在央行資產負債表負債端中,“其他存款性公司存款”(存款準備金)減少,“貨幣發行”等量增加(湯奎、陳儀玨,2020)。綜上,存款兌換發行數字人民幣導致了商業銀行被迫縮表、存款準備金減少以及央行發行數字人民幣等量增加。
鑒于發行央行數字貨幣會減少存款準備金,早有學者指出,大量發行央行數字貨幣會加快商業銀行存款向基礎貨幣轉移并引發“擠兌危機”,導致商業銀行成為央行貨幣投放渠道的“狹義銀行”(Broadbent,2016)。存款準備金是商業銀行信貸創造能力的基礎,商業銀行的存款規模、負債規模都受其存款準備金規模的限制,相應的,貸款規模也受其存款準備金規模限制(張成思、尹學鈺、劉澤豪,2021)。當前,許多學者都認同發行央行數字貨幣會沖擊商業銀行的信貸體系,蔡岑(2019)、陸岷峰和周軍煜(2020)、湯奎和陳儀玨(2020)等都認為,當存款兌換為數字人民幣時,勢必會減少商業銀行存款準備金規模,商業銀行整體的存貸款規模就會縮小,繼而削弱商業銀行的信貸創造能力并影響金融體系的穩定。
針對數字人民幣對于存款準備金和商業銀行信貸能力的沖擊,學者提出了如下幾類應對之策:一是推出限制性政策,商業銀行可以提高準入門檻,對數字人民幣資格持有人資格進行限制,同時數字人民幣的發行總量規模和單個賬戶持有規模進行控制(彭緒庶,2020);商業銀行可以限定存款兌換數字人民幣的單筆規模與頻率,以減輕擠兌風險(巴曙松、姚舜達,2021);二是以利息與費用作為手段,可以鎖定央行數字貨幣“零利率”定位,提高大額存儲數字人民幣的費用,并適當提高銀行存款利息率,以此增大持有數字人民幣的機會成本(姚前,2019)。三是鼓勵商業銀行進行業務轉型,商業銀行應順應數字人民廣泛流通的新浪潮,增強風險與憂患意識,夯實數字化經營能力,在與數字人民幣競爭中搶占先機(饒楊,2021)。
綜上,現有文獻比較充分的探討了數字人民幣發行機制與商業銀行信貸創造能力的沖突,部分文獻提出了對這種沖突的應對之策。但是目前所提出的應對之策多為限制性措施,這與央行鼓勵數字人民幣發行流通的初衷是相違背的。尚未有良好的機制設計,能夠從邏輯上、制度上、根本上解決數字人民幣對于存款準備金和商業銀行信貸創造能力的沖擊問題。如何能夠一方面既積極主動地擴大數字人民幣總體持有規模,另一方面又能確保數字人民幣的擴大發行不沖擊既有商業銀行信貸體系,是一個亟須解決的問題。
本文的主要貢獻在于:不同于多數學者提出的限制性措施,本文提出了“央行創設數字人民幣準備金并擴表發行數字人民幣”的替代性應對方案,以政府、政策性銀行、中央銀行積極介入的方式,推動數字人民幣廣泛發行流通,并同時有效應對數字人民幣沖擊商業銀行信貸體系的問題。該應對方案創新性提出了“數字人民幣準備金”的設計構想,并基于現有成熟的央行貨幣政策工具,以各參與方資產負債表變動的形式明確了實施步驟與具體方案,具有較強的可操作性。
商業銀行體系為應對客戶的取現需求,會保持一定數額的庫存現金。這同樣也適用于當下數字人民幣的發行模式。為了預備儲戶將存款轉為數字人民幣的兌換需求,當商業銀行向央行提取100元備付的數字人民幣時,中央銀行、商業銀行、儲戶的資產負債表變動可以歸結為(陳燕紅、于建忠、李真,2021)。

