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麗娜 鄭樂鋒
[內容提要] 拜登政府上任后積極恢復美歐關系,推進跨大西洋合作進程取得階段性進展,建立了更為全面系統的貿易和技術領域合作協調機制,并成立了核心機構美歐貿易和技術委員會。該委員會的活動和進展表明,技術已超越傳統貿易成為本輪美歐協調的焦點。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具有規格較高、歐盟話語權提升、聚焦戰略新興與顛覆性技術議題,以及明顯的對華指向性等新特征。然而,美歐技術經貿協調能否取得實質性進展,關鍵還在于美歐能否有效彌合二者在戰略、利益、對華認知等方面的分歧。美歐技術經貿協調都為推進跨大西洋合作進程創造了一次新的機遇,并將對國際秩序和格局演變產生顯著影響,在技術創新、供應鏈、標準規則制定以及貿易投資等領域對中國科技發展構成嚴峻挑戰。
美歐間的跨大西洋伙伴關系是影響世界格局和國際秩序最重要的變量之一。特朗普政府秉持的“美國優先”政策導致美歐之間分歧增多,跨大西洋伙伴關系裂痕加大。拜登勝選后,來自美歐雙方建議恢復跨大西洋伙伴關系的呼聲頗多。與前政府采取“單邊利美”道路不同的是,拜登政府認為多邊主義對美國更有利,同盟關系是美國最重大的戰略資產。被視為“跨大西洋主義者”的拜登總統,在就職后不久便開啟了新一輪美歐協調進程。為緩和雙方緊張關系,拜登政府暫停了美歐間持續已久的貿易爭端,先后在大飛機補貼、全球最低稅率及鋼鐵和鋁關稅等領域達成和解協議。在第四次工業革命加速發展的背景下,技術在本輪美歐協調中的地位極為突出,并使經濟和貿易活動的重心隨之轉移。美歐雙方正在試圖建立較為系統的、長期的對話協調機制。其中,成立于2021 年9 月29 日的“美歐貿易和技術委員會”(TTC)是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的核心機構。本文以TTC 為主要研究對象,分析本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的演進和規劃、新特征、前景與影響,并通過美歐以技術為核心的新一輪協調進程,觀察美歐乃至全球經貿與政治的聯動效應。
無論是在技術,還是經貿領域,美歐間的合作協調均有較長的歷史傳統。在技術領域,為防止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國家獲得美國產品和技術,從二戰后杜魯門政府推出的“歐洲復興計劃”、《對外援助法》及在巴黎設立的多邊出口管制協調委員會(COCOM),到冷戰后的《出口管理法》(EEA)和瓦森納協定等,美國主導的各種形態西方技術管制聯盟歷經時代變遷延續至今。在經貿領域,20 世紀90 年代,美歐《新跨大西洋議程》(NTA)曾提出過建立跨大西洋貿易伙伴的構想。到小布什政府時期,雙方于2007 年成立了協調機構跨大西洋經濟委員會(TEC),并決定為達成一個全面的貿易和投資協定啟動談判。在奧巴馬政府時期,《跨大西洋貿易和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于2013 年7 月正式開始首輪談判。但經過五輪談判,直至2017年奧巴馬任期結束仍未能取得實質性進展。
特朗普政府早期奉行“美國優先”的單邊主義策略導致跨大西洋協調進程的中斷。特朗普政府相繼啟動了“全政府”和“全社會”對華遏制策略,屢屢刷新對華政策下限,但均無法達到快速擊敗中國的目的。在選情和疫情雙重壓力下,特朗普政府在2020 年逐漸啟動了“聯盟”對華策略。在特朗普推出的遏制中國5G 發展的“清潔網絡”計劃中,美國“聯歐抗華”的意圖已有表露。不僅美國總統公開承認,英國決定逐漸排除華為公司產品的決定與其施壓有關,而且美國前國務卿邁克·蓬佩奧在訪歐的過程中毫不避諱地通過抹黑中國企業的手段游說盟友加入“清潔網絡聯盟”,排除中國供應商,尤其是華為、中興等中國科技企業。為了獲得歐盟的支持,美國將“關于5G 網絡安全的布拉格提議”和“歐盟5G 網絡安全工具箱”整合為“清潔網絡”計劃的一部分,試圖共同塑造符合西方國家戰略利益的5G安全審查標準。為了實現建立“跨大西洋清潔網絡”聯盟的目標,美國務院利用外交游說甚至脅迫手段,不斷對歐盟、北約、經合組織及“三海倡議”等歐洲國家進行拉攏。
