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迪
(南京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型技術給傳統生活方式帶來挑戰的同時,也對法院的傳統辦案模式產生了重大沖擊。作為革新型司法審判模型的在線法院(Online Court)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提出的。在線法院的提出和構建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一方面,相較于實體法院和在線庭審,在線法院可以大大地提升司法審判效率,減輕訴訟負擔。另一方面,在線法院也可以回應當事人對于時間、空間、法律知識以及新興技術的需求,幫助當事人更便捷地接觸司法。在線法院的構建不僅需要結合中國“智慧法院”的理論精神和實踐成果,其本土展開還需遵循科學合理的演進邏輯。
在面對新興技術的不斷沖擊時,對傳統法院的技術變革主要有兩種途徑:一是通過技術的植入帶動傳統審理模式的自動化更迭,這一類型屬于技術植入型改良,以遠程庭審、移動微法院、語音識別等為代表。二是在引入新型技術的同時革新原有的審理模式,這一類型屬于模式革新型變革。技術植入型改良可以優化和加快原有的傳統工作方式,但其效能優化的程度有限。而模式革新型變革雖然激進,但是其影響更加深遠,數字貨幣就是最好的例證。在線法院概念的提出正是為了打破司法傳統,改變法院現狀。在線法院是以在線糾紛解決機制(Online Dispute Resolution,以下簡稱“ODR”)為技術基礎所構建的公辦系統。在線法院模式革新的特征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其審理方式有別于實體審理和遠程庭審的同步審理方式,法官采用異步交互形式進行審判;二是與傳統法院不同,在線法院的司法職能得到了充分的擴展,能夠全方位地處理糾紛問題。
我國司法系統一直重視對法院的技術投入。為了推進人民法院審理體系和審判能力現代化,最高人民法院提出了構建“智慧法院”的頂層構想。目前,以數據為中心的“智慧法院3.0”模式正在不斷地布局與構建中。中國“智慧法院”體系下的在線庭審等改革集中體現了技術植入的特點,而在線調解機制和移動互聯網法院則具有一定模式革新的特性。在線庭審是以互聯網為依托,以遠程視頻技術為基礎進行構建的。司法實踐中,各地法院已經進行了相關的試點,并在實踐層面和規范層面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實務中的在線庭審模式主要包括吉林電子法院模式、浙江移動微法院模式以及其他模式。其中,移動微法院模式最終被肯定并推廣至全國試用。在線庭審是一種更為高效的交互系統,但其只突破了實體審理的現實性,因此,只屬于審理模式的技術性改良。不同的是,在在線調解機制和互聯網法院的相關改革中能看到在線法院的部分特性。杭州互聯網法院先行試點的異步審理模式雖具有模式革新的特點,但是,從總體上看,互聯網法院構建的主要目的是解決與互聯網相關的民事糾紛,具有專屬法院的特色,其運行的主要方式是將線下法院模式轉換為線上法院模式,這在本質上并未突破傳統法院的司法職能,因此,仍屬于技術植入型的改革。同樣,在線調解機制中的糾紛控制理念雖具有在線法院的特征,但是其也未能改變傳統法院的運行模式。總之,“智慧法院”下有關傳統法院的局部式變革并未帶來法院模式的革新。換言之,我國尚未構建出具有多重糾紛處理功能,采用異步交互方式的模式革新型司法審理系統。
應當承認的是,“智慧法院”的建設具有極大的理論與實踐意義,在司法實踐中已經取得了可觀的成果。但是,“智慧法院”的宏觀戰略無法為在線法院的構建提供精準而全面的理論指導和規則指導。與此同時,在線法院的理念已經在域外得到了一定的認可,并被以英國為代表的部分國家所試行采用。科技的進步與發展迫使我們必須勇于面對挑戰,嘗試創新。因此,國內學界有必要對此項制度進行深入的研究,以為我國法院模式的革新提供助力。有鑒于此,本文在厘清在線法院概念的基礎之上,嘗試解決以下兩個問題:一是對在線法院的潛在質疑進行一定的回應。技術與司法的融合會產生諸多質疑和法理問題。