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蘭旅行記

蔡天新

圣安德魯斯

2018 年初春，我有幸赴圣安德魯斯參加蘇格蘭詩歌節。這讓我有機會在相隔十年以后，再次踏上英倫的土地。剛巧，在此前后，我接到羅馬尼亞科學院、意大利卡拉布尼亞大學和清華大學、北京大學、浙江大學三所大學的法國校友會的邀請，因此把歐洲四國連在一起，蘇格蘭就成為那年歐洲之行的第一站。申請英國簽證一如既往的順利，大概英國人知道自己不在申根組織里頭，游客來一趟不容易，因此給了我兩年有效多次入境的簽證，時間長度比以往多出一倍。

3月8日，我從杭州蕭山機場出發，搭乘荷蘭皇家航空公司的飛機，前往阿姆斯特丹。這是杭州第一條連接歐洲的航線，自從2010 年開通以后，我曾多次乘坐，也因此少去了幾次浦東機場。飛機在午后起飛，晚上七點半到達阿姆斯特丹機場后，隨即轉飛愛丁堡。回想十年前，就因為上海起飛晚點了，誤了轉飛倫敦的最后一個航班，不過也因禍得福，獲得一次夜游阿姆斯特丹的機會。

因為荷蘭與英國有一小時時差，我到達愛丁堡時也不過晚上九點，詩歌節的工作人員在機場迎候。出城不久我就見到了福斯灣，或者說是福斯河的入海處，“福斯”在蘇格蘭蓋爾語里的意思是“黑”，此時車窗外面也一片漆黑，果然我們看見的是黑河。過福斯河公路橋時，我朦朦朧朧地看到近旁建成于1890年的鐵路橋，它比現代化的公路橋要年長七十四歲。

在鐵路作為長途陸路運輸主要手段的年代，福斯河鐵路橋是橋梁設計和建筑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也是英國人引以為豪的工程杰作，至今客貨列車仍在通行，此橋2015年入選了世界文化遺產。可我要等到返程時，才能看清它的容貌，福斯黑河中央有三個菱形的橘黃色梁架，主跨徑519 米，是世界第二長的多跨懸臂橋。傳說當年把這座橋梁全部油漆一遍之后，前面的部分已經褪色了，不得已又重新油漆，故而有了paint the Forth Bridge（給福斯橋刷漆）這句英國俗語，意思是永遠都做不完的工作。

過河以后，汽車先是沿著高速公路向北，進入法夫郡后，又向右拐到一條普通公路上。一個多小時以后，我們來到了北海之濱的圣安德魯斯。這里原本是法夫郡的一個漁港，后來成為自治市，如今它是一座大學城，蘇格蘭最古老的圣安德魯斯大學坐落于此。這所大學在英語世界的歷史僅次于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早于格拉斯哥大學、阿伯丁大學和愛丁堡大學，后三者也是蘇格蘭名校。

我們下榻的酒店是在大學城的主要街道上，這為我游覽校園提供了便利。圣安德魯斯大學建于1413 年，最初它叫圣瑪麗學院，后來，合并了1450 年建校的圣薩爾瓦特學院和1512年建校的圣倫納德學院而成為圣安德魯斯大學。與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來歷有點相似，圣安德魯斯大學最初也是由一些逃亡者創辦的，他們中有因巴黎大學基督教分離運動離開法國、因盎格魯—蘇格蘭戰爭離開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教師和神職人員，在這里設立高等教育學府，主要講授神學、宗教和邏輯學等課程。

這些逃難的教師和神職人員之所以選擇這座偏遠的海濱小鎮落腳，是因為圣安德魯斯曾經是蘇格蘭的基督教首府。事實上，此城仍保留有中世紀的大教堂和隱修院廢墟遺址，還有城墻遺址，它們都在離我們酒店不遠的地方。大約在1140年，圣安德魯斯就構成一座城市的規模，隨后被賦予皇家自治市的大部分特權，并一度發展成為蘇格蘭最大的城鎮之一。

蘇格蘭詩歌節

圣安德魯斯詩歌節如今是蘇格蘭唯一每年舉辦的詩歌節，肇始于1998年，由三位蘇格蘭詩人共同發起。我參加的是第21屆，起初詩歌節是在每年十月的國家詩歌日開幕，從2003年開始，改在三月上旬舉行，這就是為何我在春寒未消之際來到北緯56度的圣安德魯斯，此處緯度甚至高于俄羅斯貝加爾湖的最北端，更不要說黑龍江的漠河了。

