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沃林
(廣東金融學院 信用管理學院,廣東 廣州 510520)
21世紀以來,我國人口老齡化程度不斷加深。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2020年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數量增至2.64億人,人口老齡化水平升至18.70%;相較于城鎮而言,農村人口老齡化現象更為突出,我國農村60歲及以上人口占比為23.81%,比城鎮老年人占比高出7.99%。《中國人口和就業統計年鑒(2021)》顯示,2020年農村地區65歲及以上人口占比已達17.72%。根據聯合國確定的標準,我國農村早于城市已先行步入了老齡社會階段。
農村養老模式及其體制機制相當滯后,難以實現“老有所養”的目標。特別是21世紀初期才起步的農村養老體制改革尚未成熟,盡管在符合退休條件后農民獲得了一定的養老金,卻不足以支持他們的養老生活,這強化了農民對家庭養老的依賴。事實上,子女贍養老人主要是基于倫理及道德生成的約束力。但家庭規模不斷縮小增加了子女贍養老人的壓力;加之孝道文化衰落與年輕一代對個人權利意識的重視,子女贍養老人的意愿不斷下降。顯然,社會養老保險模式難以滿足農民的養老保障需求,無法承擔農村養老的主體責任。家庭養老模式也不具有可持續性,甚至存在著“代際剝削”現象,難以有效地為農民提供足夠的養老支持。
社會各界越來越期待除家庭養老模式、社會保險養老模式外的養老模式產生。“互助養老”以老年人養老需求為導向,將多元主體參與及成果共享有機結合,并通過隱性契約協調各個主體的利益與矛盾,實現養老資源的有效分配,進而解決農村養老難題。簡而言之,互助養老通過“交換”養老資源來滿足各自的養老需求,即遵循“A幫B、C幫A、E幫C”的互助邏輯,由低齡老年人照顧高齡老年人,身體好的老年人照顧身體弱的老年人。而且互助養老主要包含資金互助、服務互助和情感互助。資金互助滿足了經濟供養需求,服務互助滿足了日常生活互助需求(包括健康者對短期患者的應急性、補充性的生活照料),情感互助滿足了情感交流需求。從這個角度來看,互助養老不僅受益群體廣泛,減輕了政府和家庭的供養壓力,更滿足了參與主體的個人價值再實現及物質、精神層面的需求,由此備受各級政府的關注。
2011年,國務院在《社會養老服務體系建設規劃(2011—2015年)》中提出,以建制村和較大自然村為基點,依托村民自治和集體經濟,探索農村互助養老新模式。2013—2015年,民政部聯合財政部累計投入中央專項彩票公益金30億元,指導各地以建制村和較大自然村為基點,探索農村互助養老新模式,并支持建設了10萬個農村互助幸福院。2017年,國務院發布的《“十三五”國家老齡事業發展和養老體系建設規劃的通知》提出,通過鄰里互助、親友相助、志愿服務等模式和舉辦農村幸福院、養老大院等方式,大力發展農村互助養老服務。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中強調“大力培育服務性、公益性、互助性農村社會組織”,同年,李克強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再次指出“要發展互助式養老”,《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也要求“推進互助型養老服務發展”。然而,目前政策仍沒有取得預期效果。辛寶英和楊真在2021年對山東省10個地級市19個縣區17744位農村老人的調查顯示,接近一半的老人不愿意參加互助養老。楊靜慧在2020年對江蘇省637位農村老人的調查顯示,近70%的老人沒有參加互助養老。于長永在2019年對全國12個省36個縣1204位農村老人的調查也發現,871位老人缺乏參加互助養老的動機,占總樣本的72.3%。
為什么農民不愿意參加互助養老?已有研究對此進行了解釋。宗族聚居形成的“封閉穩定的村落共同體”、“熟人社會”生成的人情交往及互助共濟的傳統使得社會交換具有的長久預見性和低度選擇性,這成為互助養老的基礎。然而,隨著快速城市化和工業化的推進,農村社會的流動性顯著增強,并演變為“流動的村莊”。農民之間的聯系與互動不斷疏遠,交往呈現短期化、單次博弈等特征,這沖擊了社會交換的長久預見性和低度選擇性,農民對互助養老的穩定性預期大幅度下降,并降低了互助養老意愿。而且“養兒防老”等觀念根深蒂固,在“面子競爭”異常激烈的村落,不依靠子女養老反而依賴同輩獲得養老資源,往往損害個人“權威”,這也阻礙了互助養老意愿轉化為行動。更為重要的是,互助養老缺乏必要的制度保障,存在配套資金不足、服務供給薄弱、糾紛難以解決等問題,從而降低了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積極性。