科技的進步與發展雖然已經能夠初步保障庭審的形式真實性和實質真實性,但是,在線庭審等技術植入型改革仍然因無法還原法庭的真實場景而為人所質疑。可以預想的是,在線法院“異步審理”“多重功能”的新設想將會受到更多的懷疑。因而,筆者試圖追尋在線法院的實踐需求,闡述此項制度的理論邏輯,以為在線法院的未來構建提供正當化依據。二是提出在線法院本土構建的基本模型以及演進路徑。在線法院的構建需要在立足實踐的同時,遵循合理的演進邏輯,以便能夠極大地包容大數據、人工智能、虛擬現實等技術的隨時嵌入。筆者將基于“智慧法院”的創新成果,提出在線法院的本土模型及路徑展望,以期助力我國法院審判能力和審判體系現代化。
制度的改革不應當陷入先驗主義的牢籠,即便改革不完美,也應當分析比較后做出選擇。正如阿瑪蒂亞·森所言,“如何推進公正”比“什么是絕對公正的制度”更加重要。比較性框架的思維視角使我們擺脫了先驗主義的思路,將問題聚焦于實踐的社會現象而不僅僅是制度本身。這種比較性的思路在司法改革中同樣適用。從傳統法院到在線法院,“公正是否被推進”應當是所有問題的出發點。在線法院的確立對司法功能、司法程序以及司法客體帶來挑戰的同時,也帶來進步。
一般認為,傳統法院的主要職能是糾紛解決,同時還兼具一定的糾紛控制功能。現行的訴前調解程序承擔了糾紛控制的功能——通過訴前引導當事人調解從而控制糾紛進入權威審判程序。而在線法院則具有三種功能——糾紛避免、糾紛控制和糾紛解決。從傳統法院到在線法院,法院功能的不斷擴展有其深刻的現實與理論依據。首先,從實踐層面來看,當前司法實踐中的問題迫使傳統法院必須做出變革。第一,“訴訟爆炸”問題。以杭州法院為例,其受理的電子商務案件從 2013 年的600 件提高到 2016 年的 1 萬多件。案多人少的矛盾日益加劇,法院功能的多元化是法院利用科技資源和整合社會資源的前提,只有如此,才能緩解法院案多人少的矛盾。現有的在線庭審模式雖然能夠方便當事人,提高訴訟效率,但是,該模式只能在糾紛解決層面提供一定的助力,并未全面地提高法院的效能。第二,法院運行成本的增加。訴訟增多意味著訴訟資源的投入將不斷升高,糾紛預防和糾紛控制的功能可以降低法院服務的成本。第三,各類新型的訴訟糾紛對傳統的審判方式提出了挑戰。當今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打破了時間的壁壘,糾紛的地域和時間跨度逐漸變大,糾紛的類型也在變多。特別是在網絡空間的民事糾紛中,這一現象最為突出,而傳統的審理模式對雙方當事人的經濟、時間等要求都非常高,模式革新將成為趨勢。
其次,從理論上來看,司法職能的擴展亦具有正當化的依據:一方面,司法職能的劃分從來都不是絕對的。美國的三權分立制度也不像其宣揚的那樣完全獨立,各個職能部門的權限劃分時常混亂不清。另一方面,我國司法機關的特殊性決定了司法職能的擴展性。司法應該以群眾的切身利益為其運行依據。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明確了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戰略目標。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制度成為新時代國家的發展方向。司法機關作為構建社會治理體系的主體,理應承擔更多的職能和義務。而糾紛解決體系建設作為社會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應當是司法機關的重要任務。司法職能的擴展有利于糾紛解決機制的建設和發展,可以進一步增強人民法院定紛止爭和服務群眾的能力。法院司法職能的拓展是促進新時代社會治理現代化的應有之義。