在詩歌節開幕前夕，我如約與三位創辦人之一、前任詩歌節主席安娜·克羅厄（Anna Crowe）女士共進午餐，她告訴我Crowe 這個姓氏是蘇格蘭和愛爾蘭特有的，但難免會讓我想起crow（烏鴉）。安娜跟我說，她喜歡華人作家兼導演戴思杰的小說《巴爾扎克與小裁縫》，這部小說在西方發行了一百多萬冊，后來他本人將它改編拍成了電影。我告訴安娜，二十年前我和戴思杰曾一起在巴黎通宵玩耍。

我們聊起美國女詩人伊麗莎白·畢肖普，我覺得安娜長得跟她有點像，至少在體態上像，安娜告訴我她也很喜歡畢肖普的詩。她還告訴我，她之所以建議把詩歌節改在初春舉行，是因為這樣一來蘇格蘭每年就有兩個詩人的節日了。的確如此，蘇格蘭國家詩歌獎項依舊是在金秋頒發。稍后，我見到了現任詩歌節主席埃莉諾·利文斯通女士。

埃莉諾也是一位詩人，去年剛接任安娜擔任詩歌節主席，正是她半年前給我發出邀請，讓我得以重游蘇格蘭。多年以前，我們曾一起參加立陶宛詩歌節。利文斯通是個常見的姓氏，在美國和英國都有不少叫利文斯通的名人和地名，而在蘇格蘭最有名的是大衛·利文斯通，他是十九世紀的探險家和傳教士，發現了贊比亞河上壯觀無比的維多利亞瀑布和非洲第三大湖馬拉維湖，最后因病在贊比亞境內的班韋盧湖南岸去世。

埃莉諾告訴我，本來她還邀請了另一位亞洲人，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韓國詩人高銀。高銀先生今年八十五歲，是韓國最負盛名的詩人，近年來也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候選人。我有高銀的中文詩集，也認識他的中文譯者，沒想到老人家這么大年紀了，卻因為有人告他性騷擾而出不了門。隨后的三年里，也沒有聽到高銀先生的消息，估計這輩子很難見到他了，容我在此稍作介紹。

1933 年，高銀出生于韓國最西南部的全羅北道，在日本統治時期度過童年，高中時夢想成為像梵高一樣的人。十九歲那年絕望于朝鮮戰爭的民族殘殺，出家修禪，取法名一超。十年后他還俗，寫作了大量唯美的詩篇，轟動了詩壇。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他是反獨裁的斗士，曾被捕入獄。九十年代以來，高銀的詩以天馬行空的想象、不拘一格的表達和東方禪境的簡約走向世界，作品被譯成各種語言出版并獲得盛譽。

1990年，高銀與美國“垮掉派”詩人艾倫·金斯堡同臺朗誦而相識。后者贊揚他是一位高尚的詩人，“集老練的佛教徒、多情的自由主義者和大自然的歷史學家于一身”。2014年，高銀被委任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韓國委員會和平友誼大使。沒想到在席卷全球的Me Too反性騷擾運動中，韓國有些女性揭露他對文壇晚輩實施性侵犯，引發了軒然大波。就在幾周前，當高銀的性丑聞浮出水面，他主動辭去韓國《民族語大辭典》韓朝共同編撰事業會理事長一職，爾后便銷聲匿跡了。

當天晚些時候，詩歌節在拜仁劇場正式拉開帷幕。拜仁是一座階梯形的劇場，可以坐二百多人，觀眾購票入場，上座率還是挺高的。詩歌節的招貼畫無處不在，不僅僅是在易拉罐上，那上頭有寫著圣安德魯斯的蓋爾語花體，其中字母X 寫得特別高大。我印象深刻的還有舞臺的燈光，讓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舞臺中央的主持人、朗誦者和表演者身上。

微積分的先驅

圣安德魯斯大學的畢業生中，有十七世紀蘇格蘭、英格蘭和愛爾蘭國王詹姆斯二世，美國開國元勛、《獨立宣言》的兩位簽署人詹姆斯·威爾遜和約翰·威瑟斯龐，還有十八世紀法國政治家讓-保爾·馬拉，他在圣安德魯斯大學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后來棄醫從政。還有天花疫苗牛痘的發明者、免疫學之父愛德華·詹納，他出生在英格蘭西南格洛斯特郡小鎮伯克利，從小跟一位內科醫生做學徒，直到四十三歲才在圣安德魯斯大學獲得醫學學位。

與我們下榻酒店毗鄰的是圣瑪麗學院，即圣安德魯斯大學最早的學院。我在詩歌節的第二天曾抽空去參觀，這里不像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有些學院那樣要收門票。在門口的告示欄里，有介紹數學家、天文學家、光學家詹姆士·格雷戈里曾在這所學院任教，這對我來說是意外的收獲。格雷戈里比牛頓年長五歲，與牛頓、萊布尼茨各自獨立發明了微積分，他并撰寫出版了史上第一部微積分學教程，使得圣安德魯斯大學開設微積分課程比劍橋大學早了一百多年。

