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業質量檢查改善了審計質量嗎
——基于財政部檢查的證據

福州外語外貿學院財金學院 林曉薇 潘庚飛 林語涵

引 言

2020年1月13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屆中央紀委四次全會上的講話肯定了財會監督的重要作用。注冊會計師審計是財會監督的關鍵組成部分，當前，我國上市公司的財務報表必須依法經會計師事務所審計，會計師事務所提供高質量的審計，能夠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健康發展，提升投資者的信心。

2021年8月23日，國務院辦公廳發布《國務院辦公廳關于進一步規范財務審計秩序促進注冊會計師行業健康發展的意見》（國辦發〔2021〕30號），明確要求對會計師事務所和上市公司從嚴監管，依法追究財務造假的審計責任、會計責任。作為會計師事務所的監管部門，財政部從2019年開始在其官網上公布當年度接受執業質量檢查的會計師事務所名單，隨后更是提出由財政部監督評價局和中國注冊會計師協會（以下簡稱中注協）聯合檢查這一創新的監管體制，實現行政監管和行業自律的有機融合。那么，財政部的執業質量檢查改善了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嗎？本文以此為切入點展開研究。

本文后續內容安排如下：第一部分是文獻綜述，歸納了國內外已有的研究成果，并針對現有文獻存在的不足說明本文的研究意義；第二部分是研究背景與假設，介紹了財政部近年來實施的重要監管舉措，并在分析實施質量檢查的中注協和監督評價局職能以及聯合執業質量檢查預期達到的效果基礎上提出研究假設；第三部分是研究設計，介紹了如何選擇樣本、樣本數據的處理以及在回歸模型中設定了哪些變量；第四部分是實證結果與分析，并對結論進行了穩健性檢驗；第五部分是進一步研究，從會計師事務所和被審計單位兩個維度展開；第六部分是研究結論與建議。

一、文獻綜述

如前文所述，審計質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關于審計質量的影響因素，近年來已成為學者關注的重點。有學者從會計師事務所層面研究其對審計質量的影響，比如劉峰、周福源的研究表明，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未必優于非四大會計師事務所。有學者從注冊會計師層面研究其對審計質量的影響，比如吳偉榮等的研究表明，簽字注冊會計師過度自信會抑制審計質量；申慧慧的研究表明，注冊會計師職級越高，審計質量越好。還有學者研究被審計單位所在地的地理和氣候特征對審計質量的影響，比如梁上坤等研究了被審計單位所在城市高鐵開通對審計質量的影響；宋衍蘅、宋云玲研究發現，被審計單位所在地的空氣質量也會影響審計質量。

在審計質量的諸多影響因素中，比較符合直覺的認知是，政府部門或者行業協會的監管能夠對會計師事務所起到監督指導的作用，進而提高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關于政府部門或者行業協會的監管對審計質量影響的研究，國內已有文獻主要考慮證監會、中注協或者證券交易所的監管效果。

針對證監會監管效果的研究，如王兵等選取2001到2009年被證監會行政處罰的注冊會計師和會計師事務所為樣本進行研究，發現行政處罰后審計質量并未顯著提升；劉笑霞、李明輝根據證監會2008到2010年被行政處罰的會計師事務所樣本進行研究，卻得出了相反的結論，認為證監會的行政處罰是有效的；葛銳、張健的研究則發現證監會的立案調查對注冊會計師的審計質量有促進作用，但是處罰公告日前后這種促進作用體現并不明顯。

針對中注協監管效果的研究，黃益雄、李長愛基于2012到2015年中注協約談數據，研究發現總體而言約談對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并沒有影響，但是對小規模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有一定的促進作用；劉文軍以2010到2014年中注協檢查的數據為基礎，研究發現中注協的檢查改進了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丁紅燕和李冰玉進一步將約談和檢查納入中注協行業監管行為，考查2011到2019年的樣本，研究結論為中注協的行業監管提高了審計質量。

證券交易所的監管與證監會和中注協的監管對審計質量的影響方式略有不同，證監會和中注協直接監管會計師事務所，而證券交易所往往通過監管被審計單位來影響審計質量。針對證券交易所監管效果的研究，如陳運森等研究發現，會計師事務所在對收到證券交易所財務報告問詢函后的客戶進行審計時，審計質量有明顯改善；陶雄華、曹松威及吳浩哲等的研究也得出了類似結論。

在國外，對于監管部門的監管是否改善了審計質量，不同學者不同時期的研究結論也有差異。如Lennox和Pittman的研究表明，PCAOB（美國公眾公司會計監督委員會）的檢查并沒有效果，而Defond和Lennox的研究結論則恰好相反。