在線法院的構建是對原有程序的突破,其對公正的影響可以從形式上和實質上來分析。首先,從形式上來看,在線法院的構建確實使審判公正存在有限折損的情況。就在線法院對于民事訴訟規則的挑戰而言,雖然有些制度規范可以通過解釋論給予該制度一定的延展空間,使它們之間的沖突可以調和,但是,有些沖突是無法消解的。在線法院所包含的“異步審理”模式是一種跨越時空界限的審理模式,其通過“人機對話”的方式來實現案件審理。雙方當事人只能在線上通過文字、圖片等信息實現交流,訴訟材料的上傳、互換都是非同步的,各方主體間并不使用面對面的溝通方式。因此,有學者認為這種方式極大弱化了質證活動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對抗性”“儀式感”與“劇場效果”,對直接言詞的質證原則形成挑戰。應當承認,“異步審理”模式確實與傳統質證規則有著巨大出入。從法解釋學的角度看,這種模式無疑對司法的程序公正產生了折損。但是,傳統司法原則所要求的“對抗性”“儀式感”與“劇場效果”真的如此重要嗎?就我國的司法實踐來看,所謂實體法庭的程序正義功能有可能是當事人和律師們的遐想。在職權主義色彩較為濃厚的審判模式下,法官是庭審的主持者與控制者,爭議焦點的歸納、裁判結果的形成幾乎都是由法官掌控,庭審中當事人和律師的慷慨陳詞在經驗豐富的法官面前更像是一場場華麗的表演。特別是在案多人少的現實環境下,實體庭審的作用更為有限——法官忙于案件,庭審只是過場,法官的內心確信早已在閱讀證據時形成。簡言之,從法解釋學的視角來看,形式上程序公正的折損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實踐中的程序公正并未有明顯的折損——“異步審理”中的法官仍然是親自審理案件,進行線上發問、歸納爭議焦點,其內心確信的過程與實體法院并無明顯不同。正如拉德布魯赫所言,“法律是有意識服務于正義的現實”,面對司法現實時,直接審理原則和言詞原則在智能化技術介入之后的內涵應當有所擴張,對之作功能主義的解釋是一種現實可行的辦法。
其次,實質上的審判公正才是模式革新中應當考慮的根本問題,程序公正的價值目標之一就是保障實體公正。正義的思辨史中,程序正義論者就認為公平的程序是產生正義的先決條件。當然,這種想法恰恰說明實體公正的難以捉摸與判定。正如對于大陸法系的糾問制度與普通法系的對抗制度,我們很難分辨出誰更能發現真實一樣。認為新型的審判模式會導致實體公正的折損也是缺乏依據的。而如果以服息率作為評判實質公正的依據,那么,新型的審判方式反而更為優越。我國的杭州互聯網法院在設立的兩年間,其一審的服息率達到99%,高于傳統法院的服息率。數據顯示的結果反而證明技術革新有助于實體公正的實現。除此之外,審判公開問題是程序變革中應當關注的問題。一般而言,審判過程公開和裁判結果公開是司法公開的一體兩面。原則上,新型的審理模式有助于司法公開,中央的司法信息化戰略就是為了推行“陽光司法”的實現。但是,司法實踐中在線庭審的公開則困難重重,反而成為人們質疑線上司法的緣由。由于在線旁聽的法律規范、法律程序等缺失,實務中的網上直播存在隨意性和不確定性等問題,公眾想要參與網上直播案件的旁聽往往阻力重重。實際上,審判公開問題是可以通過有效立法得以解決的,不存在技術上的障礙,并非真正的問題。即便在“異步審理”模式下,審判公開也可以在技術上得到支持。只要得到重視,在線法院的審判公開就可以得到有效解決。總之,程序面向上的在線法院在法解釋學上,其審判公正受到了有限折損,但是,實質上的審判公正并未受到明顯影響。
“正義是通過克服不正義來實現”,加強對當事人的“照料”是技術革新的正當性根基。從20世紀60 年代開始,美國法院就開始了“接近正義運動”,形成了“三次浪潮”,其目的在于幫助當事人進入法院,實現更經濟、便捷、簡便的司法程序。“第一次浪潮”中國家加大了對貧困當事人的法律援助,采用減免訴訟費用等措施,降低了當事人的訴訟成本。“第二次浪潮”肇始于20 世紀70 年代,美國通過公益訴訟和集團訴訟增強弱勢群體的訴訟能力。“第三次浪潮”帶來了替代性糾紛解決機制(ADR),簡化和減輕了法院的程序和負擔,以便讓當事人更輕易地參與司法程序。在線法院的構建亦符合“接近正義”的司法目標。