拜登就職前,重啟跨大西洋關系的信號逐漸增強。首先,美國參議院外交關系委員會于2020年11月18 日發布了《美國與歐洲:跨大西洋對華合作具體議程》,對重啟跨大西洋關系的必要性進行了評估,建議成立一個民主國家技術聯盟,重點聚焦新興技術研發及技術標準規范方面的合作,并加強與關鍵技術相關的出口管制和投資審查方面協調。歐盟委員會、歐盟外交事務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在2020 年12 月2 日發布的《歐盟—美國應對全球變革新議程》中建議美歐雙方在全球衛生、氣候變化、貿易和技術及捍衛民主等領域加強合作。該議程提出以歐美關系為中心,重建緊密、開放的跨大西洋伙伴關系,并在共同價值觀基礎上開展更為廣泛而密切的合作。這份議程提出了雙方在技術經貿領域的具體合作設想。此外,拜登當選后,歐美智庫也紛紛就“修復”“規劃”“重塑”或“重振”跨大西洋關系積極建言獻策,如《新跨大西洋協議:面向轉型而不是恢復》(歐洲外交關系委員會)、《中國計劃:跨大西洋戰略競爭藍圖》(美國大西洋理事會)、《規劃應對中國的跨大西洋路線》《通用密碼:民主技術政策聯盟框架》(新美國安全中心)等。
拜登就職后試圖以共同價值觀為紐帶重振傳統的跨大西洋聯盟。拜登積極作出恢復美歐關系的承諾,初步回應此前歐盟要求恢復跨大西洋合作的呼聲,并為任期內跨大西洋關系奠定了合作基調。拜登在就職演講中強調修復美歐聯盟,又在2021 年慕尼黑安全會議上,向國際社會宣告“美國回來了,跨大西洋聯盟回來了”。他還強調,跨大西洋聯盟是集體安全和共同繁榮的基礎,將重新與歐洲接觸,共同合作制定技術規范標準,捍衛民主價值觀。為阻止美歐分歧深化發展,拜登政府迅速在技術經貿領域展開了與歐盟的對話協商。拜登政府與歐盟進行了雙邊貿易談判,并最終于2021 年5月形成共識,同意不將雙方在鋼鋁關稅問題上的爭端升級。在數字稅方面,2016 年以來,歐盟及其多個成員國陸續提出了擬征數字稅的計劃,而美國為維護本國高科技企業的利益,不惜對盟友采取加征關稅等實質性反制措施。雙方關于是否應數字稅征收以及如何征收等問題長期存在分歧。在拜登政府的推動之下,2021 年6 月,七國集團(G7)財政部長和央行行長會議發布聯合聲明,就全球稅收改革達成了歷史性重大協議,一致同意全球最低稅率原則,確保跨國公司向其運營并開展業務的所在國繳納至少15%的稅率。
上述協調進展,為美歐開啟更進一步的技術經貿合作奠定了基礎。2021年6月,在美歐峰會期間,建立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合作協調機制的相關工作得到推進。根據峰會發布的“邁向新跨大西洋伙伴關系”的聯合聲明,雙方將通過成立TTC 深化雙邊貿易投資,避免技術性貿易壁壘,并加強技術、數字和供應鏈方面的全球合作。與此同時,雙方還計劃建立“美國—歐盟聯合技術競爭政策對話框架”,重點討論如何制定共同方案加強技術領域的競爭政策,以及強化執法方面的合作力度。
當前,TTC 已成為美歐技術經貿合作的重要協調機構。2021 年9 月底,TTC 在美賓夕法尼亞州匹茲堡舉行了成立會議,雙方就投資審查、出口管制、人工智能、半導體供應鏈,以及全球貿易挑戰等特定領域進行了政策協調,并設立了10 個工作組,提出了具體的行動計劃。會后發布的《美國—歐盟貿易和技術委員會成立聯合聲明》表明,通過TTC 開展的新一輪技術經貿協調主要聚焦在四個領域。