特別地，格雷戈里得到了的倒數的冪級數展開式，由此利用他自己發明的積分法，得到反正切函數的冪級數展開式。若取特殊值

=1，即可得：

/4=1-1/3+1/5-1/7+…

這樣一來，圓周率的計算就不需要通過割圓術了，且要多精確就有多精確。若干年以后，德國人萊布尼茲也獲得同一結果，促使這位律師兼外交官把興趣轉向數學，獨立發明了微積分和乘法計算機。

遺憾的是，可能是因為地理位置的偏僻，無論英格蘭人、法國人還是德國人，都沒有人意識到格雷戈里也作出了同樣偉大的數學發現。否則的話，牛頓和萊布尼茨之間的所謂“微積分發明優先權”之爭可能就不會發生了。就像非歐幾何學，它的發現是由高斯、羅巴切夫斯基和波爾約三位來自不同國度的人獨立完成，榮譽也由他們三人及其祖國分享。

這樣的例子在科學史上不勝枚舉。例如，1586年，荷蘭數學家西蒙·斯蒂文發表了他的試驗報告：兩只鉛球，其中一只重量是另一只的十倍，讓它們從三十英尺的高度一起落下，結果同時著地。這個試驗否定了亞里士多德關于重的物體比輕的物體墜落快的結論。盡管斯蒂文的發現比伽利略論重力的第一篇文章發表早三年，比伽利略論自由落體的理論著作出版早十八年，卻被學界忽視了。

1638年11 月，格雷戈里出生在蘇格蘭北部的阿伯丁附近，最初他在阿伯丁求學。1663年，在《光學的進展》一文中，他描述了自己發明的第一臺實用反射望遠鏡，如今這類望遠鏡便以他的名字命名。同時，他率先提出，用光度測定法恒星之間的距離。1665年，他到意大利帕多瓦大學繼續研究數學和天文學。伽利略也曾在帕多瓦大學執教，格雷戈里到那兒時，他已經去世。

1667年，格雷戈里發表了《論圓與雙曲線的實際求積》，比牛頓的《自然哲學之數學原理》發表早了整整二十年。他還首次將反正切等函數展開為無窮級數，從而推出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展開式。格雷戈里最早注意到級數的收斂性和發散性，并區分開了代數函數和超越函數，這取決于它是否是某個整系數多項式的根值。在與數學同行的通信中，格雷戈里還提出了諸如二項式級數和牛頓插值公式等概念。

1668年，三十歲的格雷戈里告別意大利，回到了蘇格蘭。雖說那會兒阿伯丁大學已建校一又四分之三個世紀，但他沒有回故鄉阿伯丁，而是來到了圣安德魯斯大學擔任數學教授。六年以后，他又轉到愛丁堡大學任教。可是，僅僅過了一年多，格雷戈里便因為過度的太陽光觀測損及目力，終至失明，不久便去世了。

詩歌節不像學術會議，通常日程不會安排得很滿，尤其是如果詩歌節的主辦人是詩人的話。圣安德魯斯詩歌節期間，每位詩人除了兩次朗誦以外，其他時間任憑詩人自由安排，你可以去聽朗誦，也可以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或者出去閑逛。參觀過圣瑪麗學院以后，我繼續東行，走到一座教堂的廢墟遺址，正是那座中世紀的圣安德魯斯教堂。

我繞著廢墟走了一圈，不難看出，當年是一場大火將教堂燒成灰燼的。有一棟新建的兩層房子作為展覽館，立在旁邊。可是我來得太早，展覽館沒有開門。教堂邊上還有一堆廢墟，應該是那座修道院了。再向海濱走去，我便見到了古城墻，穿過古城墻，即是浩瀚的大海了。又一次，我看到了北海。海邊有一條寬闊的步行道，柵欄外面是懸崖峭壁。

一望無際的大海，冬日和煦的陽光下，有幾只獨自飛行的鷗鳥，它們懂得如何居高臨下，如何在空中停留。如果說泰晤士河的入海處隔著北海正對著萊茵河的入海處，那么圣安德魯斯隔著北海正對著的地方可不唯一了，它可以是德國的不來梅、瑞典的哥德堡、挪威的卑爾根或奧斯陸。如此一來，你會覺得北海對歐洲的重要性要超過波羅的海，盡管后者周圍的國家更多。

