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盤江流域布依族口傳經典芻議
——以羊場布依族為例

◎郎麗娜

（遵義師范學院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貴州 遵義 563000）

口傳文化是人類用于表達情感、追溯先祖、規范行為以及娛樂身心，在歷史上形成的，通過一代代人的口耳相傳，并不斷有所創造的口頭表達文化。伴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在我國的傳播開來，口傳文化也逐漸得到了人們的重視，有很多的口傳文化被列入了國家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如羊場布依族盤歌。

口傳文化在民俗文化中屬于語言民俗，“從民俗學意義而言，口頭傳統是一個民族世代傳承的史詩、歌謠、說唱文學、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等口頭文類以及與之相關的表達文化和口頭藝術，它不僅是民族文化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全人類共同的文化遺產和精神財富?！?所以口頭傳統包含的種類非常多，對于北盤江流域布依族這一沒有自己本民族文字的群體來說，他們在歷史上也創造出了豐富的口頭傳統文化，而在本研究中則認為其口傳經典則是其歌謠文化。

以下將從北盤江流域羊場布依族口傳經典的起源與產生，分類與特征，體式、表現手法與功能，以及歌手與歌唱的場合等方面展開論述。

一、北盤江流域的羊場布依族口傳經典現狀

羊場鄉是一個多民族混居的鄉，居住有漢族、布依族、白族、苗族、彝族等，少數民族人口占全鄉總人口的近一半，而布依族只占少數民族的四分之一，由此，可以看出居住在這里的布依族是處在一個多民族雜居的環境下。羊場鄉位于盤州市的東北部，處于烏蒙山脈南端東支余脈的八大山嶺之間，居住在羊場的各民族就生活于其間，因為地勢的原因，使各民族之間在過去很少有交流，也因為相互之間語言不通，所以都保持著自己獨有的文化傳統，而且甚至比北盤江流域其他地方的布依族文化保存得更好，這即是因為傳播學中所講的文化中心與文化邊緣的關系。

北盤江流域布依族口傳經典中的羊場布依族盤歌已于2008年被列入我國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新增項目，當時其是作為民間文學，以“布依族盤歌”之名由貴州省盤縣作為申報單位進行申報的，在“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網”上，對其的介紹是這樣的：

從這一描述中，可以得出北盤江流域的羊場布依族盤歌的現狀：布依族盤歌在北盤江流域布依族傳統民歌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而且也可以看出布依族盤歌的分類、演唱形式、演唱曲調、涉及領域、研究價值、傳承現狀等。該描述全面且具體，而且具有一定的學術性，最重要的是講出了羊場布依族盤歌所具有的學術地位。所以，羊場這一地域，對于北盤江流域布依族口傳經典來說，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因為是羊場這個地域產生了北盤江流域布依族口傳經典。但目前對于北盤江流域布依族口傳經典中的羊場布依族盤歌研究極少，幾近為零，只有幾篇面上的介紹性文章。因此，本研究可以算是一個補充性的研究。

二、北盤江流域羊場布依族口傳經典的起源與產生

民間詩歌起源于物質生產與人自身繁衍的人類求生存的實踐活動，也即是說民間詩歌的起源是與人類的生產、生活以及行為實踐相關的，所唱的內容就是人類的一切生產生活。那么為什么人們要用歌唱的方式進行表達呢？從發生學的角度來說，則是因為“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詩序》）。當人們想將某一件值得記憶的事情或行為告知下一代時，覺得用語言表達會顯得蒼白，于是唱歌的方式就產生了，如果覺得還不足以表達，那么手舞足蹈的方式也就會產生。當然我們這里談的是羊場布依族的口傳經典，一系列的《創造歌》足以說明了羊場布依族口傳經典的起源與產生。如《造水歌》《造火歌》《造糧食歌》《造碗歌》《造菜歌》《造酒歌》《造桌歌》《造樹歌》《造房歌》《造棉花歌》等，現摘錄《造糧食歌》中的段落進行說明。

從這首《造糧食歌》中，可以看出：從二月間開始干活唱起，砍木頭做水槽，通過水槽將水引到田里，然后年輕人帶上鐮刀到樹林里割綠葉來做肥料，接下來選日子，泡種子，種子發芽后開始到田里去撒秧，然后拔秧、栽秧，秧長高了，稻子黃了，割稻子、裝糧倉。這完全是人們一年之中的生產活動。他們所唱的歌的內容其實就是他們的生活和生活經驗。從歌詞內容來看人們也是在將這些生活經驗通過口耳相傳的形式傳給后代。

三、北盤江流域羊場布依族口傳經典的分類與特征

羊場布依族的口傳經典語言樸實、易懂且生活化，按內容、演唱的場合和作用可以分為三大類：儀式信仰類口傳經典、歷史類口傳經典、民間說唱類口傳經典。

（一）儀式信仰類口傳經典

主要是在人一生中的兩大儀式——婚禮和葬禮上唱的歌，這類歌一般是程式化的、有固定的內容和在固定的時間由專門的祭師（歌師）來唱。這類歌意象比較古老，會有一些今天人們也說不清楚的地名、事物和一些古老的布依語詞匯，因此這類歌會唱的人比較少，而且即使一些會唱的人，也有對其中的一些古老布依語詞匯的意思說不清楚的情況出現。羊場布依族的婚禮和葬禮基本上是伴隨著唱歌完成的?，F在此舉一些例子進行說明。