已有研究從“熟人社會”的人情交往及其施報文化出發,解構了互助養老的生成機理,并說明農民參與互助養老的行為是眾多約束條件均衡的結果,即“參與”或“不參與”是被動選擇的結果。被忽略的是互助養老隱含著契約性及其交易特征。事實上,養老資源交換構成了主體之間的交易關系,即一方希望付出的代價可以從另一方得到的回報具體化。可是人具有強烈的自我中心天性,尤其在低齡老年人、身體好的老年人在沒有和高齡老年人、身體弱的老年人簽訂書面合同的前提下,達成互助養老的交易面臨著機會主義的長期挑戰。加之“熟人社會”演化為“流動社會”,農民之間的聯系和互動進一步疏遠,這增加了農民在交易前獲得信息的難度,也導致他們無法估計交易后可能的變化。所以,在達成交易前,農民會耗費不同程度的費用,包括計劃費用、決策費用、適應費用。這些交易費用不可能避免,從而決定了交易費用對交易是否達成產生深刻的影響。從這個角度看,以“交易費用”為突破口,探究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內在機理更可能構成有意義的學術對話。進一步地,在不同的市場網絡情景內,交易費用對行為響應的影響存在差異。根據張五常的觀點,作為交易費用的組成部分,訊息費用與覓價速度有著耦合關系。在不同的市場網絡密度和半徑內,覓價速度存在差異性,交易費用對行為的影響受到市場網絡密度和半徑的約束。那么,將交易費用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聚焦于不同的市場網絡情景內,進而討論其中的機理,有助于豐富現有的理論分析框架。
綜上所述,本文構建“交易費用—市場網絡—農民互助養老意愿”分析框架,使用“廣東千村調研”數據進行實證估計,進而揭示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發生機理及依賴情景,構建促進農村互助養老市場發展的體制機制,推演農村“老有所養”的政策邏輯。本文的邊際貢獻在于,將互助養老拓展至市場交易的應用情景,聚焦交易費用對行為響應的影響,并剖析交易費用影響行為響應的內生機理,挖掘實證研究結論的政策含義,提出多元主體解決農村養老難題的現實路徑。
已有研究將互助養老視為人情交往及其施報文化的延伸,卻忽略了養老資源交換的事實。互助養老本質上是特定服務的交易,即某種服務從一種技術邊界向另一種技術邊界轉移。對于農民而言,互助養老是主體之間的權利與義務承諾。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成為一個“保留”或“放棄”的權利選擇。根據理性經濟人的假說,當農民認為參加互助養老帶來的收益超過費用時,會產生參與互助養老的動機;反之,就不會主動參加互助養老,甚至自愿將相關權利留在“公共領域”。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收益是給定的,交易費用卻具有不確定性,這會使得農民出現因交易費用過高而不參加互助養老的現象。交易費用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現實生活中把某一類交易費用與另一類交易費用準確區分并不可能。正因如此,威廉姆森(Williamson)指出,應從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和交易頻率三大維度衡量交易費用。本文基于威廉姆森的交易費用理論,將交易費用解構為“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交易頻率”三大維度,進而解構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邏輯機理。
(1)資產專用性與農民互助養老意愿。資產專用性是指“在生產價值不減少的前提下,資產被用于其他用途的程度或者被其他使用者重新調配的程度”。資產專用性預測的是某一資產對交易的依賴程度。資產的專用性越高,轉移到其他用途的難度越大,導致交易者被鎖定在特定的形態之中。威廉姆森將資產專用性分為實物專用性、人力專用性、地理位置專用性、完全為特定協議服務專用性、商標專用性。對互助養老而言,資產專用性表現為實物專用性、人力專用性、地理位置專用性。首先,在家庭承包責任制的背景下,我國農村土地形成了“所有權歸集體、使用權歸農民”的產權制度。農民依據集體成員資格的天賦性和公平性,以家庭為單位依法享有土地承包經營權。在農地確權頒證后,農民的地權主體地位通過法律形式得以確立,從而強化了他們對地權穩定性的預期,降低了地權保護成本。農民對農業生產經營的預期收益提高,出現長期投資的動機。由于土地及其附屬于土地的資產具有高度專用性特征,農民在確權土地上進行的長期投資很難轉向其他用途,并表現出較高的轉移成本,而且超出合約期限的資產折舊難以度量,農民退出農業生產的難度進一步提高,被“鎖定”在農業生產之中。