詳細論之,在個體層面,在線法院對不正義的克服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在線法院可以滿足潛在當事人的訴訟需求。權利的平等分配是分配正義的內在要求,這就要求司法必須注重區分法律的平等與事實上的平等。要想實現事實上的不平等,有時就需要法律上的不平等。現如今,法律援助的覆蓋范圍仍然有限,傳統法院背景下,訴訟當事人需要花費高昂成本聘請律師來保障權益,在此情形下,當事人會放棄訴訟或輕率起訴。在線法院設立的目的之一就是保護當事人的訴權,幫助他們以最小的成本實現正義。在線法院提供的工具可以幫助當事人理解和學習相關法律知識,組織論點甚至整理證據等,這些可以幫助當事人更容易進行訴訟。統計顯示,“異步審理”模式的受訪者中有將近半數認為“異步審理”模式的效果非常好,能夠便利當事人。其二,在線法院可以滿足當事人的技術需求。現如今,書面審理和日常行政事務線下運行與數字時代顯得格格不入,有時無法達到社會群眾(特別是年輕人)的認可,這會在無形中造成司法權威的減損。在線法院的構建可以滿足訴訟客體對于技術的需求,提升司法的權威性。需要說明的是,在線法院受人質疑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其有可能使得那些不具備使用電子產品的當事人處于不利境地。然而,權威報告顯示,截至2020 年底,中國網民規模為9.89 億人,互聯網普及率達到70.4%。5G 網絡用戶數超過1.6 億,約占全球5G 總用戶數的89%。可以看到,互聯網技術已經得到了迅速發展和廣泛普及,特別是移動互聯網的普及人數已經相當多,“互聯網使用障礙”人群將會不斷減少。而在線法院并非完全排斥實體法院,實體法院下的志愿者服務機制可以幫助“互聯網使用障礙”的人群克服技術上的困難。其三,在線法院可以滿足當事人的心理需求。自利心是人的驅動行為的基本思維之一,作為一個自然人,其行為受到自身的欲望、沖動和要求所支配。自利心驅動當事人獲得與法官溝通的有效途徑。而在司法實踐中,與法院取得溝通時常會比較困難。在線法院可以節約法官的審判時間,其線上交流平臺可以給當事人提供與法官直接溝通的機會,有助于滿足當事人的內心需求。除此之外,需要說明的是,在線法院并不排斥律師的使用,相反,其也會給律師的訴訟工作帶來便利。
在線法院的改革在域外已經取得一定的成果,其中最為典型的是英國的HMOC模式、加拿大的CRT模式及美國猶他州的ODR模式。這些具體的模式對于我國在線法院的構建有著較大的借鑒意義。我國在線法院的構建應在借鑒域外模式的同時,結合現有的技術創新來進行。由此,其才能生發出旺盛的生命力。
1.英國 HMOC 模式。2015 年 2 月,以理查德·薩斯坎德教授為組長的英格蘭和威爾士民事司法委員會在線糾紛解決組發布了《小額民事訴訟的線上糾紛解決》(Online Dispute Resolution for Law Value Civil Claims)的報告。報告最終建議成立“女王陛下在線法院”(Her Majesty's Online Court,HMOC),主要處理標的額在25000英鎊以下的民事糾紛。該在線法院的程序分為依次遞進的三個層級。第一層為“線上評估”服務。在該階段,在線法院主要幫助遇到問題的當事人將訴訟類型進行分類,協助他們理解自己的權利和義務,指導他們選擇合適的救濟途徑。該階段主要是發揮在線法院的糾紛預防功能。第二層為“線上調處”服務。在這個階段,國家聘用的調處員會審閱當事人提交的書面材料等,以談判的方式調解當事人之間的矛盾。這個階段主要用于糾紛控制。第三層為“線上審判”服務。一旦案件進入這一階段,法官便會進入案件的審理過程,在線上開展工作,線上工作可以通過互聯網、電話甚至視頻來開展。需要說明的是,英國HMOC 的平臺也包含在線庭審,HMOC和在線庭審的相互融合是未來法院發展的趨勢。第三層實際上提供的是糾紛解決的功能。英國已經以此為藍本,開啟了在線法院ODR實驗項目。線上法院的高效、直接、方便替代了傳統法院的煩瑣、耗時和昂貴,其運行帶來了多重好處。
2.加拿大CRT 模式。2016 年,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啟動了名為“民事糾紛裁判庭”(Civil Resolution Tribunal,CRT)線上公辦糾紛解決系統,其運行依據為2012 年《民事糾紛裁判庭法》(Civil Resolution Tribunal Act 2012),主要處理5000 加元以下的機動車事故、小額民事訴訟以及人身損害等糾紛。CRT 的運行主要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該系統提供了一套稱為“方案探尋器”(Solution Explorer)的輔助工具,幫助當事人理解法律規則進而明白自身的法律處境。第二階段,為當事人提供了自主談判的空間,允許當事人之間進行非正式的協商并達成和解協議。第三階段,由案件管理員主持調解。調解不成后,案件進入第四個階段——審判程序,一名裁判官將會依據案件情況做出最終的正式裁決。CRT 雖不屬于法院系統的一部分,但是該系統因由政府背書,實際上履行的就是法院的審判職能。需要注意的是,“方案探尋器”已經運用了人工智能的相關技術,實現了對原有在線法院模式的智能化突破。在加拿大,有超過100 萬的哥倫比亞人生活、工作在公寓中,在CRT 出現之前,他們沒有可以利用的解決爭端的有效方式。CRT改變了這種局面。