一是技術合作與標準制定。技術政策問題一直是跨大西洋兩岸關注的重點領域之一。尤其是在全球信息技術革命和中美激烈戰略競爭的背景下,加強新興前沿技術合作與標準制定已成為TTC未來合作的重要目標和任務。在技術標準與規則制定層面,在TTC 框架下設立技術標準工作組,主要任務是以共同價值觀為基礎,建立正式和非正式合作機制,共享特定技術領域的信息,并就關鍵新興技術國際標準的制定加強協調。在技術研發與創新層面,設立氣候和清潔技術工作組,共同支持氣候領域清潔技術的開發,采取激勵措施促進跨大西洋貿易和投資中相關產品與服務的合作,同時加強與第三國合作共同研究和創新全球貿易中嵌入溫室氣體排放的方法、工具和技術。在技術應用與服務層面,“促進中小企業獲取和使用數字技術工作組”主要任務是確保美國和歐盟中小企業獲得數字工具和技術,加快數字技術的獲取和使用,增強中小企業的數字能力。此外,雙方還表示將基于共同民主價值觀和人權原則,共同促進人工智能服務于經濟社會發展。為了避免人工智能風險管理框架中的分歧,美歐將在經合組織框架內共同制定人工智能原則,采取負責任的態度,發展值得信賴的人工智能。同時,雙方還將聯合進行一項經濟研究,關注人工智能對未來勞動力的影響,推進人工智能未來應用符合包容性經濟政策發展。
二是供應鏈安全與彈性建設。供應鏈的安全問題不僅是經濟問題也是政治問題。近年來,供應鏈安全問題給社會穩定和國家安全帶來的風險快速增長,特別是經歷了新冠肺炎疫情沖擊后,很多國家都已開始著手調整供應鏈布局,以確保本國供應鏈的彈性。在本次美歐磋商中,供應鏈問題同樣備受重視,成立的供應鏈安全工作組主要任務是專注綠色和數字轉型關鍵領域的供應鏈彈性和安全,并就中長期發展戰略問題開展合作。其中,在半導體領域,雙方表示將與所有利益相關方合作,加強投資,解決半導體行業的供需失衡,提高半導體供應鏈的透明度。同時,采取適當激勵措施完善國內半導體生態系統,避免補貼競爭,并通過供應鏈多樣化和增加投資,減少整個供應鏈中的戰略依賴。此外,雙方還成立了信息通信技術安全和競爭力工作組,主要任務是確保整個信息通信技術供應鏈安全、多樣性、互操作性和彈性,包括5G、海底電纜、數據中心和云基礎設施等敏感和關鍵領域。
三是市場監管政策協調。由于在技術領域利益訴求不盡相同,美歐的市場監管政策長期存在分歧。因此,雙方也試圖通過TTC 機制在投資審查、出口管制及數字治理等方面加強協調。在出口管制方面,出口管制工作組的主要任務是對技術立法和監管發展進行磋商,就風險評估、許可證發放,以及合規和執法的最佳實踐加強合作交流,促進對軍民兩用敏感技術采取統一出口管制。雙方表示將重點解決對美國國家安全及歐盟內部公共秩序造成的風險,并以立法或監管框架為基礎,建立適當的執法機制。雙方將在適當情況下與盟友和伙伴國家合作,采取多邊方式協調和擴大全球出口管制措施,促進建立在透明、互惠和公平基礎上的基于規則的多邊貿易和安全體系。同時,雙方也表示,將根據出口管制規則,加強與私營部門和公共機構的密切合作。此外,雙方還計劃建立“美國—歐盟出口管制對話機制”,設立專門論壇加強出口管制方面的協調。為落實出口管制措施,雙方接下來將舉辦利益相關方磋商會議,并就出口管制具體實施原則及具體議題征求意見。
在投資審查方面,投資審查工作組的主要任務是交換影響安全的投資信息,包括有關行業的戰略趨勢、投資來源和交易類型;敏感技術和相關數據的風險分析及風險緩解措施;與包括出口管制工作組在內的其他工作組加強整體協調,形成共同處理與應對特定敏感技術風險的政策工具。為此,雙方表示將根據經合組織《接受國與國家安全有關的投資政策指南》所述原則定期舉行會議,并與全球其他合作伙伴就投資審查問題進行交流。在數字技術監管方面,數據治理和技術平臺工作組主要任務是加強數據治理和技術平臺治理方面的交流合作,并在可行情況下尋求一致性和互操作性。同時,雙方也表示尊重美歐在虛假信息、算法透明度、數據訪問以及互聯網平臺責任等共同關注領域的充分監管自主權。此外,雙方還成立了一個濫用技術安全威脅和人權問題工作組,主要任務是打擊任意或非法技術監控;與七國集團及其他國家共同探討建立應對“互聯網中斷”的有效機制;在維護公民言論自由和隱私權的同時,加強跨大西洋打擊虛假信息操縱的合作。