正因如此,農民難以脫離親友鄰居的幫助(如在農忙季節,通過“幫工”獲取外部勞動力支持),也不可能結算所有層面的人情虧欠。這改善了交易過程中的機會主義行為,從而生成互幫互助的社會規范,最終提高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積極性。其次,老人處于生命周期的后期階段,往往與生產資料相互分離,并進入退休階段。即使部分老人仍從事農業生產,但隨著年齡增大,必然退出勞動環節。因而隨著老人數量增加,家庭人力資源進入勞動力市場進而重新配置到其他領域的難度提高。大量的人力資源被鎖定在退休這一特定形態之中,這提高了養老信息的交流與處理速度,也拓展了農民的有限理性,改善了由認知能力有限(如養老需要靠兒女、政府)導致的決策誤差,從而提高了他們參加互助養老的積極性。最后,互助養老表現為集體行為,具有集體性。空間層面的彼此關聯是集體行動的關鍵性因素。即使關系并不親密,也因為空間層面的專業性使得農民被“固定”在特定的空間范圍內,從而建立相應的交流機制,這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信息搜尋與締約的效率,降低信息不對稱造成的機會主義行為,提高了他們參加互助養老的積極性。
本文提出假說1:資產專用性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產生正向影響。其中,實物專用性、人力專用性、地理位置專用性分別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產生正向影響。
(2)交易確定性與農民互助養老意愿。交易確定性包括環境確定性和行為確定性。通常來說,交易費用隨著交易確定性增加而減少,從而降低了交易達成的難度。需要強調的是,環境的確定性是給定的,受客觀因素的約束,難以發生改變。互助養老主要受行為確定性的影響,而行為的確定性受信息不對稱性的影響,主要指機會主體行為的可能性。互助養老涉及主體之間的養老資源交換,各個主體交換養老資源的行為不是同時發生,而且相應的權利和義務沒有明確寫進書面契約,這會產生機會主義行為這一長期挑戰,即一方享受對方提供的養老資源,卻不主動提供自己的養老資源。一旦機會主義行為盛行,交易的確定性會下降。農民難以根據確定的信息評估他人違約的風險,從而降低了對他人是否及時履約的穩定預期。考慮到他人可能以違約為代價來追求個人利益,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積極性會進一步下降。
本文提出假說2:交易確定性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產生正向影響。
(3)交易頻率與農民互助養老意愿。交易頻率主要指交易發生的次數。按照交易發生次數的不同,交易被劃分為一次性交易和重復性交易。其中,一次性交易的實質是短期、單次的博弈,交易主體擁有“參與”或“不參與”的選擇權,并根據價格要素作出決策。重復性交易的實質是非零和博弈,各方損益總和不是零值。交易主體需要承擔極高的退出成本,“不參與”的抉擇會增加對方永久性“背叛”的概率,即交易主體沒有“不參與”的選擇權。互助養老的核心是互惠性交易,而互惠性交易在農村社會是重復發生的。雙方因頻繁的互惠性交易從而保持著長期合作的關系。因此,達成一筆互助養老交易的成本會在其他互惠性交易中被稀釋,并形成以聲譽為載體的獎罰機制,從而提高了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積極性。
本文提出假說3:交易頻率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產生正向影響。
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與交易頻率對農民互助養老決策產生影響,但在不同的市場網絡情景下,呈現著異質性。市場網絡細分為兩大特征:一是市場網絡的密度,即潛在交易主體數量;二是市場網絡的半徑,即交易的空間范圍。因此,有必要基于市場網絡的差異性進行分類討論。
(1)交易費用與農民互助養老意愿:基于不同市場網絡密度的討論。市場網絡是經濟社會系統的組成部分,代表著農民在不同空間與時間的關系。在網絡結構中,農民被稱為“節點”,相互之間的關系被視為“鏈接”。市場網絡的密度越大,“資產”被鎖定在特定形態之中的農民數量越多,交易需求所形成的市場規模越大。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市場準入的難度,使得供給主體更容易產生。由于供給者和需求者大量存在,交易總量進一步接近最優的潛在交易總量,從而降低農民對特定主體的依賴程度。因先賦條件(血緣關系)造成的不對稱交易地位進一步改善,特定主體利用自身的機會、能力、地位形成對養老資源的控制,使得養老要素向自身聚集而不遵守契約的可能性下降。