本文可能的研究意義在于：（1）如前文所述，國內已有研究多是聚焦在中注協、證監會或者證券交易所的監管對審計質量的影響，較少有文獻研究財政部的監管效果。中注協雖然是財政部下屬的行業協會，但是財政部下屬的負責執業質量檢查的機構不僅包括中注協，還包括監督評價局，因此本文擬探討財政部的執業質量檢查究竟如何影響審計質量。（2）在進一步研究中考查不同會計師事務所和被審計單位對審計質量的調節效應，以幫助監管部門了解不同會計師事務所和被審計單位之間檢查效果的差異，為確定監管重點及后續部署監管工作提供了一定的參考。

二、研究背景與假設

（一）研究背景

財政部對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高度重視。近年來，財政部實施的與會計師事務所監管有關的重要舉措有：

2020年4月22日，財政部發布了《加強注冊會計師行業聯合監管若干措施》（財辦監〔2020〕10號），明確要求對執業質量檢查中發現問題的，分別由監督評價局和中注協作出行政處罰和行業自律懲戒，同時要將處罰和懲戒結果對外界公布。

2020年9月3日，財政部組織召開會計師事務所執業質量聯合檢查進點會，明確提出監督評價局與中注協聯合執業質量檢查的方式是創新注冊會計師行業監管機制的重要舉措。

2021年7月13日，財政部發布了《會計師事務所監督檢查辦法（征求意見稿）》（財辦會〔2021〕17號），明確規定財政部負責組織、指導、統籌全國會計師事務所監督檢查工作，并對具有證券從業資格的會計師事務所，擬每三年至少檢查一次。

同時，財政部從2019年起開始在其官網上公布當年度接受中注協和監督評價局檢查的會計師事務所名單。因此，本文設定的研究期間為2019—2020年。2019—2020年接受財政部執業質量檢查的會計師事務所名單如表1所示。

表1 2019—2020年接受財政部執業質量檢查的會計師事務所

（二）研究假設

可以合理預計，財政部的執業質量檢查將有效改善審計質量。因為財政部的執業質量檢查由其下屬的中注協和監督評價局負責實施。下面在分析中注協的職能、監督評價局的職能以及聯合執業質量檢查預期達到的效果基礎上提出本文的研究假設。

1.中注協的職能

中注協屬于注冊會計師行業自律協會，從2004年開始就承擔了對會計師事務所進行執業質量檢查的職能，其選派的檢查人員具有較高的專業勝任能力和豐富的執業經驗，可以在執業質量檢查過程中給予會計師事務所及其從業人員充分和有效的業務指導。對檢查中存在問題的會計師事務所，中注協還給予了行業懲戒。

2.監督評價局的職能

監督評價局是財政部的內設機構，其主要職能是監督檢查會計信息質量，不僅可以監督行政事業單位的預算執行情況，而且可以對注冊會計師行業、資產評估師行業的執業質量進行監督檢查，其實施執業質量檢查對會計師事務所的震懾作用可能更強于中注協。

3.聯合執業質量檢查預期達到的效果

2020年財政部發布的《加強注冊會計師行業聯合監管若干措施》，明確要求中注協和監督評價局應加強注冊會計師行業聯合監管工作。這種聯合執業質量檢查的監管模式，預期可以達到行業自律和行政監管相互補充、相互促進的效果。在這樣的監管模式下，財政部對執業質量檢查過程中發現的問題進行揭示，有助于會計師事務所在今后的審計工作中更充分適當地執行審計程序，做好質量控制，將審計風險降至可接受的低水平，進而提升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

基于以上分析，提出本文的研究假設：

H：接受財政部的執業質量檢查后，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將得到改善。

三、研究設計

（一）樣本選擇

選取2019—2020年A股上市公司作為被審計單位的樣本，并對樣本做如下處理：（1）行業分類參照中國證監會對上市公司行業的分類方法；（2）剔除金融行業的上市公司，因為該行業較為特殊，會計科目和財務報表的格式與其他行業的上市公司大為不同；（3）剔除ST類型的上市公司，因為該類型公司的經營數據較為異常；（4）剔除數據不全的上市公司；（5）為了消除極端值的影響，對所有大于99%樣本和小于1%樣本的連續性變量進行了縮尾處理。經過上述數據處理之后，最終得到17個行業兩個年度的6 860個樣本。上市公司的數據來自于WIND數據庫，數據處理的軟件為Stata15.0。