3.美國猶他州ODR模式。美國猶他州的ODR模式從執業律師助理機制(Utha's Licensed Paralegal Pracititioner,ULPs)演化而來。2018年年底,美國猶他州正式啟動ODR 項目,主要用于處理低于11000 美元的小額民事訴訟。該模式包含兩大模塊:一是線上調解模塊,主要是提供一個溝通平臺,當事人在完成一系列系統設計的環節后(該環節延續了執業律師助理機制),可以與另一方當事人直接進行線上溝通。溝通的過程中平臺還會有調解員提供幫助。二是法官審理模塊。案件在沒有達成調解協議之后,會移送到法官手中,法官再根據書面材料情況決定是選擇實時開庭審理還是線上直接審結。美國猶他州的 ODR 模式還處于初步階段,該模式所具有的功能僅包含糾紛控制和糾紛解決。但是,此種改革已經取得了鼓舞人心的效果。
無論是英國的HMOC 模式、加拿大的CRT 模式,還是美國猶他州的ODR模式,法院的職能都被擴展了,在線法院的程序都被進行了“區塊化”的處理,各個“區塊”間呈現層層遞進式的漏斗式結構。我國現行的具有在線法院雛形的制度主要有:一是杭州互聯網法院模式。杭州互聯網法院的設立本身就是一項創舉,具有標本價值和樣本意義。但是,這樣的創新還只是框架性創新、平臺性創新和初始性創新。全景式互聯網司法的形成和異步審理的試點都改變不了互聯網與司法的相互嵌入過程中司法的本質屬性,縱然是訴訟規則的改變。二是在線調解機制。司法實踐中在線調解機制具有訴前調解的性質,以“重慶法院糾紛易解平臺”為例,2017 年,該項目在重慶市合川區人民法院正式上線運行后,合川區法院將全區綜治調解組織一體納入易解平臺,聯動打造“合舟共濟e+”多元化解平臺,堅持“數據共享、機制共建、訴調對接、糾紛易解”的理念。但是,從實際運行上看,司法實踐中的在線調解機制更像是傳統替代性糾紛解決模式的線上版本,在線調解機制仍采用外接調解機構的方式進行,由調解組織聘請的調解員主持調解,其功能并未得到全面的發揮。
我國在線法院應當整合杭州互聯網法院的“異步審理”模式和在線調解機制,在此基礎上,搭建具有三層次構造的在線平臺——“三層次”模型。第一階段為立案輔助階段,為想要進行立案的當事人提供咨詢服務,并通過一套科學的問答系統,為當事人評估起訴成功的概率,并提供其他替代性的專業建議。第二階段以“在線糾紛調解機制”為基礎進行構建。該部分可分為兩個環節:一是當事人自由溝通交流環節。比如,平臺可以要求各方當事人給出自己對于調解價位的目標范圍,其后該范圍會被平臺鎖定,一旦雙方當事人的目標范圍重合,雙方即被強制達成調解。二是由調解員參與的調解程序。該環節下,由調解員負責溝通調解,調解的方式主要以線上為主。第三階段應以杭州互聯網法院的“異步審理”模式為基礎進行構建。“異步審理”模式讓司法走進人民、貼近群眾,有利于提高網絡空間治理水平與治理現代化。需要說明的是,在線法院并非專屬管轄性質的法院,其可以和傳統法院相互依存。未來法院應當是以在線法院和傳統法院相結合的形式存在。
中國“智慧法院”的發展呈現出鮮明的“國家推進主義”色彩,“國家推進主義”極大地提升了中國“智慧法院”建設的效率,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同樣,“國家推進”亦是在線法院構建中最為重要的環節,在線法院的構建應當納入中國“智慧法院”建設的理念之內,由國家推動試行。除此之外,在線法院的構建還要有清晰的前景規劃,其構建過程應秉持科學的演進邏輯,即構建方式秉持循環演進,適用范圍堅持逐步擴展,當事人程序選擇權應逐步限制,在線法院智能更迭應遵行審慎治理。
