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隱（外五首）

谷禾

“雪一落下來，就回到了北平。”

悟道者在說，往事如隱，脫胎于

落下來的細(xì)雪。而紫禁城的朱漆門環(huán)、

瑞獸、箭樓、筒子河上的雪、臥雪的鴨子，

那么多的、歡喜的、熙攘的拍照者，

是雪逸出的幻影嗎？八大胡同的暮色里，

胡適、陳獨秀、魯迅、周作人、錢玄同，

白頭的舊址，在雪中越走越遠(yuǎn)了。

殘留的城垛，幾只鴿子飛起，又落下

鐘鼓樓的灰瓦落成了白瓦，金臺收攏夕照，

挑檐的銅鐸，漾出風(fēng)吹玉振的回聲，

朱門深深，青磚甬道鋪向百年后的市井。

有更多的鴿子，落向迷茫的燈影。

有更多的塵埃，落入時光的褶皺。

早班飛機

這些轟鳴的臉孔，匆忙、疲憊、年輕，

倚著椅背，模糊、明亮、切近而遙遠(yuǎn)，

每一副都生動如斯，剛經(jīng)歷過不同黑夜。

仿佛都領(lǐng)受了愛的磨損與再教育。這些

轟鳴的面孔，像轉(zhuǎn)醒的花，照亮了機艙，

讓我閉上眼睛，看見更多臉孔，帶著

淚與笑，紛至沓來，給這個早晨帶來勇氣，

也讓我在它的轟鳴里忘了身處極境。

長夜里

透過涼薄窗簾的縫隙，夜空漏下

星光的碎片，混淆了月色燈影，樹枝

從葉子的裂隙里浮出，仿佛被萬籟

蟲鳴揪緊了，鼓蕩在風(fēng)中。記憶里的

無數(shù)個夜晚，我們一同走過，長堤上

落葉如刀，卻從未劃過同一副面孔。

在不同的季節(jié)，河水呈現(xiàn)變幻的顏色

有時還忽然掀開過赤裸的河床。

這一會兒，天近拂曉，窗外隱約傳來

汽車的嘶吼，我從劇烈咳嗽里驚起，

斜靠在黑暗中喘息。直到你囈語著

翻身睡去，才漸漸平復(fù)下來，

從斷折之處，再次開始夢中的旅行。

燭盡

案幾上，殘燭生出了絨毛

仿佛一直在等待黑夜遞來微暗之火

你多久沒在燭光里待過了？

去點亮它！看它一點點矮下去

耗盡心中所有的愛。

你見過它留在白晝里，形色與大小

盡在持燭者的心境。但沒有一粒火

能挽留逝者的肉身，如果光焰

從燈影里突圍出來，必是因了高遠(yuǎn)的蒼穹

它為懺悔者、祈禱者、牽手者

而燃亮，也照見罹難者的應(yīng)許之途

你從燭光里轉(zhuǎn)身，看見自己破碎的影子

恍如黑色哭墻在聆聽幸存者的訴說

哦，墜落的流星也看得見

你沉溺在燭影里的臉孔，它最后的光

把你緊抱懷中帶走——

午夜的孩子

嘀嗒的鐘針，像一滴水

獨自穿過北方野外的冬天

它咸澀的喉嚨里生滿了

密匝匝的芒刺……星空的裂紋

也清晰如甕，從高處沖下來

照亮大地上枯枝紛墜的喧響

從木格窗欞溢出的燈影

敲擊銹蝕的掛鐘（它幾乎是圓的）

規(guī)范著黑夜蒞臨的路徑。

碰響所有杯盞吧，你所渴望的

都已被鐘針分散。黑暗的胃囊

也嘀嗒有聲，精密的齒輪

咬合有序，看不見的手在擰緊它

多年后成為慣性，比灰椋鳥

更早被曙色收攏。覆上你身體的

白被單，恍如童年的雪，

越來越沉地壓迫你，喘息著

被午夜命名：出生即死去。

把荒野抬高

頭顱在泥沼中滾動，它不再

借助于手腳，如同火焰

把燈芯捻滅，一樣在真空狀態(tài)下起舞

趨光的群蛾，望見火烹的幻影

而我并非被別的光源引誘

從銀白骨架的頂峰

另一顆青蔥頭顱又拱出泥濘

在返身童年的秋天，棉桃集體出走

肩扛獨木舟的漢子

在棉田里找尋大海的秘密源頭

他向草地撒網(wǎng)，捕撈命運的錦鯉和鵝毛

——他活在自閉的世界里

呱呱落地后，沒人走進(jìn)過他內(nèi)心的黑房間

“是的，頭顱滾過

荒野墳丘顯形，水流到最后

不是匯入更大的水，就是消失于塵埃……”

也有時候，它像一個不祥的蛋

破碎明志，喃喃地低語：“在滾動中，把全部疼痛歸還給草木和亂石。”

我不質(zhì)疑它的來處。我選擇放棄從你記憶里消失

而拒絕與虎謀皮，混跡在人群里

頭顱滾動，把荒野抬高，與所有黑暗

建立起幽微通道——這恥辱也是我的你看呵，它幾乎已奔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