（二）模型設定

審計質量不能直接觀測，那么如何衡量審計質量呢？由于注冊會計師審計的目標在于提高被審計單位會計信息的質量，增強其可信賴程度，因此筆者認為，從被審計單位會計信息的質量出發衡量審計質量更具有合理性。目前學術界主流的做法是通過瓊斯模型度量被審計單位的盈余管理程度，進而衡量被審計單位的會計信息質量和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本文采用修正的截面瓊斯模型，并考慮控制當期總資產凈利率。

模型（1）中，AP為被審計單位i第t期的應計利潤，等于被審計單位i第t期的凈利潤與經營活動產生的現金流量凈額之間的差額；A為被審計單位i第（t-1）期末的資產余額；ΔS為被審計單位i第t期的營業總收入與其一階滯后的營業總收入之間的差額；ΔAR為被審計單位i第t期末的應收賬款余額與其一階滯后的期末應收賬款余額之間的差額；FA為被審計單位i第t期末固定資產原值；ROA為被審計單位i第t期的總資產凈利率。根據模型（1）分行業和年度進行回歸之后得到的殘差ε，就是操縱性應計利潤，計為DA。王兵等認為，帶符號的操縱性應計利潤要比不帶符號的操縱性應計利潤能夠更準確地衡量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因為調增利潤的盈余管理更可能會損害注冊會計師的聲譽，我國企業會計準則中也專門強調了會計信息的謹慎性要求。因此，本文選取帶符號的DA而不是DA的絕對值作為會計師事務所審計質量的衡量指標。DA越小，說明被審計單位提供的會計信息越謹慎，也說明了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越高。

構建模型（2）檢驗執業質量檢查對會計師事務所審計質量的影響：

模型（2）中，Inspection為該模型的核心解釋變量。借鑒已有文獻，設定的控制變量包括：與規模有關的LnAssets、與現金流有關的CFA、與增長能力有關的Growth、與盈利能力有關的ROA、與資產風險狀況有關的WCA、與業務復雜程度有關的ARA和IA、與上市年限有關的LnAge、與會計師事務所有關的Big4、審計意見類型Opinion以及年份和公司虛擬變量。

各變量的具體含義如表2所示。

表2 變量類別、符號及含義

四、實證結果與分析

（一）描述性統計結果與分析

經過縮尾后所有變量的描述性統計如表3所示。

從表3可以看出，DA的平均值為-0.0108，說明總體而言，樣本上市公司提供了相對謹慎的會計信息。Inspection的平均值為0.3061，表明從2019—2020年樣本上市公司所有審計項目中，有30.61%由會計師事務所在接受執業質量檢查之后進行了審計。Big4的平均值為0.0641，表明從2019—2020年樣本上市公司所有審計項目中，6.41%由國際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審計。Opinion的平均值為0.0341，表明從2019—2020年樣本上市公司所有審計報告中，被會計師事務所出具非標準審計意見的審計報告占比為3.41%。

表3 描述性統計（縮尾后）

（二）回歸結果與分析

回歸模型控制公司和年份的雙向固定效應，使用聚類穩健的標準誤控制異方差。模型（2）執業質量檢查對會計師事務所審計質量影響的回歸結果如表4所示。

表4 執業質量檢查對會計師事務所審計質量影響的回歸結果

表4中，固定效應模型的within R值為0.8185，表明模型的解釋力度較強。核心解釋變量Inspection的回歸系數為-0.0036，且在1%的水平上顯著，表明會計師事務所在接受執業質量檢查之后，審計的上市公司操縱性應計利潤顯著降低，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得到改善，證明了前文提出的研究假設。控制變量中，CFA的回歸系數顯著為負，表明現金流越充裕的上市公司，提供的會計信息可能 越 謹 慎。LnAssets、ROA、LnAge的回歸系數顯著為正，表明規模越大、盈利程度越強、上市年份越長的上市公司，提供的會計信息可能越激進。其他控制變量未見顯著性。

（三）穩健性檢驗

筆者做了如下穩健性檢驗。

1.改變被解釋變量的衡量指標

除了操縱性應計利潤，還有學者以審計收費作為審計質量的衡量指標，審計收費越高，表明會計師事務所對審計項目投入的人力成本越大，審計質量越有保障。例如，徐經長、汪猛就以審計收費作為被解釋變量，研究了審計質量和企業創新之間的關系。因此，在穩健性檢驗中，本文將審計收費作為審計質量的衡量指標，以檢驗前文得出的結論。為了消除量綱的影響，在回歸時審計收費取其自然對數，其他控制變量仍然保持模型（2）不變。審計收費作為審計質量衡量指標的回歸結果如表5所示。

