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軼
在浩瀚無垠的文學作品中,有眾多極具特色且廣為流傳的文學主題,以“動物”描寫為主題并體現其深刻意象的文學作品便是這諸多主題中的焦點之一。例如:美國小說家赫爾曼·梅爾維爾的《白鯨》(,1851)、美國女作家埃莉諾·阿特金森的《忠犬巴比》(,2019)、英國現代作家威廉·戈爾丁的《蠅王》(,1954)、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飛蛾之死》(,1942)、英國小說家喬治·奧威爾的《射象》(,1950)、日本作家椋鳩十的《阿爾卑斯的猛犬》(アルプスの獰猛な犬たち,2009)、中國作家魯迅的《狗·貓·鼠》(1926)和沈石溪的《紅奶羊》(2010)等,都給眾多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讓人耳目一新且回味綿長。
兩戰期間,伴隨著海上霸權的減弱和綜合實力的衰退,英國面臨著嚴重的經濟危機、通貨膨脹和社會動蕩等境況,顛沛流離的人們內心困苦不安。在如此迷離彷徨的社會背景下,敏銳的文學家們開始不斷地嘗試不同的主題,在文學作品中探尋并闡釋生命的意義。回顧英國兩戰期間關于“動物”主題的經典文學作品,盡管很多作家在對該主題的敘寫各具特色,但是能夠深度挖掘其動物意象且與其作品主題“完美契合”的作家并不是很多。其中,弗吉尼亞·伍爾夫和喬治·奧威爾便是這些作家中卓異出眾的兩位代表。復雜的兩戰期間的時代背景讓原本兩個原生家庭、文化背景、生活經歷、創作目的、寫作特點等各不相同的人,選擇了同一條路:利用自己創作的文學作品來表達他們內心對自由平等和人性解放的渴望,以及對當時混亂的社會秩序和暴力的國家機器的挑戰與反抗。借助他們的作品,如伍爾夫的《飛蛾之死》和奧威爾的《射象》,梳理兩戰期間英國文學作品的動物主題及其意象,可以發現,雖然文章的主題描述的是“小”昆蟲與“大”動物,伍爾芙和奧威爾卻分別透過他們對動物的“生”與“死”的描寫體現了“死亡”是戰爭的重要主題,映現了兩戰期間人們對生命及社會的看法與觀點,并借助動物意象的力量將自己的思想得以充分表達。
被譽為20世紀現代主義與女性主義先驅者的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不僅是一位優秀的文學理論家和批評家,更是英國意識流文學的代表人物。伍爾夫的原生家庭是一個重組家庭,父母在結婚前都曾有過婚姻,因此她家庭的成員和結構都相當復雜。但是,富裕的家境給她提供了豐富的家藏書籍,博學的父親和顯赫的家世淵源讓她接觸到了當時眾多的學者名流,在這樣的影響和熏陶之下,因英國上層家庭重男輕女的偏見導致從未上過學的伍爾夫卻飽讀詩書,具有豐富的精神世界、卓越的文化修養和細膩敏感的性格。伍爾夫一生都在與她的精神疾病做斗爭,反復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游走,于1941年懷揣碎石步入河中,終結了自己凄美的一生。或許正是因為她一直游走于“優雅與癲狂之間”,伍爾夫通過多部作品探討了人生的意義和自我的本質,表達了她在“生存與死亡”之間的抉擇。她的作品主題描寫鮮明、視角轉換自如、象征手法精妙、行文設計獨特,彰顯了她在文學藝術方面的深厚功底和創造力。
伍爾夫對在她房間的窗戶前飛舞至死的翼底黃飛蛾的辨識,準確地體現了她的人生觀以及她對生命真實性的看法。翼底黃飛蛾是蝴蝶和飛蛾的“雜交產物”“中間介質”,它既有著飛蛾雙翼的“枯灰色”,又有著蝴蝶翼梢的“流蘇”,且“活得心滿意足”。在伍爾夫眼中,既沒有飛蛾的陰翳、也沒有蝴蝶的炫耀的翼底黃飛蛾,中性且中庸,恰恰是我們人類自己;而翼底黃飛蛾這短暫的生命體驗卻揭示了人類生存的真相,人類的最終結局必然是死亡。為了能夠更好地襯托并成就翼底黃飛蛾的映射意象,伍爾夫著重描述了生機盎然的窗外世界:清涼舒適的微風、騰空躍起的白嘴黑鴉、廣袤的丘陵、翻整好的土地、炊煙繚繞的房屋和勃勃生機的農田,顯示出人類對生命的無限暢想與渴望以及對生命的贊頌與珍惜。當“浮生在世”“只有一天生命”,但仍“盡情愜意享受著人生”的翼底黃飛蛾從窗臺的一個方格飛到另一個方格時,就像人類在生活中總是拼命努力或是掙扎去獲取自己內心中的渴求,而這一個個方格,于“它”便是蜘蛛網一般的死亡之地,于“人”又恰恰寓意這人世間的諸多障礙與磨難,飛不出方格的“它”盡管身體里仿佛充滿了一種無窮的力量,卻屢次掙扎也最終逃不出這框架與世俗,讓人心生憐憫卻又無可奈何。
