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保守黨為什么選擇特拉斯？

顏謀鋒

2022年9月6日，新當選英國保守黨領袖特拉斯正式獲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任命，成為英國歷史上第三位女首相。僅僅兩天后，女王逝世，新任君主查爾斯三世繼位。在英國面臨嚴重生活成本危機和經濟衰退風險背景下，英國保守黨為何選擇特拉斯，而不是在國家財政和經濟管理方面更有經驗的前財政大臣蘇納克？面臨堪稱二戰以來最嚴重的國內外挑戰以及女王離世帶來的新不確定性，特拉斯將如何有效應對，引起各方廣泛關注。

2022年9月5日，英國保守黨領袖選舉結果出爐，英國外交發展大臣特拉斯贏得選舉。（澎湃影像/IC photo圖片）

“一場歷史上最漫長的求職面試”

7月7日，時任英國保守黨領袖、政府首相約翰遜因“聚會門”丑聞以及對保守黨副首席黨鞭平徹丑聞處理不當，引發大規模政府閣員和高級官員辭職，最終不得不黯然宣布辭職。保守黨隨即啟動兩個階段黨領袖選舉程序：第一階段，由該黨議會下院議員從他們中間選舉產生2名黨領袖候選人；第二階段，由該黨全體黨員對上述2名候選人進行投票，獲勝者成為新任黨領袖。

7月11日，保守黨1922委員會（由該黨后座議員組成，負責第一階段選舉工作）同該黨理事會協商后，制定2022年黨領袖選舉規則和程序。為確保在7月21日議會休會前推出2名最終候選人，修改后的規則提高了參選人入圍門檻，要求每位參選人需要獲得至少20名保守黨下院議員提名，提名日為7月12日。在7月13日的第一輪投票中，參選人須獲得至少30名議員支持才能晉級下一輪。隨后從7月14日起的每一輪投票中，得票最少的參選人將遭淘汰。

7月12日晚，選舉提名截止。前財政大臣蘇納克、前國防大臣莫當特、外交發展大臣特拉斯、議會下院外委會主席圖根哈特、前地區平衡發展國務大臣巴德諾赫、前外交大臣亨特、財政大臣扎哈維、總檢察長布雷弗曼等8人成功入圍。經過5輪激烈角逐，7月20日，蘇納克和特拉斯分別贏得137票（38.3%）和113票（31.6%），進入第二階段對決。隨后，兩人在全英各地參加了面向保守黨黨員的12場競選活動以及多場電視辯論。

9月5日，保守黨領袖選舉最終結果公布。在黨員投票中，特拉斯贏得81326張選票，蘇納克獲得60399張選票，特拉斯以57.4%比42.6%的得票率，擊敗蘇納克，當選保守黨新任黨領袖。特拉斯在簡短勝選演說中感謝該黨1922委員會和黨主席等組織了“一場歷史上最漫長的求職面試”，表示將兌現選舉承諾，制定“大膽的減稅計劃”，以促進經濟增長，解決能源危機、處理民眾的能源賬單以及長期能源供應問題，改善國民醫療服務體系。

為什么是特拉斯？

在此次保守黨領袖選舉中，特拉斯在第一階段議員投票中并不占優，到第四輪仍位列蘇納克和莫當特之后，她為何卻能笑到最后？

第一，“她更像是貨真價實的保守黨人”。在勝選演說中，特拉斯表示，自己“作為保守黨人參加競選，也將作為保守黨人執政”。似乎簡單明了地說明了其獲勝的原因。這畢竟是一場保守黨內部的黨首選舉，并不是面向全英民眾的大選。相對于其他政黨，保守黨堅持“小政府大市場”理念，目前該黨黨員白人占比高達97%，他們年齡相對更大、中產階級人數更多，更加保守、更傾向支持“脫歐”、信奉低稅收。特拉斯準確讀懂了該黨黨員特點和心態，高舉減稅旗幟，高調宣稱“執政首日即減稅”，主張通過減稅、放松監管、鼓勵創新和投資來刺激經濟發展，同時在移民、英歐關系等問題上作出強硬表態，迎合了保守黨“硬核”黨員的情緒，更加具有煽動性，使其看起來更加自信、樂觀，更像是“貨真價實的保守黨人”。相較之下，蘇納克主張優先抑制高企的通貨膨脹，先加稅以平衡財政，顯得過于“理性”“悲觀”，“缺乏新的政策主張”，難以引起多數保守黨黨員共鳴。