因此,普遍化互惠交易規范在農民之間擴散,并且提高了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意愿。同時,市場網絡密度越大,農民獲得資源的數量越多、質量越好;而聲譽是農民獲得外部資源的重要因素,聲譽越高,控制資源數量越多(或者說獲取資源質量越好),從而獲得更多的經濟回報,這促使農民更加重視聲譽資產。由于聲譽受損的成本較高,這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農民自我履約的積極性,并自發地降低機會主義行為,進而主動披露包括養老資源在內的私有信息。信息越充分,農民對他人養老資源及其價值取向、能力的判斷越準確。交易確定性得以提高,不僅降低了信息搜尋、甄別及契約簽訂、執行、監督等交易費用,更提升了農民對他人及時履約的預期,最終促進了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意愿。此外,市場網絡密度越大,農民之間的聯系越密切,發生多次、重復交易的可能性越大,從而提高交易頻率,這使得市場摩擦及交易費用在多次交易中被稀釋,而且有助于農民在眾多交易主體中甄別養老資源較強的交易主體并與之達成交易,最終提高了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積極性。
本文提出假說4:相對于較小的市場網絡密度,在較大市場網絡密度的組別內,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與交易頻率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的正向影響更為明顯。
(2)交易費用與農民互助養老意愿:基于不同市場網絡半徑的討論。對于農民而言,網絡結構是以“己”為中心由強到弱,依次形成血緣、親緣、地緣和業緣等同心圓結構。市場半徑越大,涉及的圈層越多。不同圈層存在大量“資產”被鎖定在特定形態中的農民,他們的養老資源及能力因圈層的差異性而存在著比較優勢,農民能夠依據各自的比較優勢匹配養老資源。這在提高供需匹配效率的同時,提升了資產專用性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的影響。再者,市場網絡半徑越大,獲得各個圈層的社會資本(尤其以地緣、業緣為基礎的社會資本)可能性越大。彼此信任是獲得不同圈層資本的重要渠道,這強化了信任的公共性,進而促使農民在公共生活中積極披露真實信息,建立穩定的溝通與協調機制。相互之間的猜疑進一步下降,交易主體均認為他人會根據事前約定履行責任,從而降低了機會主義行為。交易確定性得以提高,并減少了協調成本和監督成本,從而促進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此外,市場網絡半徑越大,社會交往的可及性越大,農民需要與不同圈層的交易主體發生多層次的互動,這種互動使得農民復雜的社會生活得以延續,也使得他們無法像普通經濟交易一樣通過匿名交易來采取“背叛”策略,采取“背叛”策略的農民在后續交易中會遭受對方永久性“背叛”,因此交易的退出成本較高,并促進了多次、重復性交易的發生。達成一筆交易的費用(例如信息搜尋、甄別與締約等交易費用)在多次、重復性交易中被稀釋,由此節省的交易費用促進了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意愿。
本文提出假說5:相對于較小的市場網絡半徑,在較大市場網絡半徑的組別內,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與交易頻率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的正向影響更為明顯。
受資源、經濟、社會文化等多種因素的交互作用,農村地區的老齡化呈現出區域層面的差異性。根據《中國人口和就業統計年鑒(2021)》,2020年廣東省農村地區65歲及以上人口占比為13.01%,即將步入老齡社會。因此,以廣東省作為研究對象具有代表性。本文使用暨南大學經濟社會調查中心于2019年進行的“廣東千村調查”數據。該數據采用按規模大小成比例的概率抽樣,抽取廣東119個行政村、3622戶農民家庭進行入戶調查,覆蓋粵東、粵北、粵西和珠三角等地的農村。調查顯示,72.86%的農民表示愿意參加互助養老,主要集中在珠三角地區,以廣州市(80.16%)、惠州市(82.85%)為主。相反,粵東、粵西和粵北地區的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意愿相對較低。清遠市僅有73戶家庭愿意參加互助養老,占清遠市總樣本的60.83%,揭陽市有299戶家庭愿意參加互助養老,占揭陽市總樣本的61.90%。
