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民炎
(云南大學 西南邊疆少數民族研究中心,云南·昆明 650091)
在后現代人類學思潮影響之下,解構人類學科學性與真實性成為主流,倡導發現學科之中的人本主義和反思精神是人類學新的研究旨趣。這一時期的人類學從傳統對宏大理論追求轉向對自身學科以及民族志作品進行反思與文化批評的研究傾向。《寫文化》正是這一時期重要思想產物之一。正如《寫文化》編者克利福德所認識到的那樣“民族志作品真的陷入了一個充滿持續和變化的權力不平等的世界,并繼續卷入其中。它敘述權力”“打造民族志是一件手藝活兒?!睂W者們開始意識到民族志作品所具有的人為特性。這也決定了今后的民族志作為一種文本呈現方式,它所表達文化和歷史真相的不完全性:作為寫作者自身的研究立場與認同歸屬的傾向性,以及總有一些文本之外的聲音被書寫者有意或者無意地忽略、遮蔽。在民族志作為文本的知識生產過程中,造成“部分真理”的緣由在于:“人類學家知識經歷的傳記,它不僅包含著在異文化中從事職業性民族志研究的體驗,而且也包含著人類學家對自己的個人族群屬性、性別或地區認同的體驗。”赫茨菲爾德更加強調從實踐理論視角重新反思權力與修辭、民族主義、地方社會、民族國家、霸權與抗爭等概念,認為“社會詩學不僅將一切社會交往行為看作對修辭手段的應用,而且視其自身就是一種修辭手段。”
以上學者對民族志的書寫方式、文本呈現以及一些被視為“不證自明”的概念進行了深刻的文化反思,揭示了其中所裹挾的知識權力關系、社會詩性以及語言符號的修辭學等。這樣的文化反思是必要的,它可以將我們對以往形成范式的民族志書寫方式以及模式化的邏輯思維進行及時修正,減少對他者以及他者社會形成刻板印象、錯位解讀。本文正是秉承反思人類學的文化批判精神,通過對西南邊境地區的人類學田野考察基礎之上,對邊民、邊疆社會等已形成模式化的民族志文本、范式化的書寫以及區域知識體系進行一定的田野反思,呈現邊民的多層次內涵,以實現對邊民重新認知。
本文通過回溯邊民在中國傳統書寫體系下的意象、民國時期“邊政學時代”邊疆社會調查關于邊民的形象以及當下西南邊境地區邊民的日常生活經驗,試圖呈現邊民的多重意象。邊界地區一直被認為是一個充滿了“不能化約矛盾”的地方,也是因為多元文化雜糅而生成一個文化復合地帶。因此,我們與其將邊疆視為一個承受國家制度擴展的開放空間,不如更多地關注地方社會上的人們如何運用他們的創意和能量建立自我的身份認同。對于邊民、邊疆的理解不能局限于一個概念框架之中,而是將其置于自身的社會歷史發展脈絡以及具體的地方社會歷史場景之中,我們才能建立對邊民、邊疆等概念的人類學整體觀的塑造。
將邊民作為一種現實文本的特性來看,它存在于特定社會情境脈絡中;而社會情境脈絡,也因其相應的文本而得以顯現或強化。現實文本在特定的情景中得以表達本質。所以,對邊民概念范式的理解,我們應當從具體的社會歷史文化情境之中探索其義。邊民作為一種現實文本,追溯其文化根基是中國傳統的天下觀,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在中國傳統的書寫體系之中,確立了邊疆是遠離中心的“化外之地”,是未開化的“荒野”。同時,基于這樣傳統的天下觀,中原統治著四方、九州,區分內服與外服。以五服、九服,由近而遠,由親而疏,形成差序格局。而內外之別、生熟之間不是二元對立,而是持續以四周環繞中心的動態地理格局、世界秩序。在這樣的中國傳統觀念建構的世界秩序中,中心與邊緣相互依賴而具有非對稱性。繼而,建構以中國為中心的、等級制的中國外交關系三大文化圈,即“文字圈、內亞圈、外圈”,用以說明中國與周邊國家之間的社會文化淵源。