第二，“時勢呼喚21世紀鐵娘子”。英國“脫歐”后內外挑戰不斷增多，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思潮有所抬頭，喚起不少英國民眾尤其是保守黨人對“鐵娘子”撒切爾夫人的懷舊之情。特拉斯素有領袖之志，重視經營黨內人脈網絡，同時也善于把握時勢和造勢，利用保守黨人的“撒切爾情結”，刻意在言行等各方面模仿撒切爾；在英歐關系上堅持強硬立場，宣稱不惜通過國內立法手段撕毀《北愛爾蘭議定書》有關條款；在俄烏沖突爆發后主導英國對俄羅斯實施大規模嚴厲制裁，在此次競選黨領袖期間甚至表示不懼怕按下核按鈕，著力打造自身“政治強人”人設，以此來彰顯她才是能夠帶領英國走出困境、重振輝煌的“21世紀鐵娘子”。

第三，“繼承約翰遜衣缽的最佳人選”。盡管約翰遜因丑聞下臺，但保守黨黨員對他情感復雜，普遍認可其帶領保守黨以絕對優勢贏得2019年大選、兌現“脫歐”承諾、快速推廣新冠疫苗等成就，對“約翰遜時代”仍有不舍。保守黨現有17.2萬余名有投票資格的黨員，高于2019年黨領袖選舉時的黨員數量，即約翰遜執政不到3年時間，保守黨黨員人數有所增加，從另一個側面也顯示了約翰遜對保守黨的影響力。蘇納克2015年才當選保守黨下院議員，得到約翰遜一手提拔，迅速成為政府二把手的財政大臣，一度被視為約翰遜的“鐵桿”，卻在約翰遜丑聞深度發酵之際“背后捅刀”，為多數保守黨黨員所不齒，被約翰遜及其盟友視為“背叛者”并全力阻擊。而特拉斯則一直堅守內閣崗位，積極評價約翰遜執政成績，顯得“忠心耿耿”，成為對約翰遜仍充滿感情的保守黨黨員心中繼承約翰遜衣缽的最佳人選。

二戰結束以來最嚴峻的執政困境

特拉斯的執政之路從一開始就籠罩著厚重的烏云，多數英國媒體認為其面臨著英國自二戰結束以來最艱難的局面，沒有以往新首相上任伊始同民眾的“蜜月期”，一系列棘手問題亟待其應對和解決。而就在其甫一上任的第三天，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逝世，這種重大變故也給其執政之路增添了不確定因素。

第一，化解經濟危機是特拉斯面臨的當務之急，也是最需要盡快取得成效的領域。當前，英國通脹高企、民眾生活成本危機嚴峻、罷工頻仍，經濟處于衰退邊緣。7月英國通脹率高達10.1%，為40年來最高水平，經濟學家普遍預測，英國高通脹現象將持續至明年。由此引發的嚴峻生活成本危機正導致英國民眾生活水平出現歷史性下降。8月底，英國能源監管機構發布的最新數據顯示，從10月1日起，英國家庭用戶年度燃氣和電費賬單將大幅增長80%至3549英鎊，到年底約三分之二英國家庭可能難以支付取暖費用。飆升的生活成本已引發工人、教師、護士甚至律師罷工，越來越多的從業者加入了此起彼伏的罷工行列，要求更大幅度漲薪，以幫助其家庭支付不斷突破新高的能源開支等賬單。

同時，英國還面臨著更嚴峻的經濟衰退風險。英國國家統計局最新數據顯示，英國二季度國內生產總值初值環比萎縮0.1%，已連續3個季度回落。英國央行警告稱，英國經濟增速已放緩甚至出現萎縮，最早將于10月陷入衰退，衰退風險或將持續至2024年。有關專家分析，面對嚴重的經濟困境，特拉斯開出的減稅、擴大借貸的“藥方”，只會使大企業和富人受益，對于深陷生活成本危機的底層民眾沒有太多幫助，反而可能導致英國陷入更嚴重通脹和更長經濟復蘇周期。

9月8日，特拉斯宣布上任后的第一項重大政策——一項耗資約1500億英鎊的“能源價格保障”計劃。該計劃為期兩年，從10月1日起將英國家庭每年能源支出費用控制在2500英鎊以內。特拉斯表示，該計劃將為每個家庭每年節省1000英鎊，預計可使通脹率下降達5個百分點。但各界對此褒貶不一。英國智庫財政研究所批評這是一項代價高昂的“巨大的政策干預”，對政府未提供資金來源“深表失望”，敦促政府立即制定退出戰略。《衛報》則表示，特拉斯朝著正確方向邁出了重要一步，但還遠遠不夠，要確保英國絕大多數家庭安全順利度過這個冬天，征收暴利稅以及增加公眾福利是必要的手段。

第二，維護保守黨內部團結，鞏固執政權威。“脫歐”使保守黨分成“留歐派”“軟‘脫歐’派”“硬‘脫歐’派”等不同派系，加之各種五花八門的意識形態小組，黨內部派系林立，管理難度很大。黨領袖競選過程中，參選人為了“上位”，加大互相攻訐力度，進一步暴露了保守黨內部裂痕和政策分歧。

