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海
(肇慶學院 政法學院 廣東 肇慶 526061)
提及孔子的入仕觀,人們往往把它與理想主義聯系在一起。如果認真考察孔子的入仕觀,就會發現孔子的思想中其實也有務實的一面。孔子的入仕觀中并非只有理想主義。
關于入仕問題,孔子有一段經典的論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論語·泰伯》)他主張士人遠離危邦亂邦,不要參與這類無道之邦的政治,免得給自己帶來不測之禍。在孔子看來,士人在邦國有道的情況下要積極入仕,踐行得君行道的儒家理念,造福民眾。士人在邦國無道的情況下應該遠離政壇,做到潔身自好。孔子還說過:“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論語·先進》)孔子認為大臣應該按照原則服事君主,敢于向犯錯的君主提出批評建議。如果君主拒絕聽取建議,大臣就應該辭職,遠離這樣的無道君主。從上面這些材料和分析出發,我們往往認為孔子在入仕問題上的立場是:士人應該在邦國有道的情況下積極參政;在邦國無道的情況下選擇隱居。我們可以把他的觀點總結為:邦國有道則仕,無道則隱。可是《論語》中有兩則文獻,人們讀了之后難免會感到困惑。從表面上看這兩則文獻,會得出如下結論:孔子否定了他自己提出的入仕理念:邦國有道則仕,無道則隱。
第一則文獻是:“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論語·公冶長》)寧武子是春秋時衛國的大臣。他在邦國有道的情況下積極入仕,施展自己的才華。這符合邦國有道則仕的理念。孔子以“知”許之,尚在意料之內。可是寧武子在邦國無道的情況下仍然積極參與衛國的政治。寧武子的這種做法無疑背離了孔子的邦國無道則隱的理念。可是孔子非但不批評他,反而予以稱贊。孔子認為常人能夠做到“邦有道則知”,卻做不到“邦無道則愚”。寧武子的“愚”是大智若愚,體現了他“不畏險阻、不計個人利害”的可貴精神。乍一看,孔子竟然主張士人在邦國無道的情況下仍然要積極入仕。好像孔子又否定了自己的入仕理念:邦國有道則仕,無道則隱。
第二則文獻是:“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論語·微子》)在無道的紂王統治下,微子在勸諫不成的情況選擇出走,箕子因為勸諫被囚禁為奴,比干因犯言直諫被殺。孔子把這三個人稱為仁人。孔子曾經明確表態:不主張在無道之邦入仕。按說,只有微子的行為符合孔子的理念,箕子的行為就偏離了孔子的理念,至于比干的行為就是嚴重違背了孔子的理念。但是孔子對這三個人的評價卻是一樣的,以“仁”許之。孔子很少給人這樣高的評價。比干成為后世忠臣的楷模,影響非常大。孔子稱贊比干,很容易讓人想到孔子提倡:在邦國無道的情況下,士人也要不顧身家性命積極入仕。這和孔子強調的不要在無道之邦入仕的理念相“矛盾”。
綜上所述,這兩則文獻會讓人得出如下結論:孔子的入仕觀存在“自相矛盾”的地方。其實孔子稱贊寧武子、比干的言論和孔子提倡的“邦國有道則仕,無道則隱”的入仕觀并不矛盾。無論是寧武子還是比干,他們都和自己的君主同宗,與一般的士人不同。寧武子出自衛國公族,和衛國國君同屬姬姓家族。比干出自殷商王族,和紂王都屬于子姓家族。他們和各自的君主血脈相連,關系非同尋常。他們和各自的君主之間不但有君臣之義還有同宗之情。古代的大儒對此問題做了詳細的解釋。有人問朱熹:“當衛之無道,武子卻不明進退之義,而乃周旋其間,不避艱險,是如何?”朱熹的回答是:“武子九世公族,與國同休戚,要與尋常無干涉人不同。”(《朱子語類》卷第二十九)朱熹明確表示寧武子在邦國無道的情況下仍然從政,原因在于他是“九世公族”,和衛君休戚與共。如果沒有這種特殊的身份,寧武子完全可以在邦國無道的情況下早早離開。朱熹還說:“圣人不是要人人學寧武子。”(《朱子語類》卷第二十九)常人沒有寧武子那種特殊的身份,所以不需要效仿他。關于商末三仁,東漢大儒鄭玄說:“箕子、比干不忍去,皆是同姓之臣,有親屬之恩,君雖無道,不忍去之也。然君臣義合,道終不行,雖同姓有去之理。故微子去之,與箕子、比干同稱三仁。”鄭玄特別強調三仁與紂王的關系是同姓,箕子、比干有理由為了顧及親屬之情而選擇留下。當然,微子出于無奈,選擇離開也不為過。關于比干之死,朱熹說:“比干卻是父族,微子既去之后,比干不容于不諫。諫而死,乃正也。”(《朱子語類》卷第二十九)在這里,朱熹指出由于比干和紂王同宗,他為勸諫而死就是正當的。孔子稱贊寧武子、比干,并不是要求所有的士人都向他們學習。因為絕大多數士人和君主之間沒有血緣關系,士人只需要按照“邦國有道則仕,無道則隱”的理念行事就可以了。孔子的學生絕大多數都是來自社會底層,和君主沒有血緣關系,“邦國有道則仕,無道則隱”的理念特別適合他們。對于那些和君主同宗的貴族,孔子認為他們在邦國無道的情況下,可以走,也可以留。