邊民、邊疆與“本土不同的他鄉只是陌生的、遙遠的或疏遠的,但并非對立、不可容忍和需要征服。”雖說傳統中國對邊疆、華夷之辨尚未進行涇渭分明的文明與野蠻二分,但是這種書寫體系、思維方式一直延續在中國傳統文化發展脈絡之中。無論是在哪個時期,內服、外服及國等概念總是同時并存的,華夏與夷狄之間的交互往來、遷徙流動、混雜融合,既向來沒有間斷過,又向來沒有徹底消除夷夏之分。
王明珂在其《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一書中從對諸多的正史、方志的文獻整理發現關于華夏與華夏的邊緣形成一種固定的文本敘述模式。關于西南邊疆的歷史敘述中,“箕子王朝鮮”“莊蹻入滇”“太伯奔吳”等“英雄徙邊記”的文本反映了華夏心目中不同的華夏邊緣。而這也成為中心對他者的文化符號刻記,表達了“中國”對周邊族群之“異類性”的主觀看法,繼而刻板化或規律化人們的歷史知識理性。
清末中國士人渴望加入世界,努力為中國確立一個更好的位置。而中國被西方主導的世界體系外在化,天下面臨著逐步地縮變為國家的過程。天下觀向國家概念的轉變,西方近代民族思想與民族主義對國族的話語建構,也深深地刺激了這一時期的精英們,他們積極順應時代浪潮,倡導改革,期望重鑄新的中華民族血肉。先行者孫中山先生反思傳統的“華夷之辨”,接受近代西方民族主義,提出“五族共和”思想。國民政府也提出明令禁止使用“苗、夷、猺、玀、獞”等具有歧義性的稱呼。此時,清末民初邊疆未定,不斷地遭遇西方帝國主義拓殖,邊疆危機,更是激發了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投身于西南邊疆地區的研究,邊政學也因此興起。仁人志士對西南邊疆地區的深入調查,增進了我們對西南世界的了解。吳文藻先生認為邊地異于內地,承認差異性的存在,消除各民族之間的隔閡心理,闡明各民族一律平等,主張除了重視邊政學之外,興辦邊教,邊民智識開通。因此,推行開發邊疆事業。與之持有相反立場的顧頡剛、傅斯年從當時中國特殊的社會歷史環境考慮,主張除去邊疆、邊民、民族等概念,主張“中華民族是一個”之大義,證明夷漢之為一家。因所持的學術立場差異性以及現實因素的不同考量,兩者的分歧在于對邊疆民族文化上的多樣性與民生問題的不同理解。而此時遠在西南地區的夷族精英們在與內地來的精英接觸、遭遇的過程中,其思想也受到了新的啟蒙。他們也被卷入這一歷史潮流,多次走出西南世界,身體力行,積極參與中華國族的建構之中,力圖突破“五族共和”的框架,為夷族爭取一個明確的民族身份與相應的政治地位。
到了新中國時期,學者通過民族識別與中國各少數民族社會歷史的兩次大調查,加深了對西南邊疆地區的了解。中央訪問團的調查工作涉及政權建設、經濟貿易、歷史、社會組織、文化風俗、教育衛生、少數民族與國家建設等問題。這樣的社會大調查為后來西南邊疆地區的民族政策落地提供了理論基石。但是,像費孝通先生這樣的學者也對此時的民族工作進入了反思階段,“我們一提到民族工作就是指有關少數民族事務的工作,所以很自然地民族研究也等于少數民族研究,并不包括對于漢族的研究”。費先生認為“分民族寫歷史”固然有其好處,卻往往遮蔽了區域內各民族之間守望相助的社會交往歷史過程。一定程度上,此時的“邊疆與民族互為表述”,致使邊疆與民族在社會日常的表述中呈現出自反性,將邊疆簡單地化約為民族。在關于邊民、邊疆的這樣話語表述中,未能廓清西南邊疆地區民族與民族之間接觸、互動的生動過程。