特拉斯雖然擊敗蘇納克，但優勢不及此前多次民調，結果并不令人信服。其競選第一階段只獲得約三分之一本黨議員支持，第二階段獲得的黨員支持不到60%。特拉斯成為第一個通過黨員投票結果推翻議員選擇而獲勝的保守黨領袖。保守黨議員與普通黨員之間的分歧可見一斑。為確保有關政策在議會順利通過，特拉斯必須贏得盡量多本黨議員的支持。因此，在組閣過程中，特拉斯將被其擊敗的對手莫當特、扎哈維、巴德諾赫、圖根哈特等人延攬入閣，以確保這些人及其支持者站在她的一邊。但也有媒體認為，特拉斯為諸多前對手提供內閣職務，賦予他們太多“聚光燈”，也不無風險。此外，保守黨對其領導人素來“冷酷無情”，對領導人采取“利則用、不利則棄”的實用主義態度，特拉斯是該黨6年來的第四任領袖。在下屆大選前的2年時間內，特拉斯必須鞏固其黨領袖權威，持續贏得本黨議員信任，保持較高民意支持率，避免再次成為“棄子”。

2022年6月28日，英國蘇格蘭政府首席部長斯特金在蘇格蘭議會闡述了第二次獨立公投計劃。（澎湃影像/IC photo圖片）

第三，遏制地方分離勢力抬頭，維護國家統一。2016年舉行的“脫歐”公投中，全英51.9%的選民選擇“脫歐”，而蘇格蘭、北愛爾蘭多數民眾支持留歐。英國“脫歐”進一步激化了蘇格蘭和北愛同英國中央政府的矛盾和分歧，兩地為了本地區利益，希望“脫英”獨立。此外，女王逝世，過去數十年維系英格蘭、蘇格蘭、北愛爾蘭、威爾士全英四個地區的紐帶有所松懈，特拉斯面臨維護國家統一的重任。

追求“蘇格蘭獨立”是蘇格蘭民族黨毫不諱言的“理想”。雖然2014年第一次“蘇獨公投”折戟，但英國公投“脫歐”后，蘇格蘭民族黨領袖、蘇格蘭首席部長斯特金以“脫歐違背蘇格蘭民意”為由，積極利用該黨在蘇格蘭地區的執政優勢，采取切實行動推動第二次“蘇獨公投”，現已設定2023年10月舉行公投的時間表。約翰遜執政時堅持不會再對此予以授權，告誡蘇格蘭民族黨信守2014年許下的“蘇獨公投”是“一代人僅一次的機會”的諾言。斯特金則堅稱，2014年公投時“反對獨立才能確保蘇格蘭留在歐盟”的理由已不復存在，蘇格蘭應有權選擇是否獨立。目前，蘇格蘭方面已經要求英國最高法院就蘇格蘭不需經英國議會許可舉行二次公投的合法性作出裁決。特拉斯競選期間對蘇格蘭方面的訴求表態強硬，表示斯特金此舉只是為了“尋求關注”。執政后，特拉斯如繼續堅持“硬碰硬”的態度，反而可能增加蘇格蘭獨立的可能性。

在2022年北愛爾蘭地方議會選舉中，主張北愛爾蘭與愛爾蘭統一的新芬黨歷史上首次成為北愛議會第一大政黨，終結了親英政黨在該地區長達一個世紀的主導地位，徹底改變了北愛政黨政治格局。新芬黨主席麥克唐納已明確表示，將推動于5年內舉行南北愛爾蘭統一公投。特拉斯如繼續堅持在《北愛爾蘭議定書》上的強硬立場，恐怕將進一步疏遠北愛獨立派和溫和派。

第四，妥善處理英歐關系，解決好“脫歐”“后遺癥”。英國“脫歐”后，英歐雙方齟齬不斷，當前最棘手的問題莫過于關于《北愛爾蘭議定書》的持續爭端。

2016年英國公投“脫歐”后，為維護《北愛爾蘭和平協議》，避免身處歐盟的愛爾蘭和英國治下的北愛之間出現“硬邊界”，作為英國“脫歐”協議的一部分，英歐雙方經過艱難談判，達成《北愛爾蘭議定書》。該議定書規定北愛繼續適用歐洲單一市場和關稅同盟規則，北愛同愛爾蘭之間人員和貨物往來暢通，不設邊檢設施，而為了防止英國其他地區貨物繞過歐盟監管，經北愛流入歐盟市場，從英國大不列顛島進入北愛地區的部分商品則需接受海關和邊境安全檢查，實際上將英國同歐盟之間的“邊界”轉移到不列顛島和愛爾蘭島之間的愛爾蘭海上。新芬黨等獨立派政黨支持該議定書，而親英派政黨民主統一黨則強烈反對，認為這改變了北愛憲法地位，有利于北愛獨立勢力。出于經濟原因北愛爾蘭可能和愛爾蘭關系進一步密切，這也會增強兩者出于政治原因走向聯合的趨勢。