四是應對全球貿易挑戰。美國和歐盟是彼此最重要的經貿伙伴,雖然擁有廣泛的合作基礎,但是雙方始終存在一定程度的貿易壁壘,并且各自應對全球貿易挑戰的方式也存在政策分歧。因此,雙方成立了一個全球貿易挑戰工作組,以避免新興技術產品和服務中出現新的和不必要的技術壁壘,促進和保護勞工權利,共同應對全球貿易和環境問題。雙方計劃優先合作事項包括加強協調,合作應對非市場經濟國家的貿易政策,確保雙方貿易政策反映共同的價值觀,打擊強制技術轉讓、知識產權盜竊、市場補貼等非市場行為;避免在新興技術方面設置新的和不必要的貿易壁壘,充分尊重雙方的監管自主權和監管體系,促進最高水平的公開和透明;貿易和勞工合作,促進負責任的商業行為,以增強全球價值鏈的可持續性;加強與環境和氣候政策有關的貿易合作,支持向循環經濟轉型。并將與貿易有關的氣候和環境問題納入全球貿易挑戰工作組的工作計劃。
在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革命、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等多重因素影響下,美歐雙方都產生了協調跨大西洋關系以維護或改造“自由國際秩序”的戰略需求,合作意愿都較為強烈。系統性協調機制的搭建促使美歐技術經貿協調進入了新的歷史性結構調整階段,并呈現出一些新特征。
一是協調機構的級別高、范圍廣。根據TTC 首次會議及后續進展情況來看,雙方參與人員級別高、部門多,涉及議題范圍廣泛,已成為了當前美歐在技術貿易領域重要的戰略協調平臺。首先,在人員配備方面,美歐雙方都分別任命了一些高級別的官員參與指導與協調。TTC 主席由美歐代表共同擔任,美方有國務卿布林肯、商務部長吉娜·雷蒙多和貿易代表戴琦,歐方為歐盟委員會執行副主席瑪格麗特·維斯塔格和瓦爾季斯·東布羅夫斯基斯。高規格的領導層既體現了雙方的重視程度,也為協調工作提供了組織保障。其次,在參與機構方面,由美歐雙方相關部門直接就特定議題進行對接協調,以確保雙方在具體領域的溝通效率與合作深度。美國參與協調的機構包括白宮、國務院、商務部、貿易代表辦公室、財政部以及能源部等,而歐盟方面則由歐洲對外行動署、貿易總局、司法和消費者總局、通信網絡、內容和技術總局,以及內部市場、工業、企業家精神與中小企業總局等部門與之對應協調。無論是雙方參與機構的級別,還是所涉及的協調范圍,都超出了以往規格,涵蓋了雙方行政、外交、貿易、財政等具體實務部門。再次,從TTC 設立的10個工作組的任務來看,此次雙方合作范圍有較大拓展。此前的《跨大西洋貿易和投資伙伴關系協定》主要聚焦削減貿易關稅,而TTC 涵蓋范圍更為廣泛。從人工智能、物聯網和區塊鏈等新興和關鍵技術的研發、應用和技術標準制定,到信息通信技術領域供應鏈彈性的安全保障,以及投資審查、出口管制、數字治理等市場監管政策協調,幾乎涵蓋了技術經貿發展的整個上下游生態體系。
二是作為協調主體,歐盟的影響力顯著提升,美國主導性有所下降。從當前實際進展情況來看,在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過程中,雖然美國仍處于主導地位,但歐盟的主動性、議程設置能力和話語權都已顯著提高。在合作動議方面,歐盟啟動較早。2020年8月,時任歐盟貿易專員菲爾·霍根就曾向前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提議“成立一個貿易和技術委員會,深化美歐貿易伙伴關系”。隨后,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在2020 年盟情咨文中確認了這一想法,并表示“無論2020 年美國總統大選結果如何,歐盟都將建立一個新的跨大西洋議程,在貿易和技術領域加強雙邊伙伴關系”。