“龍寶”是什么，唱這首歌的歌師說，“龍寶”是在一則傳說故事中所講到的一件寶物，它可以隨意操縱天氣。是想要下雨天，還是想天氣放晴，只要對龍寶說一聲就行了，不過他們都沒見過龍寶，長什么樣子不知道，只是師父這樣教他們，他們也就這樣唱了。

杉樹、雞、靈魂、招魂、送魂走，這些都是羊場布依族葬禮儀式中必須要有的意象，通過這些來營造一個神性的空間，獲得與神靈的溝通，連接此世與彼世，實現生命的永恒傳續。

（二）歷史類口傳經典

主要是唱羊唱布依族的先祖們是如何創造了天地、創造了他們生活的一切，如開天辟地歌、造星宿歌、造水歌、造火歌、造碗歌、造菜歌、造桌歌、造酒藥歌、造羅盤歌、找龍脈歌、造樹歌、造房歌、造棉花歌等。這類歌的內容非常樸實親切，而且也很生活化，大致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表達感情；第二部分的內容則如歌名的意思，造星宿、造水、造火、造碗、造菜、造桌、造酒藥、造羅盤、找龍脈、造樹、造房、造棉花；第三部分則以邀請、挑釁的語調結束。所以這類歌的特點是先由一個人唱，等一個人先唱完，第二個人再接著唱。這樣你來我去，雙方就在這對歌中表達了情感、進行了交流。

（三）民間說唱類口傳經典

相較于前兩類歌來說，主要有愛情歌、青年歌。這類歌主要用于青年男女的談戀愛對歌，所以歌詞內容都是依據當時的所見所想進行即興發揮，比較靈活，表達的感情也更熱烈和真摯。如：

四、北盤江流域羊場布依族口傳經典的體式、表現手法與功能

（一）羊場布依族口傳經典的句式和表現手法

羊場布依族口傳經典的句式，幾乎全部是句式長短不一的自由體式，其表現手法比較豐富，比興、夸張、重疊、對比、擬人等都是常有出現的。特別是在語言表達都比較靈活的愛情歌和青年歌里，如：

從歌詞的內容，可以看出運用了多種表現手法，有比喻、重疊、對比等，歌詞內容還有點搞笑的意味。從這則歌中，可以看出，因為太想念自己的戀人了，就希望自己能夠變成蜜蜂、鐵繞子、燕子、小蜢子、蒼蠅等飛到自己戀人的身邊。這些是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常見到的飛蟲、鳥類，這些飛蟲、鳥類都會飛，而且目標小，相比于人類自己來說，速度快還不易被察覺，所以他們就希望自己能像這些飛蟲、鳥類一樣飛到戀人身邊。里面還有一些略顯滑稽的內容：變成蜢子、蒼蠅飛到戀人吃飯的碗里，并且強調那只紅頭蒼蠅或者那只藍頭蒼蠅就是她（他）。其實這就是羊場布依族的浪漫，他們以這種方式來表達生活的樂趣。

（二）羊場布依族口傳經典的功能

1.安慰世人、活躍氣氛的功能

在其《送魂走歌》中，將父母的過世比喻為“就像水離開了田，就像魚離開了水井”，讓人聽了是何其悲傷，田里沒有水就會干，魚離開了水井就得死。接下來話鋒一轉，唱到“我的父親（母親）到天上和神仙在一起，我的父親（母親）到天上和仙人在一起。神仙把他們藏起，神仙把他們帶走?！边@讓人們認識到，原來我們的父親（母親）是到天上做神仙去了，這樣活著的人也不至于太過悲傷。

在《找地盤歌》中，有這樣的表達：

這是將父母的去世，看作是去天上看管谷地，當管家；是去天上當官。這些都是對死亡的自我安慰，以為死者去了好地方，以此來安慰活著的人。

2.教化、規范功能

制定規矩、教育世人，維護社會秩序，這在下面的《分遺產歌》中有所體現。教育世人要孝順父母，兄弟姐妹之間要和睦相處，鄰里之間要相互幫忙，只有這樣社會才穩定。

3.社會實用功能

民間說唱類口傳經典中的愛情歌和青年歌，在羊場布依族中，被他們認為不僅是自由戀愛的工具，而且會唱情歌，還是求得愛人的必備條件。在羊場布依族中有很多人是因為會唱歌，唱的歌好，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也有一些人因為不會唱歌，不善言辭，則一輩子孤身一人生活。