由于實際操作中的種種困難，英方在議定書簽署后不斷表露反悔之意，英歐雙方摩擦不斷，也成為北愛地方政局動蕩的重要原因。英國和歐盟就《北愛爾蘭議定書》中的部分內容曾多次協商，但歐方堅持不對議定書進行重新談判，只愿意就相關規則如何適用進行協商，包括減少海關和貨物檢查、減少文書工作等，但雙方未能達成一致。僵持之下，英方轉而尋求通過國內立法手段，單方面改變該議定書有關條款，解除從不列顛島向北愛運輸貨物的限制。特拉斯對此更是態度堅決，毫不退讓。2022年6月，擔任外交發展大臣的特拉斯向英國議會下院提交議案，正式公布單方面修改《北愛爾蘭議定書》部分內容的具體計劃。歐盟已就英方“違約”行為提出法律訴訟。特拉斯上任后如繼續推動涉《北愛爾蘭議定書》立法，將加劇英歐緊張關系，甚至觸發貿易戰。

特拉斯勝選后，愛爾蘭總理馬丁向其致賀，并拋出“橄欖枝”，表示其上任為“重置”愛英、歐英關系提供了機會。特拉斯就職后，同德國等歐洲主要國家領導人通話，調門似乎已有所緩和，強調將優先維護《北愛爾蘭和平協議》，確保北愛和平穩定，共同找到解決議定書問題的辦法。

第五，鞏固英美特殊關系，但雙方嫌隙猶存。特拉斯重視英美關系，2019年就任外交大臣后即首訪美國，任上就俄烏沖突等同美方保持密切溝通配合。2022年9月6日，特拉斯就任當晚即同美國總統拜登通話。根據英國首相府發布的新聞稿，在通話中，雙方回顧了英美特殊關系的持久韌性，強調“基于共同價值觀的英美伙伴關系對于捍衛和推動全世界的自由和民主至關重要”。特拉斯表示，期待同拜登共同作為自由民主國家的領導人，緊密合作，應對共同挑戰，尤其是俄烏沖突帶來的“極端經濟問題”。9月21日，特拉斯與拜登在聯大一般性辯論期間舉行“全面雙邊會晤”，并稱英美是堅定盟友。

在雙方一系列積極互動背后，英美關系也不無挑戰。愛爾蘭裔在美國有強大游說能力。作為愛爾蘭裔，拜登對北愛問題有特殊關切，多次表態稱不希望英國“脫歐”危及北愛和平進程，不愿看到愛爾蘭島內出現“硬邊界”。 據白宮發布的消息，拜登首次同特拉斯通電話就強調維護《北愛爾蘭議定書》的重要性。次日，白宮新聞秘書讓-皮埃爾再次發出警告，表示盡管美英自貿協定談判與《北愛爾蘭議定書》之間“沒有正式聯系”，但撤銷議定書的行為不會為談判“創造一個有利的環境”。美國會領導人也多次向英國政府施壓，警告稱如英國破壞《北愛爾蘭和平協議》，美國將不會支持兩國商簽自貿協定。美國高層在北愛問題上的關切使得這一問題的處理更加復雜，處理不好也將使英美特殊關系受到干擾。

2022年9月5日，特拉斯當選英國保守黨領袖后，民眾聚集在唐寧街外示威，抗議能源價格上漲和生活成本危機。（澎湃影像/IC photo圖片）

結語

面對數十年來最艱難的內外困境，很多英國民眾不看好特拉斯執政前景。民調機構輿觀調查結果顯示，高達67%的受訪者對特拉斯解決英國當前問題沒有信心，52%的受訪者認為，特拉斯將是一位“不好”或“糟糕”的首相，僅有12%的受訪者認為特拉斯會成為一位“好”或“極好”的首相。同時，最新民調顯示，反對黨工黨支持率為54%，比保守黨領先33個百分點，創下工黨對保守黨自1998年以來最大領先優勢，特拉斯的受歡迎程度亦不如工黨領袖斯塔默。

英國《旁觀者》雜志稱，特拉斯有可能成為“保守黨的科爾賓”，即依靠激進的政策宣示贏得黨魁職務，但最終會導致本黨在全國大選中鎩羽而歸。同時，從特拉斯從政之路看，她善于把握形勢、靈活應變，其政績如何，能否在英國歷史上寫下獨特的一頁，尚待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