到了戰國,孟子沿襲了孔子的入仕思想。“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色定,然后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孟子·萬章下》)從這段對話可知,孟子對貴戚之卿和異姓之卿是有不同的要求。貴戚之卿也就是和國君同宗的大臣,他們在國君犯了大錯、一再拒絕勸諫的情況下,仍然要留下來從政,甚至可以另立君主。因為他們“與君有親親之恩,無可去之義。以宗廟為重,不忍坐視其亡,故不得已而至于此也。”異姓之卿是和國君沒有血緣關系的大臣,他們在國君一再拒絕勸諫的情況下,就可以辭職走人。
根據《史記》的記載,孔子在年輕時按照“亂邦不居”的原則離開魯國前往齊國,在周游列國時遵循“危邦不入”的原則終止了趕赴晉國的行程。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在做出這些舉動時,他沒有官職在身,是自由身。因此,“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應是針對未入仕的士人而言。寧武子、比干都是身居高位的在職人員,他們在國家危難的關頭,不能輕易選擇離開,否則就有瀆職之嫌。
寧武子、比干均不是為了個人的富貴而選擇留在無道之邦。他們是為了家族和國家才選擇留下。這一點也很重要。在孔子看來,這些人都有高尚的道德節操。孔子認為為了個人富貴而留在無道之邦是可恥的。
綜上所述,孔子認為對于普通的未入仕的士人而言,他們完全可以奉行“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的入仕理念,不用服事那些無道之君。他們和君主之間沒有血緣親情,也無官職。對于和君主同宗的貴族而言,他們身居高位,在面臨邦國無道的局面時可以選擇留下來為國盡忠,也可以在盡到勸諫義務后離開無道之君。孔子的入仕觀貫徹了因人而異的原則,這體現了他的務實精神。
孔子一再強調普通士人要在“邦有道”的前提下從政。可是孔子曾經在“無道”的魯國擔任過中都宰、司空、大司寇,任職時間長達數年。魯國當時的局面是三桓執政,政在大夫,魯定公幾乎成為擺設。魯國是典型的“無道之邦”。在這種局面下孔子還是踏入了仕途,一度選擇與最有權勢的季桓子合作。難道孔子違背了自己的入仕理念?
要想解決上述問題就必須搞清楚孔子所說的“邦有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對于《論語·泰伯》中的“邦有道”,楊伯峻把它翻譯為“政治清明”。李澤厚認為此處的“邦有道”是“國家好”的意思。傅佩榮把它翻譯為“國家上軌道時”。這些翻譯都有道理,但是不夠具體,比較籠統含糊。根據孔子說的“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可以得出結論:危機四伏的國家和發生內亂的國家肯屬于無道的范疇,換言之,“邦有道”指的是國家沒有戰亂和十分嚴重的政治危機,政治秩序大致上是穩定的。“邦有道”并不意味著這個國家的政治已經到了完美無瑕的地步,而是這個國家的政治并不完美,存在問題,有待改進。孔子也沒有對統治者的素質提出苛刻的要求。他并不奢望統治者都是堯舜湯武那樣的圣君。關于事君之道,孔子曾說:“勿欺也,而犯之。”(《論語·憲問》)入仕的士人應本著忠誠的原則勸諫君主,因為現實中的君主往往并非圣賢。現實中的統治者存在各種不足之處。但是,只要他們愿意任用儒者,孔子都愿意嘗試著與之合作。孔子認為這樣的統治者具有可塑性。總之,孔子認為士人可以在政治上并不完美的國家尋求入仕的機會。他對士人從政的前提并無過高的要求。
在孔子踏入魯國政壇時,魯國的政治并非沒有問題,但是當時魯國的政治局面大致上是穩定的,季桓子作為魯國的執政愿意任用孔子。因此魯國符合了孔子“邦有道”的入仕前提。孔子選擇利用這個機會改進魯國的政治,勸諫魯國的執政者,以使魯國的政治符合儒家之道。因此孔子并非言行不一、自相矛盾之人。如果因為一個國家存在一些問題,就把它說成是不宜入仕的“無道之邦”,那么孔子和儒家的傳人就永無入仕的機會。因為現實的政治永遠都不會是完美的。孔子作為儒家的創始人,既有高遠的政治理想,也不乏直面現實的政治勇氣。孔子基本上遵照了務實的原則,避免了好高騖遠的毛病。