表5 審計收費作為審計質量衡量指標的回歸結果

從表5可以看出，核心解釋變量Inspection的回歸系數顯著為正，雖然顯著性水平有所降低，但是依然在10%的水平上顯著，并且接近5%的顯著性水平。表明在接受財政部的執業質量檢查后，會計師事務所傾向于收取更高的審計費用，更高的審計收費保證了事務所充足的人力資源投入，一定程度上也保證了審計質量，證明了前文得出的結論。

2.其他穩健性檢驗

除了改變被解釋變量的衡量指標，還做了如下穩健性檢驗：（1）依然采用OLS回歸，但是控制時間和行業固定效應；（2）會計師事務所出具了非標準審計意見，往往表明審計意見激進程度低，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越高，因此剔除被出具非標準審計意見的上市公司樣本。穩健性檢驗的回歸結果表明，前文的研究結論基本沒有變化。

五、進一步研究

（一）會計師事務所的調節效應分析

進一步研究不同類別會計師事務所對審計質量的調節效應。對會計師事務所按照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安永華明、畢馬威華振、德勤華永、普華永道中天）和非四大會計師事務所進行分類，根據模型（2）進行分組回歸，分組回歸結果如表6所示。

表6 對會計師事務所分組的回歸結果

從表6可以看出，四大組的核心解釋變量Inspection的回歸系數為-0.0056，不顯著；非四大組的核心解釋變量Inspection的回歸系數為-0.0036，在5%的水平上顯著，并且接近1%的顯著性水平。表明接受執業質量檢查后非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審計質量的改善程度高于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可能的原因是：（1）相對于非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流程可能更加規范，也擁有更好的質量控制政策，在接受執業質量檢查之前就有了較好的審計質量，因此審計質量提高的空間有限；（2）樣本的容量可能略顯不足，從2019—2020年，在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中，只有普華永道中天和畢馬威華振接受了執業質量檢查，而安永華明和德勤華永并未接受執業質量檢查，略顯不足的樣本容量導致不顯著的結果；（3）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和非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固有的審計質量并不存在太大差異，由于其他一些因素導致對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檢查效果不如非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但不論是何種原因，由于四大會計師事務所承接的客戶往往規模較大，備受投資者關注，因此，監管部門應加強對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審計質量的監管。

（二）被審計單位的調節效應分析

進一步研究不同類別被審計單位對審計質量的調節效應。對被審計單位按照國有企業和非國有企業進行分類，根據模型（2）進行分組回歸，回歸結果如表7所示。

表7 對被審計單位分組的回歸結果

從表7可以看出，國有組的核心解釋變量Inspection的回歸系數為-0.002，不顯著；非國有組的核心解釋變量Inspection的回歸系數為-0.0043，在5%的水平上顯著。表明接受執業質量檢查后被審計單位是非國有企業的審計質量改善程度高于國有企業。可能的原因是：（1）上市國有企業不僅接受證監會的監管，而且接受國資委的監管，面臨的監管比較嚴格，本身就提供了較高質量的會計信息，而非國有企業可能更有提高審計質量的空間；（2）上市國有企業和非上市國有企業固有的會計信息質量并不存在差異，由于其他一些因素導致了執業質量檢查的效果更體現在非國有企業。但不論是何種原因，由于國有企業在國民經濟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因此建議監管部門在對會計師事務所進行執業質量檢查的時候，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會計師事務所承接的上市國有企業的審計項目上。

六、研究結論與建議

綜上所述，本文的研究結論為，接受財政部的執業質量檢查以后，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質量得到顯著改善，非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改善程度高于四大會計師事務所，被審計單位是非國有企業時改善程度高于國有企業。本文的研究結論為正確認識財政部對會計師事務所執業質量檢查效果提供了一定的參考。

基于本文的研究結論，提出如下建議：（1）要繼續堅持由中注協和監督評價局聯合實施的、融合了行業自律和行政監管的這種創新的監管模式，同時可以增加執業質量檢查的不可預見性。比如，當年被檢查的會計師事務所在下一年度仍然有可能被抽查到，可實行現場突擊檢查，以不給會計師事務所專門準備的時間等。（2）在后續的檢查工作中，可以把檢查重點適度向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和會計師事務所承接的上市國有企業審計項目傾斜。對于公眾關注度較高的上市公眾公司的審計項目，也要加大檢查力度和檢查頻率。（3）實施獎懲措施。如對執業質量檢查中質量控制較好的會計師事務所，可在財政部官網上進行公開表揚，并號召行業從業者向其學習；對在執業質量檢查中質量控制較差的會計師事務所進行處理處罰，并將處理處罰結果向社會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