我國的法治建設一貫秉持“從實踐產生,再實踐再發展”的基本精神,這種理念最開始具有權宜之計的味道,其后逐步演變成一套經常性、恒久性的制度。“從實踐產生,再實踐再發展”的理念要求在線法院的構建應遵循“試點先行、總結經驗、征集意見”的循環演進邏輯。堅持奉行上述理念的原因主要有三:一是新技術、新制度的推廣需要數據和經驗的總結,試點的方式有利于分析數據、總結經驗,以便在線法院這一制度的及時調整和改正。這一循環演進的邏輯體現了法與社會的實驗主義的把握,具有一定的科學性,應當予以秉持。二是頂層設計的支撐雖能推動制度的及時變革,但是制度的長久運行還需要實踐的持續性支撐。實驗性的過程實際就是多元利益、多元競爭的不斷反饋與整合,只有獲得社會支持的制度才具有生命力。這就要求立法機關與司法機關要注重信息和數據的搜集與分析。對于當事人反饋的意見及時地聽取并進行整理,針對不同案件不同類型的當事人所產生的數據進行大數據分析,以便為當事人提供更好的服務。三是“從實踐產生,再實踐再發展”的精神也體現出一種“預防性行為和因應性制度”的風險控制邏輯,有助于克服人工智能的負面風險。
需要注意的是,在線法院的制度構建牽涉到立法的相關問題。“代碼即是法律”,在設計在線法院的線上平臺時,應當要求立法者參與其中——程序的設計有時關涉到立法上的問題,只有立法機關才有權作出決定。除此之外,合法性是制度存在的基礎,在線法院的試點與構建應遵循法定法官原則。從法定法官原則的法理內涵和我國現行立法規定中可以推出,人民法院應以憲法、法律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的決定為設立依據。而我國互聯網法院的試點與設立違反了法定法官原則,在線法院構建時,立法和司法部門對此應當予以注意。
在線法院的推廣適用不是一蹴而就的,其適用范圍的演進應當從三個維度去分析:
首先,從案件的種類來看,在線法院的適用應當遵循從民事案件到行政案件,再到刑事案件的演進邏輯。在民事訴訟領域,司法智能化已經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為世界司法智能化的運用起到了表率和典范作用,進一步證明了在線法院的應用前景。因此,在線法院的適用范圍應當以民事案件為先,再推廣到行政案件中,而在刑事案件中的適用則應當秉持謹慎態度。與民事和行政案件不同,刑事案件具有特殊性,其在線法院模式應當進行適當的變革。司法機關可以嘗試優先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進行適用,特別是對于認罪認罰的非羈押型案件,率先采用在線法院模式。非羈押人群可以在專用的平臺上與檢察官進行溝通。但是,需要承認的是,糾紛預防的功能在刑事案件中可能并不存在,在線法院可以提供平臺供檢察官與犯罪嫌疑人溝通使用,溝通成功后由法院核實確認,溝通不成的進入由法院主持的審判程序。對于非羈押型的案件,因案件的爭議較大,應堅持適用實體法院或在線庭審的方式審理。
其次,從案件的難易、復雜程度來看,應當堅持從簡單案件到復雜案件逐漸適用。在線法院的適用可以先從符合速裁程序和簡易程序的案件開始,然后逐漸推廣到案情相對不復雜的案件,最后再進行大范圍的覆蓋。但是,對于案情復雜疑難的案件,糾紛解決的程序中應由法官主持實時庭審,而不應采用異步審理的方式。有關案件范圍適用范圍的規定,《北京市法院在線調解工作規則(試行)》和《安徽省法院在線調解工作規則(試行)》是以“正面清單+負面清單”的方式規定在線平臺解決民事糾紛的受案范圍,這種方式值得借鑒。
最后,從審級方面來看,在線法院的適用范圍應遵循從低審級向高審級發展的路徑——先在一審程序中適用在線法院,再推廣至二審程序。在線法院漏斗型的糾紛處理能力能夠幫助一審法院化解糾紛,進入二審程序的案件數量較少但爭議較大。因此,在線法院的適用應當秉持一定的謙抑性,待在線法院完全成熟后,其適用范圍再擴大至二審程序。