4.認識功能

這些口傳經典可以說是伴隨著羊場布依族的歷史而產生，而且反映了他們多方面的民俗生活，具有重要的認識價值，如歷史類口傳經典中的一系列《創造歌》。對于沒有文字的布依族來說，這是非常珍貴的。而且有些原始性的內容，則可以說是他們的古根文化，是他們的一本口傳歷史教科書。

5.娛樂性功能

唱歌是表達感情的，能給人帶來一種調節性的休息，驅趕疲勞與煩悶，尤其是在野外唱的愛情歌和青年歌，伴隨著大自然的陽光、微風、鳥叫、蟲鳴，帶給人的是一種美的享受。即使是在葬禮上、婚禮上唱的一系列儀式類口傳經典，本是用來娛神的，但同時也蘊含有娛人的功能。如下面接親時的攔路歌中所體現的設重重關卡以阻礙接親隊伍順利前行，接親隊伍在通過重重關卡的路上其實體現出的是勝利的喜悅，給婚禮增添了熱鬧的氛圍。

五、北盤江流域羊場布依族口傳經典的歌手與歌唱的場合

羊場布依族的男女老少基本上全部都會唱歌，這也許是時代所限制的，在過去娛樂項目缺少的情況下，唱歌則是人們最好的娛樂、交流活動。但有一些歌是有專門的歌師唱的，如在葬禮和婚禮上唱的歌，還有一類是歷史類口傳經典，是那些對自己祖輩上的生產生活了解的人才會唱，這樣的歌師一般都熱愛家鄉文化，記憶力好，口才好，嗓音好、語詞豐富，不論家承、師傳、自學都深受環境熏陶，好學強記，刻苦勤奮，見多識廣，富有創造性。

歌唱的場合，根據所唱歌的內容可以分為儀式場合上唱的歌和非儀式場合唱的歌。喪祭儀式歌和婚禮儀式歌即為在儀式場合上唱的歌，歷史類口傳經典和民間說唱類口傳經典則為在非儀式場合唱的歌。

儀式的場合體現的是專一性、神圣性、固定性，如喪祭儀式歌的內容如果在其他的場合唱都是不合適的，只有在葬禮上才合規矩、合禮儀。對于羊場布依族來說，喪祭儀式歌是整個葬禮的重要組成部分，可以說沒有喪祭儀式歌，這場葬禮就是不完整的。同樣的在婚禮儀式場合，也有其神圣性。姑娘的出嫁、男方家新進人，在這樣的場合是有祖先參與的，都必須告知自己家里的先祖一聲，所以在婚禮中所唱的歌也必須遵循一定的規矩，但是婚禮儀式歌也有世俗性的一面，所以婚禮儀式歌相較于喪祭儀式歌來說，則更加的有趣味性和充滿智慧。

歷史類口傳經典，即是一系列的《創造歌》，這類歌歌唱的場合是羊場布依族人日常生活中的群體性互訪，即他們所稱的“走親訪友”活動，當然這種活動有時是帶有儀式性的，比如在“三月三”“六月六”等布依族節日時，各村寨間的相互走動，常以對歌來增進彼此間的關系。

愛情歌和青年歌是年輕人唱的歌，這類歌經常是在大樹下、山坡上、草坪中，所以也被稱為“戶外歌”，也即必須在屋子外唱，因為房子內被布依族認為是有神靈存在的，這類歌有一點的開玩笑、和戲謔性質，不適合在有神靈護佑的屋子里唱。這類歌是幾乎所有的羊場布依族人都會唱的歌，只要熱愛生活，反應靈敏、嗓音好，就能唱得一手好歌。

六、結語

羊場布依族口傳經典是羊場布依族口傳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其內容覆蓋了羊場布依族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正如吳秋林先生所講的“羊場布依族盤歌的歌唱幾乎覆蓋了全部的羊場布依族文化：儀式性的文化是用歌唱來完成，一般禮儀性的文化是用歌唱來實現的，日常社會生活的交流是用歌唱來達到的，群體性的聚會和交流是歌唱，個人的情感交流和傾訴也是歌唱，生產知識和生活知識是用歌唱來傳達的，思想和意識，以及信仰觀念是用歌唱來傳達的，傳統的倫理道德教育是用歌唱來實現的，個人的品格修養和性格養成是在歌唱中獲得的……這種歌唱文化在羊場布依族中幾乎無所不在。” 同時羊場布依族盤歌也是北盤江流域布依族口傳文化的典型代表。北盤江流域的羊場布依族將自己的生產、生活、情感、情緒，運用歌唱的形式，充分發揮其豐富的表現功能和概括能力，進行了表達，在其口傳經典中，體現了樸實的布依族形象，表現出了高尚的審美趣味和深刻的理性認識，同時也展示了他們瑰麗的想象力。

①楊杰宏：《傳承中的再造:羌族口頭傳統的文化生境及特征》，《民族學刊》2019年第3期，第36—43頁。

②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網https://www.ihchina.cn/project_details/12295.

③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70頁。

④吳秋林：《歌唱的生存——羊場布依族盤歌綜論》，《民族文學研究》2012年第2期，第130—1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