在中國傳統話語體系中,建構的邊民是“中心與邊緣”二元對立關系的衍生物,中心與邊緣相互依賴而具有權力關系的不對等性。邊民不管在文化意義上,還是物理空間上遠離中心,它處在權力網絡光譜的最末端。而現今的邊民是確定的民族國家邊界制造了他的邊緣性?,F今的邊民主要指居住在民族國家政治邊界兩側的常住人口(世居當地的人口、外來并長期定居于當地的人口、外來的非長期定居于當地的人口)。當代對邊民的理解是那些與民族國家的物理邊界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人群,其經濟、文化上依舊與中心存在著異質性。一定程度上,這依然是中心對邊民、邊疆社會他者化的具體表現。這一時期的西南邊疆研究也彰顯了邊民、邊疆社會的特殊性、差異性,認為邊民成為治理民族國家的必要手段。
中國西南邊境地區與老撾、越南、緬甸等東南亞國家接壤,生活在邊境線上的中國邊民世代與這些國家比鄰而居。對邊境地區邊民來說,他們因為生活在邊境地區而可以到戶籍歸屬地公安局辦理《邊境地區出入境通行證》與邊貿局辦理《邊民互市證》來實現日常化的跨境流動、族群互動、文化交流、商貿往來等跨國實踐活動。《邊民互市貿易管理辦法》明確規定:“邊民通過互市貿易進口的生活用品(列入邊民互市進口商品不予免稅清單的除外),每人每日價值在人民幣8000 元以下的,免征進口關稅。超過人民幣8000元的,對超出部分按照規定征收進口關稅和進口環節稅?!?/p>
國家出于對西南邊疆社會的治理與發展的綜合考量,對生活在邊境線上的邊民實施一系列“興邊富民”政策以及促進沿邊經濟發展的國家戰略方針等,繼而實現維護西南邊疆社會穩定和保衛祖國領土完整等積極意義。
而對于將邊民敘述差異化、他者化的過程中,作為能動者的邊民本身是全盤接受嗎?答案是否定的。從一群生活在中越邊境地區云南河口歸僑的日常經驗來看,他們對邊民的理解產生了地方性解釋。云南河口歸僑祖籍地為廣西、廣東兩地,清末時期遷徙至越南北部生活。后來因為20世紀中后期錯綜復雜的世界政治格局影響下選擇再次遷移回國,隨后他們在云南河口大致生活了50年,實現在地化,屬于上文所提及的來往遷移的本地人。因此,他們作為邊民也同樣有辦理《中越邊境地區出入境通行證》 《邊民互市證》等合法性紙質文本,來行使作為普通意義上邊民的權利。而云南河口歸僑多為中越跨國商人群體,同時既為歸國華僑,又為邊民,其身份具有多重性。在具體的中越跨國貿易過程中,云南河口歸僑作為跨國商人群體,扮演著中越兩邊跨國貿易中介人的角色。他們負責中越兩邊貨物流動,同時以民間合作社與報關公司相結合的方式組織邊民申報關稅,以實現《邊民互市證》的經濟價值。
我們過貨掛靠《邊民互市證》可以免去8000元(邊民每日參與邊民互市的規定額度) 貨品的征稅額度。我們每天從越南進口貨物多,進出口關稅高。普通邊民沒有互市的需求,只有我們做生意的人需要。那么,我們通過讓本地人參與邊民互市來獲得減免關稅的好處。大家都能從具體的參與過程中感受到邊民互市的實惠。(調查時間:2018 年9月2日;受訪者:云南河口歸僑何某;調查地點:華僑外寨。)
個案中歸僑何某講述了一個普通邊民如何參與邊民互市:在邊民互市中,普通邊民雖為參與主體,但其實是作為中越跨國貿易的中介人(像歸僑何某) 來實際操作整個邊民互市。作為代理人的歸僑何把其他邊民手里閑置的《邊民互市證》收集起來,組織普通邊民來參與申報,享受國家對促進沿邊經濟發展的優惠政策,以減免進出口貿易過程中產生的關稅。