我繞著迂回曲折的岬角走了一圈，南邊有一個小海灣，是個漁村，停泊著幾艘小漁船，有的泊在岸上維修，漁民們見到后相互打著招呼。歸途我經過教堂的墓地，墓碑豎立在那里已經很久了，想必埋葬著圣人和牧師，但不知有沒有蘇格蘭的守護神圣安德魯，據說因為小鎮埋葬了他才得名。無論走到哪里，我都能聞到大海的氣息，畢竟圣安德魯斯是個三面臨海的地方。

納皮爾的學院

還有一次，我走到離酒店二百米遠的地方，那兒坐落著圣薩爾瓦特學院，也就是圣安德魯斯大學歷史第二悠久的學院，它的創辦比英國第四悠久的格拉斯哥大學剛好早了一年。走進敞開的大門，我看到古老的建筑和花園，可是沒見到一個人，我這才發現，這所學院的同學們近期正在罷課，原因是反對院方制訂的某項新政策。

從院門旁邊的介紹文字中我驚奇地發現，對數的發明人、英國歷史上首位數學家納皮爾當年就讀于該院。這可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原本我只知道納皮爾曾就讀于圣安德魯斯大學，還想找到這里的數學系探訪一下呢。眾所周知，對數與指數是一對數學概念，但對數比指數要難，正如減法比加法難，除法比乘法難，它們的出現在時間上也有先后之別。

1550 年，納皮爾出生在愛丁堡的一個貴族家庭，那一年剛好圣薩爾瓦特學院創建一百周年。他十三歲入讀圣薩爾瓦特學院學習神學，但并未取得學位，他后來在主教舅舅的支持下留學法國，直到二十一歲才回到蘇格蘭。翌年，他與一位貴族小姐結婚，七年后妻子去世，他又娶了第二個妻子，共生育了十二個孩子。六十七歲那年，納皮爾在他出生的愛丁堡郊外默奇斯頓城堡去世。

納皮爾一生中大部分時間生活在自己的城堡里，并且把大部分精力花在那個時代的政治和宗教論爭中。他積極參加教會和國務活動，寫過支持新教的很有影響的著作，可以說一生都處于劇烈的宗教和政治紛爭之中。作為某個委員會的成員，他多次要求國王關懷教會的福利，并強烈要求審判教會的敵人。

業余時間，納皮爾從事科學技術的探索、研究和預測。作為地主，納皮爾曾試驗使用肥料和飼料的配合，并發現在飼料中加鹽的好處。1597 年，他發明了螺旋抽水機，用于抽去煤礦中的水。納皮爾還預言了后世會有許多殺傷力強的武器，并設計出了示意圖。他寫道，將來人類會造出一種槍炮，能“清除周圍四英里內所有超過一英尺高的活著的動物”（核武器的預言），能生產“在水下航行的機器”（潛水艇的預言），等等。

可是，在納皮爾的所有寫作和研究中，最有價值的是在數學方面，但不知這方面最初的興趣是否來自圣安德魯斯大學。第一次新婚不久，他就撰寫了一本有關算術和代數的論著，此書經由他兒子的謄抄，以手稿的形式保存下來，直到1839 年，才由其后裔出版，書名叫《算術技巧》。這本書表明，納皮爾最先研究了方程的虛根，并把它看作代數學的秘密。

有關對數的研究和寫作是在1590年前后開始的，納皮爾一共花了二十年時間。對數作為一種計算方法其優越性在于：通過對數，乘法和除法可以歸結為簡單的加法和減法運算。納皮爾的這一想法可能來源于那個時代就已經知道的三角函數和差化積與積化和差公式，事實上，最初他把對數限制于能用角的正弦表示的那些數。最終，他是以幾何方法向大家演示了對數的原理。

關于對數，納皮爾起先是用artificial number（人造數），后來才用logarithm（對數）這個詞，它的意思是，數與數之間保持相同的比。納皮爾的發明迅速被整個歐洲采用，尤其是天文學家，他們苦于計算的復雜和艱辛，簡直為這個發明沸騰起來了，有著“法蘭西的牛頓”美稱的拉普拉斯就曾贊嘆，對數的發明“以其節省勞力而延長了天文學家的壽命”。

除了發明對數以外，納皮爾還發明了納皮爾算籌，可謂是計算尺的先行者，他用機械方法來進行乘法、除法和平方根運算。此外，他對球面三角學也做出了重要貢獻，還發現了四個三角公式（納皮爾類推式）。納皮爾也曾遇到挑戰，不過是在他死后三年，瑞士儀器制造者比爾吉出版了《算術和幾何級數表》，這是用代數方法造出的對數表。