隨后,歐盟在《歐盟—美國應對全球變革新議程》中,不僅初步規劃了雙方在技術、貿易和標準等領域的合作框架,還先于美方,在該議程中較早地提出了針對歐美雙方技術標準和數字安全領域合作的七項建議,包括供應鏈安全、網絡安全能力建設、技術標準、數據監管與跨境自由流動、數字稅收,以及制定“跨大西洋人工智能協議”和建立歐盟—美國貿易和技術理事會。由此可見,歐盟早就為開啟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作準備。而當拜登政府正式就職以后,歐盟則加快推進了該設想的實施進程。2021年3月5 日,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正式向拜登提議“成立一個部長級貿易和技術委員會,建立跨大西洋技術聯盟對話機制”。歐盟所提出的雙方技術經貿合作具體方案在日后TTC 的成立及聯合聲明中都得到了相應落實。相比之下,美國在本輪跨大西洋合作的行動則略顯滯后。受選情、疫情和社情等國內問題羈絆,拜登政府在對外事務方面已表現出力不從心的狀態。
在議程設置方面,歐盟積極引導和設定本輪技術經貿合作的具體議題。在拜登就職前,歐盟就已提出推動新的跨大西洋合作進程的具體時間計劃,明確表示要在2021 年上半年舉行的歐美領導人峰會上正式啟動新一輪的美歐技術經貿協調。同時,歐盟還率先提出了雙方合作的具體議題,在雙方設立的10個工作組中,技術標準、數字治理、供應鏈安全、平臺責任、人工智能、下一代通信技術、市場監管政策、減少貿易壁壘等具體議題在《歐盟—美國應對全球變革新議程》中都可以找到對應內容。
在協商過程中,歐盟的話語權亦明顯提升。雖然在安全防務領域歐盟仍然高度依賴美國,但在新一輪跨大西洋合作進程中,歐盟積極主張重塑而不是修復跨大西洋關系,強調制定新的合作內容而不是延續之前的合作事項。歐盟顯然正在避免盲從美國。在技術經貿領域,歐盟不僅戰略自主意識明顯增強,同時還努力通過制定國際規則提升話語權和影響力。
此外,從歐盟的處境分析,無論是迎合美國“遏華戰略”需求以換取自身的利益,還是借“美中沖突”之際提高歐洲的戰略自主權,歐盟都處于相對有利的位置。可以預見的是,隨著歐盟議程制定能力的提升,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的未來發展將更多地取決于歐洲方面,而不僅僅是美國方面。
三是美歐協調重點聚焦技術領域。無論是跨大西洋經濟委員會,還是之后歷經兩任總統的《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協議》談判,此前的美歐經貿合作主要涉及農業、交通業、服務貿易、政府采購等傳統商貿領域。當前,以信息通信技術為基礎的科技革命正將國際政治從“地緣政治時代”帶到“技術政治時代”。在此背景下,本輪以TTC為核心的美歐協調主要聚焦在技術領域,尤其是半導體供應鏈問題。受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影響,美歐都出現了嚴重的半導體短缺問題,這迫使雙方不得不提高半導體供應鏈的彈性。拜登政府加強了半導體供應鏈的安全審查,并利用大量投資刺激本土芯片產業的制造與發展,與谷歌、英特爾、臺積電等產業巨頭舉行半導體供應鏈峰會,牽頭成立了美國半導體聯盟(SIAC),聯盟企業幾乎覆蓋全球整個半導體產業鏈。為確保半導體產業自給自足,進而打造先進的歐洲芯片生態系統,歐盟則籌劃了一項《歐洲芯片法案》。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證實,TTC 首次會議用了大量時間討論與半導體相關的問題,并成立了兩個與供應鏈安全相關的工作組,雙方表示將增強跨大西洋兩岸的供應鏈合作。但由于美歐都在試圖重構全球半導體供應鏈體系,努力降低對外部的依賴度,這使雙方不可避免地存在競爭和沖突。因此,構建合作路徑的同時,如何提高半導體供應鏈透明度,以及避免市場補貼爭端等問題也將成為TTC磋商的重點。
