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記（外五首）

張二棍

逼著自己，用腸胃思考

就永不會看見，麥芒和針尖

順著自己，以底線活著

就再不會混淆，令箭和雞毛

在垂暮尚未到來之時，我無師自通

學會了變形。時而高踞云上

攜故人涕淚橫流

時而隱入泥中，與自己談笑風生

——我墮落時，與豺狼們一起

出沒于月黑風高的江湖

——我清高時，與花草們一起

漫游在人跡罕至的邊疆

這無常、無法無天、無邊無際的

變形，將我這一生撕得紛亂

上一秒，還寄身在馬廄里嘶鳴

下一秒，就浮沉在江河中逃生

紅與黑

猩紅的，為新傷。烏黑的，乃沉疴

沖鋒陷陣的旗幟，鮮紅

嚴陣以待的槍口，漆黑

歡呼時，喉嚨通紅

哀悼時，黑衣肅穆

我一直嘗試，拒絕這紅與黑的世界

所以，我假寐在白紙上

做著一個乳白的夢

所以，我熱衷用藍墨水

畫出一顆蔚藍的心

僻壤之徒

絕非黃金鑄成，也不可能雕梁畫棟

我的家園，是不起眼的籬笆

圍攏著的庭院。太小

太偏僻，也太過古舊。請不要

給我的堂屋里，鋪上斑斕的虎皮

也不要在我的墻角，燃什么

香熏，插什么梅花。我在

這雞犬相聞的一方僻壤上，飲烈酒

粗茶，狂言生死

我拜豺狼為師，苦研口嘯之技

與草木結發，生出一堆露水的仙女

我發誓要活成，一個不知禮儀的野人

把人間那些笑掉大牙的蠢事，再三嘗試

——我常常水中撈月，雙手顫抖

像搭救，溺水的新娘

——我常常坐井觀天，熱淚盈眶

如久候，汲水的故人

水牢

誰用無情的雙手，在漫漫時光里

將我的皮囊，秘密改造成

這一座，森嚴的水牢。誰將我

蜿蜒的骨髓，設計成幽暗的甬道

多么慘無人道啊。現在

我的心房，如一間漆黑的

審訊室，擺放著無數刑具

而我的腦海里，羈押著太多啜泣

與哀嚎的囚徒。他們密密麻麻

在無盡的拷問和鞭撻中，招認了

各自的罪業。所有坦白的手印

都按在我的胸口上。而每一次

動刑時發出的慘叫，回蕩在

我的胸腔之間。再沒有比我

更痛苦的身體了

——你聽，這邊廂剛剛五花大綁

那邊，就又有人頭破血流

再沒有比我更痛苦的水牢了

不由自主，我活成這個樣子

每一次泄憤，都義正言辭

每一次用刑，都正大光明

路斷

被你我來回踐踏著的那條路

忍著疼痛，逃到了

郊外。它一定是為了躲開

口水、煙蒂、廢紙、廢話的荼毒

才變得又狹窄，又顛簸

它往自己蜿蜒的身體上，堆積了石塊

與落葉，拒絕著車轍和腳印

假如，還有人窮追不舍

它就會跌跌撞撞，奔向懸崖

讓自己，從世上

徹底了斷

戲

唱腔低徊，念白高亢。那俏麗的小旦

原是獨居的寡婦，而張牙舞爪的花臉

有個啞巴兒子……我年幼，尚不知

戲中之事與弦外之音，兀自穿梭在看客中

偶爾聽得臺上一聲聲殺伐，臺下就一片驚恐

戲中一句句哭訴，人群就一陣凝咽

——已是曲終人散，還有一個入戲太深的人

一邊走，一邊戀戀回望著，空蕩蕩的戲臺

仿佛那里，誕生過他的情人，死去了他的仇人

而那一個個戲子們，是他真假莫辨的替身

用婉轉的悲歡，鏗鏘的離合

為他，將索然的一生，過得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