納皮爾去世二十六年以后，牛頓出生。

鄧迪的旅行

在圣安德魯斯大學校友中，還有一位知名度極高的數學家，那就是十九世紀的普萊費爾，他通過自學，于十四歲考入圣安德魯斯大學學習神學，后來又轉到愛丁堡大學。1772年，二十四歲的普萊費爾曾申請母校圣安德魯斯大學教授職位，但沒有成功，后來他在愛丁堡大學擔任自然哲學教授。普萊費爾最有影響的數學工作是，他提出了歐幾里得第五公設的簡化形式：

過平面上已知直線外的一點，能且只能作一條直線與該直線平行。

這個公設也被稱為普萊費爾公設，是1795年他為歐幾里得《幾何原本》所做的注釋中提出來的，歐幾里得原來的陳述比較繁復，不像是個公設。正是對這個公設的研究和探索，促使了十九世紀非歐幾何學的誕生。我不清楚普萊費爾當年在圣安德魯斯上的是哪一所學院，但我知道他的故鄉小鎮是在鄧迪西郊，那兒離圣安德魯斯也不遠。

詩歌節第三天，我獨自乘公共汽車去了鄧迪，但那時我還不知道它是普萊費爾的故鄉。

首先是鄧迪這個名字吸引了我，聽起來像是聰明的美女的名字；其次是它與圣安德魯斯距離比較近，二十公里的路程只需半個小時。我曾經向往去蘇格蘭高地一游，結果發現它在蘇格蘭的西北部，當天來回絕無可能。鄧迪是蘇格蘭第四大城市，僅次于格拉斯哥、愛丁堡和阿伯丁，接近北緯56.5度。

除了鄧迪和高地，我也曾考慮去第三大城市阿伯丁，這座城市在《泰晤士報》的天氣預報欄里總是排在第一位。阿伯丁也讓我想起《天方夜譚》里阿拉丁神燈的故事，盡管我知道它們的寫法和念法都是不同的。后來我發現，阿伯丁接近北緯57.2度，離鄧迪的距離超過倫敦到劍橋大學或牛津大學，只得作罷。

穿過長長的泰河上的公路橋，就到了鄧迪。泰河長193公里，是蘇格蘭最長、流域面積最廣的河流。鄧迪位于泰河的入海處，是一座天然的良港。公路橋不遠處有一座老鐵路橋，建于1883 年至1887 年，總長3264 米，曾是世界上最長的鐵路橋，歷史比愛丁堡的福斯橋還要悠久。它的前身在1879年12月28日的一場風暴中倒塌，當時剛好有一列火車從橋上通過，結果有數十人喪生。

在連接市區主要商業街的一個廣場上，我看到鷗鳥和孩子們在天上地下玩耍嬉戲。游客不會錯過，水邊碼頭上停泊著的那艘皇家“發現號”三桅帆船。“發現號”是英國最后一艘傳統的木制三桅船，由最著名的極地探險家羅伯特·斯科特建造，1901 年下水，船長52米，排水量每小時1570立方米，最快時速8節（約15公里），專為南極探險服務。

說到斯科特，他與率先到達南極點的挪威探險家阿蒙森同時代。斯科特曾兩次乘坐“發現號”去南極探險，第一次是1901 年至1903 年，第二次是1910 年至1912 年，第一次沒有成功，第二次他擔任船長。探險南極一般從靠近新西蘭的羅斯海登陸（去南極洲的游客通常從南美洲的阿根廷或智利出發），阿蒙森比較幸運，他們登陸鯨灣，依靠狗拉雪橇，越過埃里克斯·海德堡冰川，于1911 年12 月14日到達南極，之后順利返回。

斯科特率領的英國探險隊則是在羅斯島的埃文斯角登陸，裝備有摩托雪橇、馬和狗。不幸的是，出發不久馬達便壞了，他們把馬槍殺，把不會拉雪橇的狗遣散，用三架人拉雪橇越過比爾德莫爾冰川。最后，只有斯科特等五名隊員于1912 年1 月17日到達南極點，比晚出發的挪威人遲到了三十四天。當他們看到現場挪威人留下的帳篷和國旗時，不禁大失所望。

回程天氣意外地惡劣，最后五個人全部死在路上，其中斯科特等三人離目的地僅十一英里。七個多月以后，人們才找到他們的帳篷、遺體和日記本。后來，斯科特遺孀被授予爵士，南極有多處地方以斯科特的名字命名，美國的南極科考站取名“阿蒙森-斯科特”，以示敬意。至于“發現號”帆船何以會在鄧迪，我一直不明原因，或許是市政府花重金購得。無論如何，“發現號”是鄧迪市著名的旅游景點，也是鄧迪市的象征。