被解釋變量:農民參與互助養老的意愿。以“如果村里牽頭集資照顧生活不能自理老人(未來您需要照顧時,也享受相同待遇),您是否參與”作為農民互助養老意愿測度項。同時,以“如果村里牽頭集資照顧生活不能自理老人(未來您需要照顧,也享受相同待遇),您愿意每年出資多少錢”作為替代變量。
解釋變量:交易費用,即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和交易頻率。資產專用性由實物專用性、人力專用性、地理位置專用性構成。其中,實物專用性以“是否有確權的承包地”為測度項;人力專用性以“您家有多少位老人”為測度項;地理位置專用性以“半年內在本村居住時間”為測度項。交易確定性由集體互助與他人互助組成。其中,集體互助以“所在家族在族人遇到困難時,會不會提供幫助”為測度項;他人互助以“您家遇到困難時,親友鄰居會不會主動提供幫助”為測度項。交易頻率由利他交易和受惠交易構成。其中,利他交易以“2018年,紅白喜事和其他人情往來支出(如禮品、現金)”為測度項;受惠交易以“過去,是否向親友鄰居借過錢”為測度項。
控制變量:包括性別、年齡、教育程度、婚姻狀況、村莊集體經濟發展、村莊交通程度、村莊工業化程度、村莊特色農業發展程度、村莊養老院資源。
分組變量:市場網絡半徑和市場網絡密度。市場網絡半徑以“本村的占地面積是否低于樣本行政村占地面積的均值”作為測度項,如果該行政村占地面積低于均值,賦值為0,說明市場半徑較小;反之,賦值為1,說明市場半徑較大。市場網絡密度以“本村的常住人口是否低于樣本行政村常住人口的均值”作為測度項,如果該行政村常住人口低于均值,賦值為0,說明市場密度較小;反之,賦值為1,說明市場密度較大。
以上各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見表1。

表1 變量說明與統計描述
(1)基礎回歸。農民互助養老意愿屬于離散變量,因此,采用二元logit模型進行回歸。表2匯報了交易費用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的回歸結果。
資產專用性顯著地促進了農民參加互助養老。其中,在1%的統計水平上,實物專用性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產生顯著促進作用。究其原因,土地及其附屬于土地的資產所形成的專業化資產很難轉成其他用途。農民轉向其他行業面臨高額的沉沒成本,因而被“鎖定”在農業生產之中。而農業具有明顯的時令性,在“雙搶”時節,需要大量的勞動力。這決定了農民從事農業生產難以脫離他人的幫助。相互幫工使得農民無法結算所有層面的人情虧欠,并固化了互幫互助的社會規則,成為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關鍵性因素。在1%的統計水平上,人力專用性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也產生顯著促進作用。究其原因,隨著老年人數量的增加,家庭人力資源重新配置的可能性降低。人力資源被鎖定在退休階段的特定形態之中,從而產生大量的養老需求。隨著養老需求增加,養老資源交換的可能性提高,互助養老供需匹配的難度下降,這促進了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意愿。在1%的統計水平上,地理位置專用性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產生顯著促進作用。究其原因,互助養老的實質是養老資源的交換行為,即特殊服務的交易,交易的前提是交易主體之間存在基本的信任,相信對方未來具有養老互助的意思。而物理空間的彼此聯系是社會信任產生的重要載體,農民在與他人重復交流、緊密聯系中建立信任機制,從而促進了農民參加互助養老。加之,物理空間的彼此聯系有助于農民生成一致的價值取向,從而自覺地接受互助養老的信念,促進了參加互助養老的積極性。假說1得到驗證。

表2 交易費用與農民互助養老意愿的基準回歸結果
交易確定性顯著地促進了農民參加互助養老。其中,在1%的統計水平上,隨著集體互助與他人互助確定性的增加,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積極性提高。究其原因,互助養老屬于多主體參與的互惠式交易,即農民A為農民B提供養老互助服務,可能獲得受益的是農民C,而不必然是農民B提供的養老互助服務。當農民A預期不特定的第三人提供養老互助服務存在明顯的不確定性時,他參加互助養老的意愿會下降;反之,則提高了農民A參加互助養老的意愿。假說2得到驗證。