作為英國文學史上著名的小說家、散文家和社會評論家之一,奧威爾不僅是20世紀英國最著名的政治語言小說家,還開創了其獨特的融作品的藝術性和政治的尖銳性于一體的寫作風格。出生于英國殖民地印度的奧威爾,幼年便隨母親回英國定居。和伍爾夫的優厚家境、在家自學不同,奧威爾的家境并不寬裕,只能為他選擇一個二流的寄宿學校。盡管在少年時期,奧威爾憑借個人實力以優異的成績和公費生的身份就讀于伊頓公學,但他的貧窮背景依舊使他備受歧視和孤立,無法被身處上層階級的同學們所接納,卻也使他逐漸顯露出內心自我沖突和外向自我嘲諷的特質。借助文學作品的創作,奧威爾以其犀利的觀察力、判斷力和預見力審視并書寫著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針砭時事,并積極主動對外發聲,抨擊帝國主義、殖民統治和極權主義等。他的文筆兼具“光芒”與“鋒芒”的特質,文字清晰準確、優雅流暢、樸素簡潔、深刻入骨、意象明晰,已成為現代英語政治寫作文體的典范。
尤其是在兩戰期間,奧威爾的政治信念愈發清晰,他不再隱晦地表達自己對時事和彼時意識形態的不滿,而是在作品中誠實懇切地直接表達這種對社會不公的強烈意識與批判。奧威爾在兩戰期間創作頗豐,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文學作品就是《射象》,情結鋪墊架構合理,自我嘲諷恰到好處,沒有任何文字的過度渲染和寫作技巧的賣弄,完美地呈現出奧威爾晚期的寫作功力。《射象》不僅是一篇奧威爾的自傳體小說,詳盡透徹地描述了奧威爾早期的心路歷程,還真實映現出他的心理沖突及其忠誠度分裂的切實感受,并揭示了他當時的政治掙扎以及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憎恨與厭惡。
在《射象》中,奧威爾選取了大象這個身形龐大的動物作為文章的主題,既是對現實事件的真實反映,又蘊含他本身想要賦予大象這個動物的生動意象。現存世界上最大的陸地棲息群居性哺乳動物大象,在東方文明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因其力大無窮卻性情溫和且能負重遠行,被視作吉祥和力量的象征。在印度的文化里,大象被奉為神明,叫做印度象頭神,是財富與智慧的神,象征著力量、權力和純潔,印度人更是把大象當作強壯、長壽、智慧的化身。雖然亞洲象在東南亞被當作搬運的工具,但依舊受到當地人的膜拜。在緬甸的傳統文化里,大象也被看成是吉祥和力量的象征,處處看到與大象相關的藝術作品,20緬元貨幣上還印有亞洲象的圖案,由此可見大象在當地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因此,奧威爾選取大象作為映射全文意象的本體,在大量使用了比喻、諷刺、悖論、動覺形象、聽覺形象和視覺形象等言語形式的基礎上,助力讀者產生愈加真實的畫面感并引起共鳴。
奧威爾反復變化且看似混亂矛盾的描述視角,為大象塑造了一個令人費解的形象,因此,也影響到了人們對于大象本體及其意象的理解。例如,一種解釋認為,大象在文中顯現的是它的原型意象,代表了“緬甸的傳統文化”,也是大英帝國的殖民障礙。大英帝國要求作為殖民代表的國家機器在經濟和文化上都要摧毀緬甸,讓緬甸人能夠俯首帖耳、服從管制,而大象的死亡儀式卻標志著緬甸對殖民者的頑強抵抗和傳統文化帶來的巨大精神力量:警察向大象發射了五顆子彈,但卻無法將其立刻擊殺,也意味著大英帝國并不是無所不能的。對大象意象的另一種解釋是,大象寓指了“一個知識分子”,他掙脫了鎖鏈,逃離了他的馬夫,暗示著知識革命的爆發。他就像卡夫卡筆下的“饑餓藝術家”一樣,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以喚醒普通人對形勢的嚴重性的認識。然而,從開始到最后,所有的人都是整個事件的旁觀者而不是參與者,他們對大象暴動的反應是漠不關心、不以為意,對大象的處境視若無睹、聽而不聞,這本身就顯示了對知識分子的排斥和疏遠。和“饑餓藝術家”相比,大象最后的結局也一樣:前者是籠子里的藝術家正在死去,而人們卻來來往往,欣賞著這一幕,無關痛癢;后者是大象正在死去,一種“集體的好奇心”將冷漠的人群聚集在死亡結果上,大象最終也無法將這種“集體的好奇心”轉化為“集體意識和力量”,與現實奮起反抗。
兩戰期間,英國的作家們運用動物本體及其意象撰寫的文學作品,在助力他們直抒己見的同時,亦給讀者以啟迪。伍爾夫筆下的飛蛾雖“小”卻可以絢爛輝煌地飛舞到僵硬,就如同人類在浩瀚的宇宙中雖渺小不已且終將逝去,卻也總在執著地追求著自己生存的意義。奧威爾故事里的大象雖體型“龐大”、兇悍發飆卻也在子彈的射殺下靜止不動,就像奧威爾預見的那樣,帝國主義終將滅亡,人們終會平等、和平地安居樂業。“大”與“小”、“生”與“死”是兩戰期間文學創作中永恒的話題,在動物意象的映射下,動物們鮮活的形象躍然紙上,生命形式多種多樣、各自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