塞繆爾·約翰遜的旅行

說到蘇格蘭的旅行，我不能不提到塞繆爾·約翰遜，他是十八世紀的英國詩人、散文家、批評家、傳記作者和詞典編纂家。此外，塞繆爾·約翰遜還是一位游記作者。1773年夏天和秋天，塞繆爾·約翰遜在一位叫鮑斯威爾的蘇格蘭青年陪同下，漫游了蘇格蘭，先是漫游了東海岸的幾座名城，隨后游歷了西部諸島嶼，主要是赫布里底群島。那年塞繆爾·約翰遜六十四歲，而鮑斯威爾不滿三十三歲，他們可謂是一對忘年交。

兩位作家事后出版的游記記載，他們先是乘船來到貝里克，也就是本人一次蘇格蘭之旅寫到的“特威德河畔的貝里克”。隨后，他們乘坐驛站馬車來到了愛丁堡，塞繆爾·約翰遜說這個城市大家太過熟悉了，因此未予細說。下一站正是圣安德魯斯，塞繆爾·約翰遜見到大教堂廢墟時頗為傷感，幸好陪同的大學教授們予以安慰，他對這所大學城的總體印象是：

圣安德魯斯看來是一個非常適合學習和教育的地方，它位于一個人口眾多但物價低廉的地方，年輕人的思想和舉止既不受首都輕浮放蕩的影響，也不受商業城鎮奢侈的影響，那些地方自然不利于學習；在前一種情況下，對知識的渴望很容易讓位于對快樂的熱愛，而在后一種情況下，則有屈服于金錢的誘惑的危險。

之后他們來到阿伯丁，塞繆爾·約翰遜在這座城市被授予榮譽市民稱號。喬治要塞的長官們請他吃飯，他大談火藥，顯示出他的博學和健談。到達蘇格蘭高地的首府因弗內斯以后，他們改為騎馬了，沿著尼斯湖（Loch Nis）折向西南。此處loch 是蓋爾語，相當于英文的lake或pond。從地圖上看，狹長的尼斯湖及其相連的其他湖泊幾乎把蘇格蘭分成兩半。

尼斯湖以神秘的水怪著稱于世，尼斯湖水怪堪稱我們這個星球上最大的自然之謎之一。有關水怪的記載可追溯到565 年，愛爾蘭傳教士圣哥倫伯和他的仆人在湖中游泳，水怪突然向仆人襲來，多虧傳教士及時相救，仆人才回到岸上。從那以后，有關水怪出現的消息和圖像多達一萬多條，相信它的人認為水怪是一種蛇頸龍，是恐龍的遠親，可是至今沒有得到確鑿的證據證明。

除了水怪，尼斯湖還有獨特的地方。首先是它的形狀，長度為38公里，大部分地方的寬度卻只有1.6公里。其次是水深達230米，而湖面海拔不到16米，換句話說，大部分水是在海平面以下。再次是它所存的水量，因為水深的緣故，超過英格蘭和威爾士所有淡水湖的總和。

塞繆爾·約翰遜他們騎在馬上行路，自然沒有看見水怪，水怪也沒有來騷擾他們。他們倒是遇見一位老婦人，她只會說極少的英文，卻不存在交流的問題，她用鍋煮山羊肉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這位好客的大媽堪稱因弗內斯熱情人的代表，就在二十一世紀舉行的一項民意調查中，這座城市被評為蘇格蘭最幸福的城市，而它的地理位置卻是全英國最北的。

那以后，他們渡海來到了迷霧中的斯凱島，那是赫布里底群島最北最大的島嶼了。對塞繆爾·約翰遜來說，一個童年的夢想實現了，那相當于許多中國人心目中的西藏吧。在斯凱島的鄧韋根村，塞繆爾·約翰遜度過了六十四歲生日，他甚至有點樂不思蜀。在較小的拉賽島，他們看到“禮貌、素雅和富裕，此外別無他物”，塞繆爾·約翰遜很開心地參觀了島上的宗法社會。

再以后，他們乘船向南去了馬爾島，可是風卻把船刮到了西邊的艾奧納島。返回愛丁堡以后，他們休整了兩周，再回到倫敦。塞繆爾·約翰遜宣稱，這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一次旅行。這次旅行非常成功，老人塞繆爾·約翰遜經受住了騎馬走過崎嶇山路，在高原的茅草屋中過夜，以及暴風雨的海上顛簸在一葉小舟之中等嚴峻的考驗。

不僅如此，這次旅行在公眾影響力和社交方面也非常成功，塞繆爾·約翰遜和接待他們的東道主們都很滿意。對年輕的鮑斯威爾來說，更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他目睹和描述《約翰遜傳》中的部分內容，使得這部杰出的傳記更具權威性，而這部傳記也幫助賦予塞繆爾·約翰遜在英國文學史上的獨特地位。如今，塞繆爾·約翰遜獎已經是英國最重要也是獎金最高的非小說類年度圖書獎,評獎范圍涵蓋傳記、游記、科普、藝術和時政類圖書。