交易頻率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產生正向影響。其中,在1%的統計水平上,隨著交易頻率的增加,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積極性提高。究其原因,互助養老呈現口頭協議履約的特征,這使得互助養老受到機會主義行為的長期挑戰。一次性交易無法形成聲譽甄別與制裁機制,進而無法減少因口頭協議履約造成的機會主義行為。相反,重復性交易會增進相互之間的了解,篩選出低信譽的成員,并形成以信任為基礎的制裁機制。這會降低逆向選擇和機會主義行為問題。因此,隨著交易頻率的增加,農民之間的信任與互惠偏好進一步提高,從而提高了他們參加互助養老的積極性。假說3得到驗證。
在控制變量方面,在5%的統計水平上,村莊集體經濟發展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產生顯著的促進作用。究其原因,互助養老本質是資金互助、服務互助和文化互助。其中,資金互助是基礎,當農民經濟收入較高時,他們參加互助養老的經濟能力隨之提高。村莊集體經濟發展影響到農民經濟收入,也在經濟供養層面提高了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積極性。在5%的統計水平上,村莊養老院資源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產生顯著的抑制作用。究其原因,互助養老模式與養老院模式具有一定的替代性。而農民資源往往有限,在約束條件下,只能選擇一種養老模式來解決養老需求。為此,當養老院模式滿足了農民的養老需求時,他們參加互助養老的積極性會下降。

表3 交易費用與農民互助養老支付意愿的Ologit模型回歸

表4 交易費用與農民互助養老意愿:基于市場網絡密度較大的組別
(2)穩健性檢驗。表2的被解釋變量反映著農民是否有參加互助養老的意愿,表3通過替換被解釋變量,以農民每年愿意出資多少錢來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作為測度項,并且采用Ologit模型進行回歸。結果顯示,資產專用性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產生顯著的正向影響。交易確定性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產生顯著的正向影響。交易頻率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產生顯著的正向影響。因此,假說1、假說2和假說3具有穩健性。
表4和表5匯報了不同市場網絡密度下,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與交易頻率對農民互助養老意愿的影響。其中,表4匯報了在市場網絡密度較大的組別內,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與交易頻率對農民互助養老意愿產生的影響。結果顯示,在1%的統計水平上,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與交易頻率分別對農民互助養老意愿產生顯著的正向影響。究其原因,隨著市場網絡密度擴大,“資產”被鎖定在特定形態之中的農民越多,促進了供需的有效匹配,而且相互之間的聯系增加,使得交易確定性和頻率提高,從而激勵了長期合作,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產生更明顯的正向影響。

表5 交易費用與農民互助養老意愿:基于市場網絡密度較小的組別

表6 交易費用與農民互助養老意愿:基于市場網絡半徑較大的組別
表5匯報了在市場網絡密度較小的組別內,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與交易頻率對農民互助養老意愿產生的影響。結果顯示,除交易頻率外,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對農民互助養老意愿產生的正向影響并不明顯。因此,表4和表5驗證了假說4。
表6和表7匯報了不同市場網絡半徑下,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與交易頻率對農民互助養老意愿的影響。其中,表6匯報了在市場網絡半徑較大的組別內,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與交易頻率對農民互助養老意愿產生的影響。結果顯示,在1%的統計水平上,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與交易頻率對農民互助養老意愿產生顯著的正向影響。究其原因,隨著市場半徑擴大,不同圈層聚集大量“資產”被鎖定在特定形態的農民,他們存在著比較優勢,使得供需匹配效率更高,而且更容易形成溝通和協調機制,提高了交易確定性和頻率,促進生成互惠互利的行為規范,進而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產生更顯著的正向影響。