在云南河口當地大致有近20家這樣的進出口報關公司,而這些報關公司主要經營者是云南河口歸僑社群。他們因為精通中越兩國語言、文化以及跨國社會關系網絡的建構而具有得天獨厚的社會資本與文化資本,占據了該行業的大部分業務。這類公司主要負責進出口貨物的報關(稅)報檢(疫) 工作,同時,他們和當地普通邊民形成合作關系。在中越兩國進出口貨物流通過程中,報關公司通過補償一定的勞務費,來組織邊民申報關稅,以此獲得一定的進出口稅收減免的政策紅利。在當地這樣的民間合作社發展較為成熟,也得到了當地政府的有力支持??梢哉f,這樣的民間合作社實現了中越兩國邊民互市的組織化、正規化的經濟運作模式。
我們和越南人經濟往來,就是采買一點日常用品、蔬菜瓜果的需求,用不著《邊民互市證》?!哆吤窕ナ凶C》 對于我們來說,不是那么重要。(調查時間:2018年8月13日;受訪者:河口人朱某;調查地點:河口北山口岸。)
作為普通邊民對于邊民互市的理解是不同于上文歸僑何某的感受。從朱某的表述中,我們明顯可以感知針對邊民互市的優惠政策,對于普通邊民沒有發揮最大功效。因此,沒有邊民互市需求的普通邊民傾向于讓渡他們手中的權利,以謀取一定的經濟報酬。同時,這樣有組織的邊民互市合作社的主要參與者是那些失去勞動力的殘疾人、老人、國營農場下崗職工等特殊人群。一定程度上,通過參與邊民互市對改善這些特殊人群的生活困境、實現美好幸福生活也起到一定的積極作用。
進一步分析個案中的云南河口歸僑在深度參與中越跨國貿易往來的過程中,他們通過《邊民互市證》實現經濟價值的同時,又包含了對邊民身份復雜的情感體驗。從當代有關邊民相關定義來看,生活在中越邊境地區的云南河口歸僑也屬于邊民的概念范疇。但是,云南河口歸僑社群對于自我的身份認同、地方認知夾雜在歸僑與邊民兩種身份系統之間。他們在個體情感體驗上認同自己是華人華僑的身份。通過華人華僑校友會與海外華人保持跨國聯結,以建構和延續華人華僑的社會網絡。同時,他們極力與邊民保持距離,宣稱自己不同于邊民,認為這是一種生存策略的選擇。而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又需要依附于邊民的身份來獲取國家對促進沿邊經濟發展的政策支持。因此,作為生活在中越邊境地區云南河口歸僑來說,他們對邊民的態度充滿了復雜性、多元性、流動性。他們對于歸僑身份的認同,而對邊民身份的自我區隔,是一種基于情感歸屬與現實需要而衍生出來的生存策略選擇。
邊界抑或邊疆并非自然物,而是國家以及多重力量互動所建構。邊界以及與之類同的邊民、邊疆社會等概念具有人文建構性,并非自然產物,這些概念的建構過程又與社會歷史發展脈絡、地方性社會歷史場景、人文地理特性、國家治理、外在表述方式存在密切關聯。因此,國家治理模式以及外在話語表述機制、邊界本身在不斷地形塑著邊民形象?!斑吔缤瑫r也是制造意義和意義傳遞的主體?!痹诓粩嗟臅鴮戇^程中,可能形成一種模式化的敘述文體,相應地向大眾傳遞一種刻板印象?;厮輳臍v史上的中國至當代民族國家時代,邊民作為他者化形象,在帝國的情景里面是中心與邊緣,在民國時期卻是漢族與邊胞,在當代中國是“內地人與邊疆人民、漢族與少數民族。關于邊民的話語表述不斷地發生流轉,卻始終難以脫離“中心與邊緣”二元對立的敘述體系。
在不斷地被知識分子與地方社會共同書寫著關于邊民的他者世界,邊民一直處在話語表述體系的邊緣化境地。他們成為失聲者,無法讓大眾感知他們真實的觀點和立場。在談論邊民時,應該結合歷史上的文本書寫傳統與具體的地方性社會歷史情境來談,以揭示出其多重意義。邊民只是國家治理邊境地區所建構的一套話語體系,最重要的是作為自我如何認識自己。生活在西南社會的人們作為主體的自我與客體的他者——地方社會、他者的世界不斷地進行遠近經驗交織、互文而確認自我的建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