四是美歐協調具有明顯針對中國的意味。雖然歐盟不希望把矛頭完全對準中國,也不希望TTC變成一個討論中國問題的俱樂部,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也沒有明確提出要針對中國,但無論是從近年來美歐對華戰略競爭調整趨勢研判,還是根據TTC 成立前美歐的表態,以及首次會議的聯合聲明分析,TTC 都明顯包含涉華因素。TTC 的合作目標主要是為了應對所謂來自中國的“競爭”“挑戰”或“威脅”。歐盟在其發布的《歐盟—美國應對全球變革新議程》中明確指出“中國是合作上的談判伙伴、經濟競爭者和制度性對手”。拜登政府則延續了特朗普政府時期對華戰略競爭策略,在《臨時國家安全戰略方針》中特別強調“中國已成為唯一有能力結合經濟、外交、軍事和技術力量,對國際體系構成持久挑戰的潛在競爭對手”,并將“共同的民主價值觀”作為一種重要的外交工具,在國際社會上渲染“中美競爭是民主與專制的21 世紀之戰”。TTC首次會議也特別強調價值觀競爭的因素,建議聯合歐盟在投資審查、出口管制等方面對華進行政策協調。聯合聲明稱,TTC 將“以共同民主價值觀為基礎制定政策”,這實質上強化了協調合作的意識形態因素。在具體議題方面,諸如“濫用技術威脅安全和人權”和“應對非市場經濟國家的貿易政策”等也明顯具有針對中國的意味。
美歐間的跨大西洋伙伴關系是當今世界上最持久和最緊密的同盟關系。受政黨更迭和利益沖突等因素的影響,20 多年來,跨大西洋的貿易合作與談判歷經波折。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開啟的新一輪技術經貿協調,無論能否取得實質性進展,都將為修復跨大西洋伙伴關系提供一次新的機會,并對世界地緣政治格局產生巨大沖擊。
首先,能否有效彌合分歧將影響協調的實質進展。特朗普政府時期帶來的跨大西洋危機影響比較深遠。雖然拜登政府上任后,跨大西洋關系出現了緩和,推進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取得階段性進展,成立了TTC及確定了由10個工作組構成的協調機制框架,但進展的取得并非基于既有分歧的彌合,而是暫時擱置。影響協調推進的關鍵分歧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戰略目標分歧。美國試圖通過修復跨大西洋關系實現“聯歐遏華”,維持全球霸權地位的戰略目標,而歐盟則希望借重塑跨大西洋關系之機“傍美自強”,即在中美競爭中為歐盟謀求新的定位,實現“技術主權”“數字主權”“戰略自主”等戰略目標。二者戰略目標不僅不完全一致,還存在競爭關系,難以調和。二是經濟利益分歧。在美歐技術經貿合作的具體議題上,雙方政策立場還存有分歧,跨境數據流動爭端并未真正解決,市場監管模式也不盡相同。近些年來,歐盟不斷收緊對谷歌、Facebook 等美國科技巨頭的監管力度,導致美歐雙方之間的經貿摩擦不斷。同時,TTC 將半導體產業作為跨大西洋合作的首要任務,但雙方都缺乏明確的半導體發展戰略,而且各自都在大力加強半導體產業的補貼,這將會導致美歐半導體市場的競爭日趨激烈,也將會引起新一輪的產業補貼爭端。美國試圖利用共同價值觀而不是共同利益把歐洲捆綁在一起,這種做法更符合美國的利益,而不是歐洲的利益。三是對華認知分歧。拜登政府將中國視為“戰略競爭對手”,而歐盟則認為中國是“談判伙伴、經濟競爭者和制度性競爭對手”。尤其是歐盟各成員國在中國問題上存在諸多分歧,使得“歐盟更愿意在中美之間扮演中間人角色,而不愿意在中美戰略競爭中選邊站隊”。因此,二者對華認知差異會影響美歐技術經貿工作組對華政策協調及執行效果。