表7 交易費用與農民互助養老意愿:基于市場網絡半徑較小的組別
表7匯報了在市場網絡半徑較小的組別內,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與交易頻率對農民互助養老意愿產生的影響。結果顯示,除資產專用性外,交易確定性和交易頻率對農民互助養老意愿產生的正向影響并不明顯。因此,表6和表7驗證了假說5。
隨著中國老齡化程度不斷加深,如何為日益增長的老年人提供必要性照料成為重要議題。以往老年人主要由子女提供照料。但是,家庭變遷使得子女提供的養老照料不再被認為理所當然地存在,社會各界越來越期待除子女以外的養老模式生成。互助養老突破了子輩贍養父輩的單一結構,發展為包括代內(朋輩)在內的多維養老支持體系。互助養老被認為是解決養老難題的重要措施。為此,探討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決策機制有助于推演出多主體養老模式的實現機理。本文基于威廉姆森的交易費用理論,將交易費用解構為“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交易頻率”三大維度,進而探究農民參加互助養老的邏輯機理,并使用“廣東千村調查”數據進行實證檢驗。理論分析與經驗證據均表明:第一,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交易頻率分別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產生顯著的正向影響。在進行穩健性檢驗后,結果依然是有效和可信的。第二,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交易頻率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的影響在不同的市場網絡密度與半徑之中存在差異性。其中,相對于較小的市場網絡密度與半徑的組別,在較大的市場網絡密度與半徑的組別內,資產專用性、交易確定性與交易頻率對農民參加互助養老意愿的正向影響更為明顯。
本文結論為政府制定相關政策促進農村互助養老市場發展提供了重要的依據。第一,可以選擇恰當的經濟組織形式來改善交易費用,進而促進行為的響應。亞當·斯密指出:“生產活動可以被分為若干職能,分工是多位勞動者將某一位勞動者生產活動涉及的各個職能分開完成。勞動者的技巧因分工而得到鍛煉,并節省了非生產費用,增進了勞動生產率。參與分工與交換的勞動者在追求價值實現之中,不斷提高社會福利。”農民具有異質性與比較優勢,例如,農民A具有經濟互助優勢卻不具有服務互助的能力,農民B具有服務互助優勢卻不具有經濟互助的能力。那么,農民A和農民B能夠通過分工合作形式,進而滿足各自的養老需求。從這個角度看,相關部門可以以行政村為單元,結合互助養老的三大內容(即資金互助、服務互助、文化互助),構建多維度“分工”體系,并依托“村村通”、“微信群”等平臺,利用區塊鏈等技術,構建“需求發布—供需匹配—交易生成”的系統,并對接國家、各省市的“紅黑白名單”,有針對性地篩選合適的交易主體,實現供需自動匹配。第二,建立統一的互助養老市場,降低交易主體進入市場的壁壘,從而提高區域市場集中度與行業整合度。相關部門可以在經濟發達的行政村或鄉村振興示范村開展互助養老試點,并通過長效性支持政策,完善互助養老的硬件建設(例如配備護理設備、康復性活動器材),以村規民約、黨員大會為載體宣傳互助養老,以“夜校”方式為農民提供醫療保健、情感支持等專業知識,進而引導具有比較優勢(或專業能力)的農民向周邊村落提供差異化的互助養老服務,最終形成“小眾市場”;在此基礎上,利用“小眾市場”維持定價的能力,培育互助養老的產業化聯合體,并通過扶持性政策,提高新競爭主體和市場的競爭活力,減少市場遠行的總成本,進而依托并借助網絡市場幫助這些產業化聯合體整合各個區域市場,從而提高互助養老市場的集中度和活力。
受數據的限制,本文存在以下局限性:首先,在互助養老的變量度量上需要進一步完善。本文選取的被解釋變量反映的是農民參與互助養老的意愿,而非行為。意愿和行為可能存在差異。因此,后續研究需要進一步探討交易費用與互助養老行為的關系,并考慮意愿與行為的悖離程度及其關聯結構。其次,沒有將交易費用與農民互助養老決策的交互作用納入理論分析框架。究其原因,當前互助養老市場發育還不完善,農民互助養老決策雖然受交易費用的影響,但不完全遵守市場邏輯,即交易費用對互助養老決策的影響可能存在非市場因素的干預。因此,后續研究可以通過案例分析和模型仿真等方式解構交易費用與互助養老決策的非市場因素,進而理解交易費用與農民互助養老決策的交互作用及其理論邏輯和實證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