賦予當事人程序選擇權被認為是化解互聯網法院、在線庭審等與司法原則沖突的關鍵手段。但是,在實踐中則出現不同的樣態。以在線庭審為例,在線庭審的規范層面與實踐層面則出現了沖突,由此引發了問題。我國《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259 條規定,訴訟當事人同意是采用在線方式審理案件的前提條件。然而,在各地試行的在線庭審模式中,則出現了與法律規定不一致的現象,互聯網法院和吉林電子法院發動在線庭審并不以當事人同意為前提。雖然這兩種做法在價值考量上都有一定的依據——《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旨在保障訴訟當事人對于庭審方式的自由選擇權,而地方試點的突破是為了推行司法信息化的宏觀戰略,本質上也是為了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但是,由上述矛盾可以看出,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確實是技術與司法融合過程中應當考慮的重要問題。
從長遠來看,在線法院應采用對當事人程序選擇權進行逐步限制的方針,總體上應遵循“有選擇權—部分選擇權—沒有選擇權”的邏輯。在線法院的運行初期,應當賦予當事人程序選擇權。在這一階段,技術革新與傳統司法原則之間的沖突還比較大,賦予當事人選擇權可以幫助緩和他們之間的緊張關系。而當在線法院的優點被大多數人所接受后,則應當限制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只有提出正當理由的案件當事人才享有程序選擇權。比如,允許案情疑難復雜的案件當事人和不會使用網絡的老年人等選擇不適用在線法院。同時,對于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應當給予程序救濟的機會,允許當事人對于程序選擇權被限制的案件當事人提出上訴。當在線法院運行成熟后,符合在線法院適用范圍的案件應當全部適用在線訴訟程序。
在線法院的全球試點主要處于一代線上法院的狀態,而在人工智能、云計算、大數據等智能性技術的沖擊下,在線法院的智能升級變革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在線法院的模式更迭應當遵循從主要依賴互聯網技術的一代法院模式,逐步向第二代弱人工智能型在線法院模式演進。在線法院的最終設想是由人工智能接替法官的工作,即第三代強人工智能在線法院模式。強人工智能模式所帶來的最大問題是人工智能對“人”的本質屬性的突破,這個問題有待后續研究解決。當然,在線法院的智能模式更迭并不排斥各項新興技術的單點突破。但是,在其升級變革過程中,應堅持一定的先后邏輯。例如,人工智能可以嵌入三個階段,而其應優先植入第一個階段。加拿大CRT模式中的“方案探尋器”已經具有了弱人工智能的傾向,具有借鑒意義。
需要注意的是,人工智能在司法領域內的適用主要是“合成智能”(Synthetic Intellects),即通常認為的機器學習、神經網絡、大數據、認知系統、演進算法等的綜合應用。人工智能雖然能幫助實現公正,但是,其也存在潛在的風險。人工智能的發展應當受到倫理規制、價值規范和道德引導。對于智能技術初步的應用場景,應秉持“審慎適用、持續治理”的理念。除此之外,大數據的引入也存在諸多風險。原有的調解機制并未形成數據庫,且提倡調解的保密性,無法收集到有用信息,以幫助調解員處理調解案件。大數據技術的嵌入對傳統法院模式下糾紛控制層面的數據保密性進行突破,可以為調解員或者人工智能提供數據,提高調解效率和成功率。但與此同時,對于大數據收集、分析以及應用的各個環節,都應當注意對于個人信息的保護,加強數據的審慎治理工作。
整體而言,司法系統中新模式的勃興與發展總會帶來新的挑戰與質疑。面對這些問題,需要頂層設計者在不同的模式中,做出相對來說更為完美的選擇。抉擇之后,相關部門就需要在倫理、法理、規則和制度方面做好相應的準備。在線法院的模式革新是技術驅動司法的應然選擇——雖不完美,但仍是一種蛻變。在線法院的三層次架構中可以嵌入人工智能、大數據以及虛擬現實等新興技術,具有極大的發展空間。但是,可以預見的是,創新必將與質疑同在。技術是中立的,技術向善是司法和實踐研究人員必須堅守的原則。我們在使用技術進行模式創新時,要把握技術的風險與優勢,應依照循環實踐、逐步演進的思路進行。對于技術的潛在風險應當提前預防、持續跟進、循環治理。做到了這些,科技創新伴隨的爭議最終無法阻止科技與司法的深度融合,在線法院與傳統法院和諧共存的局面也將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