表1
因此,在儲戶把存款兌換為數字人民幣的過程中,商業銀行在減少存款同時,還等額減少了超額存款準備金。當未來數字人民幣需求十分旺盛,大量的存款被兌換為數字人民幣的情況下,如果仍然實行上述數字人民幣發行模式,則意味著超額存款準備金的規模會同步大量縮減。
商業銀行的存款準備金分為法定存款準備金和超額存款準備金。在法定存款準備金率大于0時,當存款通過貸款、購買證券等方式被創造出來以后,商業銀行就要依據法定存款準備金比率的要求,將超額存款準備金劃轉至法定存款準備金賬戶(蔡燕華,2004)。因此,商業銀行擁有超額存款準備金是進行存款創造的前提。對于商業銀行體系整體而言:
式1:
已有存款規模=法定存款準備金/法定存款準備金比率
式2:
存款規模的上限=存款準備金/法定存款準備金比率=(法定存款準備金+超額存款準備金)/法定存款準備金比率
因此,商業銀行體系未來存款創造能力為:
式3:
未來存款創造能力=存款規模的上限-已有存款規模=式2-式1
=超額存款準備金/法定存款準備金比率
根據式3,當存款兌換數字人民幣并減少超額存款準備金時,大量縮減的超額存款準備金規模會使商業銀行未來存款創造能力的大幅削弱,商業銀行總體信貸規模將會受到極大限制。
為從根本上解決“存款兌換發行數字人民幣會沖擊商業銀行信貸體系”的這個矛盾,下文將提出一個替代性的數字人民幣發行方案,這個方案可以概括為“央行創設數字人民幣準備金并擴表發行數字人民幣”。
本文所提出的“數字人民幣準備金”指的是:商業銀行為了應付客戶將存款轉為數字人民幣的兌換需求,在中央銀行交存的數字人民幣專項準備金。在數字人民幣準備金制度下,商業銀行向中央銀行提取備付給客戶的數字人民幣時,不再減少其在央行的超額存款準備金,而是減少數字人民幣準備金。商業銀行獲取數字人民幣準備金的方式是:商業銀行向中央銀行出售政府和政策性銀行發行的數字人民幣專項債券,或者商業銀行以數字人民幣專項債券為質押向中央銀行借款。以下將詳細闡述該過程的4個實施步驟,并將其歸納為2個應對方案。
與現有方案不同,應對方案主要體現了政府與政策性銀行介入了數字人民幣的發行過程。現有方案與應對方案最終結果的簡要對比如下圖1所示。

圖1
應對方案與現有方案與的區別是:由于政府與政策性銀行的介入,客戶將存款兌換為數字人民幣時,商業銀行扣減數字人民幣準備金,不再扣減存款準備金。
“央行創設數字人民幣準備金并擴表發行數字人民幣”的過程分為4個步驟。以發行100元數字人民幣為例,這4個步驟分別為:首先,商業銀行向政府、政策性銀行購買100元債券;其次,中央銀行通過主動向商業銀行購買證券或借出款增加100元數字人民幣準備金;再次,商業銀行向中央銀行提取100元庫存數字人民幣;最后,儲戶在商業銀行將100元存款兌換為數字人民幣。這4個步驟的具體實施路徑如下。
步驟1:商業銀行向政府、政策性銀行購買100元債券。
商業銀行可以通過創造存款信用貨幣,向政府、政策性銀行購買100元高等級債券,各方資產負債表變動如下表2。

表2
由于商業銀行代理發行國債款項需向中央銀行交存財政性存款,政府的商業活期存款將轉為存放于中央銀行款項(財政性存款),央行的存款準備金則會轉變為財政性存款,商業銀行負債端的存款與資產端的存款準備金同步減少。
然而,政府發行債務的目標是為了加大財政支出,因此國債發行后政府財政性存款會短暫上升,但隨著政府支出加大,政府因國債發行而增加的財政存款最終會轉移到居民、企業部門的商業銀行存款,這個過程也同樣適用于政策性銀行。因此,政府、中央銀行、商業銀行、儲戶(居民、企業)部門的資產負債表長期效果變動歸結(見表3)。

表3
步驟2:中央銀行通過主動向商業銀行購買證券或借出款增加100元數字人民幣準備金。
以中央銀行創設數字人民幣準備金,并以數字人民幣準備金向商業銀行購買政府與政策性銀行發行的證券(見下表)。

表4
或者,中央銀行可以通過向商業銀行借款的方式,擴充數字人民幣準備金:

表5
步驟3:商業銀行向中央銀行提取100元庫存數字人民幣。
商業銀行通過扣除數字人民幣準備金,向中央銀行100元兌換數字人民幣:

表6
步驟4:儲戶在商業銀行將100元存款兌換為數字人民幣。

表7
以上4個步驟合并以后,可以歸納為2個方案:
方案1:央行向商業銀行購買證券支持數字人民幣發行,以上4步驟可以合并為:

表8
將4個步驟合并后,商業銀行資產負債無變化,商業銀行只充當了數字人民幣發行的中介角色。
方案2:央行向商業銀行借出款支持數字人民幣發行,以上4步驟可以合并為:

表9
在上述兩個方案中,中央銀行通過向商業銀行購買證券、借出款等方式支持數字人民幣發行。由于創設了數字人民幣準備金,上述4步驟與2方案中,數字人民幣在發行的過程中并沒有扣減超額存款準備金,均無改變存款總體規模,未對商業銀行體系未來存款創造能力造成不利影響。
以上發行的關鍵在于,商業銀行所購買的對政府、政策性銀行債權,必須被用于出售、質押給中央銀行以增加數字人民幣準備金(步驟2)。但是在過往的實踐中,商業銀行之所以積極購入國債、政策性金融債等高等級債券,是因為這些債券可以作為質押物,向央行借款并擴張存款準備金,并在存款準備金率的放大作用下擴充信貸規模并賺取存貸款利差,起到購買1元國債放10元貸款的作用。但如果商業銀行被迫購入高等級債券以配合發行數字人民幣發行,那這會大大增加了商業銀行購債的機會成本,相當于購買1元國債只能兌換1元數字人民幣,因此,商業銀行會缺乏購債配合發行數字人民幣的意愿。
對于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是:由政府、政策性銀行發行專項債券(被出售、質押后只能用于擴充數字人民幣準備金),央行向商業銀行購買、接受質押該類債券后,不能被用于擴充商業銀行的超額存款準備金,只能擴充商業銀行的數字人民幣準備金,以此確保中央銀行向商業銀行的購債行為只能用于發行數字人民幣。因此,以上“4步驟”和“2方案”中所提到“政府、政策性銀行債權/債務”皆要備注為“政府、政策性銀行支持數字人民幣發行專項債券(被出售、質押后只能擴充數字人民幣準備金)”。
為配合央行擴表發行數字人民幣,國家各層面應當采取配套措施,共同支持數字人民幣發行。政策建議主要歸結如下。
(一)在政府層面。政府應當繼續堅定不移的推廣數字人民幣,加強制度建設和宣傳引領,使數字人民幣成為人民、機構、國家共用共享共建的共同交易賬本。同時,如方案1、方案2所提,政府、政策性銀行可憑借國家信用作為背書,結合財政支出需要,發行足量的數字人民幣專項債券。該類專項債券不能用于擴充商業銀行的超額存款準備金,央行向商業銀行購買、接受質押該類債券后,只能擴充數字人民幣準備金,以此確保中央銀行向商業銀行的購債行為只能用于發行數字人民幣。
(二)在央行層面。為支持數字人民幣廣泛發行流通,同時又不沖擊既有的存款準備金規模,央行應創設數字人民幣準備金,并積極擴張資產負債表以支持數字人民幣總量擴容。具體擴表發行數字人民幣的實施路徑,除了采用方案2中以高信用證券為質押的成熟貨幣政策工具(SLF、MLF、TMLF)之外,也可借鑒發達國家央行經驗,嘗試以公開市場操作方式,以方案1方式,向金融機構購買數字人民幣專項債,以此增加數字人民幣準備金儲備,應對未來不斷增長的將存款轉為數字人民幣兌換需求。
(三)在商業銀行層面。商業銀行應該在央行實施貨幣政策工具與公開市場操作之前,積極購入足量的數字人民幣專項債券,預留充分的質押品規模,增厚數字人民幣準備金,應對不斷擴張的數字人民幣提款需求。同時要積極擁抱數字人民幣發行新模式,夯實金融科技技術支撐,不斷提高兌換服務質量。要增強風險與憂患意識,做好未來央行數字貨幣將替代商業銀行活期存款成為主要交易貨幣媒介的全面準備。要以多元化、高質量的金融服務留存客戶,在數字人民幣時代浪潮中搶占場制高點,實現從傳統商業銀行向服務型銀行的全面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