威士忌的發源地

從蘇格蘭歸來后的第二年和第三年，塞繆爾·約翰遜的游興一發不可收拾，他和一位叫斯雷爾的朋友一家結伴先后去北威爾士和法國旅行。在隨后出版的《蘇格蘭西部島嶼旅行記》一書中他寫道，他感興趣的是描述一個對他來說新奇的社會，描述那個社會的風俗、宗教、教育、貿易和農業。他在致斯雷爾夫人的信中指出：“旅行的意義在于用現實來調節想象，在于看到事物的真正面目，而不是僅僅想象事物可能是什么樣子。”

遺憾的是，塞繆爾·約翰遜的蘇格蘭西部群島之旅，始終是在內赫布里底群島范圍內，他們似乎從來沒有考慮過去更北更遠的外赫布里底群島，這座月牙形的群島主要由劉易斯-哈里斯、北尤伊斯特、本貝丘拉、南尤伊斯特和巴拉等島嶼組成，其中劉易斯島面積最大，人口最多。

這里我想插一個小故事，在劉易斯島北部有一座才五百多人的小村Tong，1912 年出生過一個叫瑪麗的奇女子。瑪麗的父親是漁民和小農場主，她是家中十個孩子中的老小。島上說蓋爾語，英語是她的第二語言。“一戰”使得劉易斯島上的經濟衰退，男性人口減少，瑪麗的父親三十四歲死于一次沉船事故。十八歲那年，瑪麗在格拉斯哥登船去了美國，成為那個年代數以萬計移民北美的蘇格蘭人之一。瑪麗在別人家里做了四年多的女傭，然后在紐約皇后區的一次派對上認識了德國移民的后裔特朗普。1936年初，他們在曼哈頓麥迪遜街的長老會教堂結婚。十年以后，瑪麗生下第四個孩子取名唐納德，這個孩子后來成為美國第45任總統。

在蘇格蘭的旅行中，塞繆爾·約翰遜博士自然品嘗過威士忌，這是由谷物的糖化醪發酵后經過蒸餾制得的液體，英國人稱其為“生命之水”。蘇格蘭威士忌最早產于高地，雖說那時芝華士、尊尼獲加、格蘭威特、高原騎士、帝摩、富特尼等名牌的酒還沒有誕生。塞繆爾·約翰遜說過一句名言，成為泡吧族的最愛：“小酒館的椅子是人類幸福的寶座。”可是，塞繆爾·約翰遜最愛的似乎是愛爾蘭威士忌，他說過，愛爾蘭威士忌因其令人愉悅和柔和的風味而特別美妙。

關于威士忌的起源地是有爭議的。雖說威士忌的中文譯名最接近于威爾士，但卻與之無關，爭議是在蘇格蘭與愛爾蘭之間。愛爾蘭人認為，既然最古老的蘇格蘭釀酒廠在伊斯萊島靠近愛爾蘭最北端，那就說明問題了。最古老的愛爾蘭威士忌酒廠始于1608 年，之前已經生產了一段時間。他們用英國1602 年出版的《彭布羅克郡紀實》中的話來佐證：“從愛爾蘭來的移民大多曾經都是手工業者，他們生產出了大量的蒸餾酒，用馬和騾子馱著在英國販賣。”

蘇格蘭這邊，他們搬出最早的有關用大麥釀造蒸餾酒的書面記載來捍衛自己的榮譽，這些記載是在1494年的文獻中。無論蘇格蘭人還是愛爾蘭人都認為，蒸餾酒是威士忌的前身。

按照原料和釀造方法不同，威士忌可分為三大類：純麥芽威士忌、谷物威士忌和兌合威士忌。蘇格蘭人的威士忌帶有煙熏麥芽香味，愛爾蘭人的威士忌沒有煙熏特征。說到蘇格蘭威士忌，它有四個著名產地，除了最早的伊斯萊島，那里出產的威士忌氣味最濃，還有斯貝河谷，即斯貝塞，斯貝釀酒廠位于斯貝河的源頭；高地地區，面積最大，酒廠分布很廣；低地地區，在蘇格蘭南方。各地的差別在于，麥芽接收的熱量是不同的。

海邊的旅行

四天的詩歌節即將結束，明天我們都要各自踏上歸途。雖然我參加的朗誦會次數不多，私底下還有幾次小旅行，但仍結識了多位詩友。先來說說英國詩人，有來自湖區的青年女詩人、作家凱迪·黑爾，她曾與我同臺朗誦，她的第二部詩集《裝配說明》和小說處女作《我的名字與怪物》獲了獎，后者還被譯成多種語言出版。