其次,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為恢復跨大西洋關系提供新機遇。特朗普政府時期美國陸續退出多個國際組織,使得許多跨大西洋對話機制紛紛失靈。拜登政府雖然宣稱將恢復跨大西洋合作關系,但在COVID-19疫苗知識產權保護、阿富汗撤軍等問題上未能與歐盟充分進行溝通,導致歐盟剛回升的合作信心又遇新挫。尤其是在未向歐洲盟友通報的情況下,美英澳悄悄達成的“三方安全伙伴協議”(AUKUS),建立了“盟中盟”,從而加重歐洲方面的疑慮,乃至產生信任危機。因而,TTC 首次會議的召開不僅為緩和美歐關系創造了一次機會,也為美歐雙方高層決策者提供了一個可以互動和建立信任的直接溝通渠道。
與既往的協調行動相比,跨大西洋合作的制度性建設增強了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合作的可行性和生命力。在汲取跨大西洋經濟委員會和《跨大西洋貿易和投資伙伴關系協定》的經驗教訓基礎上,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設立TTC 作為專門對話平臺和跨部門協調機構。雙方以“聯合聲明”的形式確定了未來合作框架,并在人工智能等領域簽訂了雙邊協議,這為下一步的系統協調推進奠定了初步基礎。美歐雙方不僅針對特定領域設定了10個工作組,還計劃就具體議題建立進一步對話機制。此外,為了應對競爭執法挑戰,在TTC的基礎上雙方又于2021年12月啟動了“美歐聯合技術競爭政策對話”,加強技術部門中競爭政策的合作。因此,如果本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能夠按照當前設想深入推進,雙方將真正步入跨大西洋關系的新階段。
再次,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將對國際秩序和格局演變產生重大影響。該輪協調因具有明顯對華指向性而將當今世界三大經濟體牽涉其中。在中美歐構成的國際大三角中,“任何一組雙邊互動都會產生三邊聯動效應”,進而牽動全球經貿秩序和政治格局的演化。
一是重構全球貿易秩序。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名義上為應對全球貿易挑戰,實際則為與中國在高科技及新興顛覆性技術領域展開戰略競爭。在評估前任政府戰略目標及實施效果基礎上,拜登政府執政首年對戰術進行了大幅調整,即從“單邊主義”回歸“多邊主義”。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拜登政府奉行的排除異己的“多邊主義”本質上是“小團體主義”或“偽多邊主義”。TTC 特別強調將“民主價值觀”作為合作和行動基礎,雖然拜登政府會在一定程度上扭轉特朗普政府引導的逆全球化進程,但并不會再引領世界回到新自由主義主導的“無限全球化”時代,而是將在TTC 及其他美國聯盟網絡共同編織下構建一個“有限全球化”的貿易秩序。如果美國執意深化“全聯盟”對華戰略或將導致分別以中、美為核心在全球形成兩個貿易體系。此外,雖然協調機構美歐貿易和技術委員會的名字“貿易”在前,“技術”在后,但從TTC 的10 個工作組及具體協調內容分析,每個工作組均以“技術”問題為核心展開相關協調合作。因而,本輪跨大西洋協調無疑將在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革命的背景下,加速推動全球貿易焦點從“商品(貨物)”“服務”向“技術”轉換。