即便一個國家政治秩序基本穩定,符合入仕的標準,儒家士人也不一定就能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士人可能遇到下列三種情況:一,統治者安于現狀,明確表明不用士人;二,統治者重用士人,但是半途而廢;三,統治者為了裝點門面優待士人,實際上并不信任也不重用他們。這三種情況孔子都遇見過。在齊國,孔子遇到過第一種情況。“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魯。”(《史記·孔子世家》)齊景公以自己年老為借口,不用孔子。在魯國,孔子遇到了第二種情況。孔子一度被季桓子重用,擔任要職。由于孔子推行“強公室,弱大夫”的政策,最終導致孔子和三桓之間的矛盾激化,孔子被迫離開魯國。在衛國,孔子遇到過第三種情況。“衛靈公問孔子:‘居魯得祿幾何?’對曰:‘奉粟六萬。’衛人亦致粟六萬。居頃之,或譖孔子于衛靈公。靈公使公孫余假一出一入。孔子恐獲罪焉,居十月,去衛。”(《史記·孔子世家》)衛靈公給孔子以優厚的待遇,可以贏得善待賢人的美名,但是他并不真正信任孔子。衛靈公很快就聽信讒言,監控孔子。孔子在這種情況下選擇離開,另覓他君。孔子認為在邦國有道的前提下,士人要嘗試著與統治者展開合作,按照儒家的理念治理國家。在從政的過程中,如果士人與統治者出現了嚴重分歧,士人可以隨時終止合作。士人從政的成敗最終要付諸天命。孔子說過:“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論語·憲問》)“盡人事,聽天命”是孔子的人生理念。
孔子認為士人入仕的目的不是為了個人的榮華富貴,而是為了得君行道,實現天下大治。他一再強調士人要選擇有道之邦作為入仕的平臺。按照這種入仕理念,士人可能找不到入仕的機會,自然也就沒有俸祿。可是人生在世總要解決吃飯穿衣等生計問題。況且孔子一再強調孝道,士人如果沒有收入,又如何孝敬父母。這樣一來,儒家的入仕理想和現實之間就產生了矛盾。孔子的學生多數出身貧寒。作為他們的老師,孔子肯定要考慮到學生的生計問題。
孔子說:“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論語·子罕》)守經達權是孔子的基本主張。孔子從來不要求學生機械地堅持原則。他認為在必須要的時候要學會靈活變通。孟子說:“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為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擊柝。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孟子·萬章下》)孟子首先說士人入仕不是為了解決個人的貧困問題,而是為了得君行道。這是原則性問題。孟子繼承了孔子的入仕理念。在個人和家庭生計面臨困難的時候,孟子認為士人可以在不違背大原則的前提下學會變通,靈活處事。孟子以孔子為例,告訴士人在面臨生計問題時該如何做。孔子曾經做過委吏和乘田,這些都是純技術性的低級職務,責任輕。這些職務的收入雖然少,但能解決生計問題。孟子的意思是擔任這些職務時可以不考慮邦國的政治。得君行道其實是和高官厚祿聯系在一起。孔子說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論語·泰伯》)士人擔任純技術性的低級職務就不用擔負得君行道的重任,只要盡到了應盡的崗位職責就可以問心無愧了。
綜上所述,孔子并非不知變通的固執之人。面對現實問題尤其是生計問題,他沒有違背務實的原則。在入仕問題上,他把原則性和靈活性結合起來,貫徹了守經達權的原則。
通過以上三個方面的分析可以得出如下結論:孔子的入仕觀的確存在務實的一面。孔子對不同出身的士人提出了不同的入仕要求,這符合當時的社會實際。孔子主張士人在考慮入仕問題時不要設置過于理想化的政治前提。孔子告訴士人現實政治總是不完美的。孔子認為士人在遭遇生計問題時要守經達權,在不違背大原則的前提下學會靈活變通。孔子入仕觀的務實精神對后世儒家有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