格瑞·洛斯年近七旬，他住在西部一座小島上，是有著園藝和生態背景的蘇格蘭老詩人，曾是格拉斯哥皇家植物園和法國蒙彼利埃皇家植物園的駐園詩人，也多次獲得國內外詩歌獎項。有一天，從愛丁堡結伴來了兩位詩歌愛好者，她們是來聽朗誦的，在會后聚餐時與我相識。簡·邦尼曼是中學英語老師，畢業于圣安德魯斯大學，因此此番是回母校。泰莎·伯林畢業于愛丁堡藝術學院，是一位雕刻師和畫家。

詩歌節邀請來的最負盛名的詩人是吉莉安·奧納特，她1949 年出生于倫敦，畢業于劍橋大學紐納姆學院，是西爾維婭·普拉斯的學妹，專業是哲學和英語，目前住在達勒姆郡。吉莉安有多部詩集進入過T·S·艾略特詩歌獎的最后一輪，2017 年，她獲得女王金質詩歌獎，由伊麗莎白二世親自頒發。我看過照片，兩位優雅的女士輕松自然地交談。有一天晚上，正當詩人們在酒店的酒吧間閑聊時，我邀請吉莉安跳了一支舞。

除了英國詩人以外，我還認識了好幾位外國詩人，他們都是英國的鄰居，其中有荷蘭現任桂冠詩人艾斯特·內奧米·佩奎因和她的先生，德國詩人邁克爾·奧古斯丁和他的夫人、印度女詩人蘇佳塔·巴赫特，我們常在一起聊天，還曾戴上面具合影留念。

1980年，艾斯特出生在烏特勒支，她曾在監獄里服務，以便為在阿姆斯特丹大學學習創意寫作積攢學費。新世紀以來，她獲得多個重要詩歌獎項，2017年成為荷蘭桂冠詩人。邁克爾是位“50后”詩人，他大學讀的專業是英國文學和愛爾蘭文學，后來在電臺工作了四十多年，如今兼任不來梅詩歌節主席。他的夫人蘇佳塔出生在印度古吉拉特邦，五歲隨家人移居美國，曾獲得愛荷華大學創意寫作碩士學位。

最后一個下午，暖和的陽光照耀在蘇格蘭大地上，我忽然想在晚餐前去東南方向的海濱走走，于是搭乘一輛路過酒店門口的公共汽車出發了。這輛公共汽車的目的地是一個叫安斯特拉瑟的海濱小鎮，相當于半島的兩翼，也是與鄧迪反對稱的地方。公路兩側基本上是牧場，有許多綿羊在那里吃草。為了防止羊群闖入公路，路兩旁砌起了矮墻。如果一邊是農田，那么矮墻只在牧場那邊有。

一會兒起霧了，突顯了公路的黑和綿羊的白，朦朦朧朧的，像一幅畫。等聽到了海鷗的鳴叫聲不久，小鎮出現了，街道兩側全是兩層的民居。白色的墻壁，黑色或黃色的瓦片，煙囪在最高的屋頂上。我看到一條標語：“不要喂食海鷗！”原因并不是防止海鷗中毒，而是擔心海鷗的翅膀抓傷游人尤其是小孩的手臂。有一戶人家旁邊放置著一條廢棄的小舟，里面裝滿了泥巴，上頭栽著小蔥，原來是為主婦做菜方便采摘。

在唯一的小海灣，我下了公共汽車，那里應該是小鎮的中心。海灣里停泊著許多漁船，路燈上方站著一只只海鷗。據說十八世紀后期，這里非常繁忙，是蘇格蘭出產鯡魚的主要港口。在小鎮的教堂門前，我看到了，“One Lord，One Faith，One Church”這行字，讓我不由想起北京奧運會的口號“One World，One Dream”。看來我們這個世界是有許多相似之處。

返回圣安德魯斯以后，離告別晚宴還有半個多小時，我去參觀了威廉王子和凱特王妃住過的學生宿舍。2001年，在伊頓公學畢業休學一年以后，威廉王子來此上大學，主修藝術史和地理學，他在此讀書的那四年，名門閨秀紛紛前來投考，以至于提高了圣安德魯斯大學的入學門檻。后來，在一次T臺走秀活動中，威廉迷上了年長他半歲的同樣主修藝術史的凱特，后者也曾休學一年去智利。十年后的2011 年，他們在威斯敏斯特教堂成婚。如今，威廉依然是英國王位的第二順位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