二是改變規則制定方式。TTC 聯合聲明稱將“以共同民主價值觀為基礎制定政策”,這意味著非技術因素和非經濟因素對美歐乃至世界的技術經貿活動的影響將顯著增加。當前在技術方面,國際標準化組織(ISO)、國際電工委員會(IEC)、國際電信聯盟(ITU)等專業性國際組織在5G、人工智能、物聯網、區塊鏈等領域的全球技術標準制定中發揮了重要的協調作用;而在經貿領域,世界貿易組織(WTO)則在促進國際貿易關系的穩定和可預測性,以及打擊保護主義方面發揮了核心作用。然而,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則將導致地緣政治因素被強行嵌入到專業技術工作和國際自由貿易活動中,增加全球技術經貿活動的不確定性。對此,歐盟委員會執行副主席東布羅夫斯基斯評論稱,“TTC 這個新平臺作為為21 世紀制定標準和規則的一種方式,具有真正的戰略和地緣政治意義”。一方面,TTC 中與技術相關的工作組,如技術標準工作組、信息通信技術安全和競爭力工作組、數據治理和技術平臺工作組等,將首先在戰略新興和顛覆性技術等領域改變全球技術標準制定的邏輯。另一方面,TTC 中與經貿活動相關的工作組,如促進中小企業獲取和使用數字技術工作組、出口管制工作組、投資審查工作組、全球貿易調整工作組等,將給全球經貿互動,尤其是與技術相關的經貿活動帶來更多的行政干預,從美歐高官及其相關政府部門的全力介入即可管窺這一趨勢。
三是破壞技術發展模式。在沒有人為干預的情況下,新技術通常如埃弗里特·M·羅杰斯所描述的“創新—擴散”模式由技術發達國家向技術發展中國家和技術落后國家逐漸自由擴散。然而,美歐之間的技術經貿協調將對人工智能、物聯網、區塊鏈、5G/6G、量子計算等具有戰略意義的關鍵、新興和顛覆性技術在全球,尤其是非民主國家和非市場經濟國家的傳播擴散路徑產生重大影響。具體而言,根據TTC 聯合聲明,出口管制工作組的協調工作將形成技術屏障,避免敏感技術流向非民主國家;投資審查工作組將防范來自敵對國家對敏感技術研發的投資和收并購活動;技術標準工作組將通過加強關鍵新興技術國際標準制定協調保持技術優勢,維護美歐技術霸權;信息通信技術安全和競爭力工作組將對5G、海底電纜、數據中心和云等關鍵信息基礎設施領域的技術加強安全、出口和投資審查;供應鏈安全工作組的協調工作將導致與敏感技術相關的資源按照價值觀因素在全球民主國家與非民主國家之間重新布局;全球貿易挑戰工作組將加強美歐在關鍵技術領域的創新合作,加快新技術在跨大西洋國家之間的擴散和迭代速度。由此可見,新一輪美歐技術經貿協調實際上是以維護“共同價值觀”為名,掩蓋技術貿易保護主義之實,不僅不利于全球技術創新、應用與發展的整體提升,還將進一步分裂全球技術生態體系。
如今,美國對華戰略的“全政府”“全社會”“全聯盟”框架已然成形。新一輪美歐技術貿易協調還只是拜登政府“全聯盟”戰略的一部分,在此之前還有七國集團“重建更美好世界”(B3W)伙伴關系、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對話機制”(QUAD)和美英澳“三方安全伙伴協議”(AUKUS)機制。這些協調機制都具有一個明顯的共性特征,即加強聯盟關系,強化對華戰略競爭。因此,即便美歐技術經貿協調進程不能如聯合聲明所述完全推進到位,以美國為核心的對華聯盟網絡產生的互補和疊加效應也將給中國技術發展生態帶來巨大沖擊。一方面,美國將技術領導力視為未來競爭力的來源;另一方面,歐盟也在不斷強化技術主權,二者在應對中國科技崛起挑戰方面有一定的需求交集。因而,雙方將會在未來協調過程中重點審查中國可能對美國和歐盟產生安全威脅的投資;加強敏感兩用技術出口管制方面的協調,限制中國獲取關鍵技術的能力;通過技術標準制定、供應鏈和關鍵信息基礎設施安全審查等手段試圖將中國排除在全球高新技術貿易體系之外。此外,美歐間的技術經貿協調也不會止步于二者之間,而是會利用所謂示范與外溢效應將TTC打造為全球技術標準與規則制定的新平臺,其明顯的地緣政治特點與意識形態色彩,將對中國未來科技產業發展形成戰略制衡與政策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