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麗雅 李 超
[內容提要]不同于默克爾時代,德國新政府執政綱領及部分新政要對華表態尤為強調意識形態分歧和對華競爭。在近年來中西方對抗性上升、美國不斷拉歐遏華的大背景下,德國對華認知趨于負面,加之德國自身政局變化以及中德經貿關系的變化,新政府或將加強對華防范與施壓,減少對華戰略依賴,同歐美盟友加強協調,一致對華,在經貿、科技、全球基建、規則標準等領域爭奪主動權。中德關系存在波動的可能性,但由于中德經貿捆綁、西方內部矛盾、德國外交務實傳統等因素,新政府將在延續的基礎上調整對華政策,中德關系尚不致發生逆轉。
2021年12月8日,德國新政府正式成立,新總理朔爾茨取代執政長達16年的默克爾,德國步入了“后默克爾時代”。新政府由社民黨領銜,與綠黨、自民黨兩個小伙伴組成所謂的“交通燈聯盟”,這是聯邦德國成立70余年來首次三黨聯合執政,必將帶來內政外交各領域的變化。在默克爾主政的十多年中,德國奉行以經濟利益為首的務實對華政策,中德關系得以穩定較快發展。下一階段,在德國執政黨和重要閣員均有重大變動的背景下,德國對華政策將不可避免地進行調整,中德關系的不確定性將上升。本文擬梳理德國新政府對華政策調整的動向,分析這些調整背后的原因,由此觀察未來中德關系走向。
綜觀德國執政諸黨及重要領導人在競選中和執政后的涉華言行可以發現,新政府對華態度相較默克爾時代已有較大變化,其執政綱領在涉華議題上表態增多、渲染對華競爭的一面有所增強;內閣要員對華態度也不如以前友好,主張對華強硬、展現對抗的聲音明顯上揚。
一是強調意識形態分歧。2021年11月24日達成的聯合組閣協議是德新政府執政的綱領性文件,該協議總計14次提及中國,遠超上屆政府組閣協議(2018年)提及中國的6次,凸顯新政府對華重視程度,但不同于以往的“重合作”,新政府相關表態著重闡述中德分歧。協議重申了歐盟對華三層次定位,即“合作伙伴、競爭者、制度性對手”,重點突出“競爭與對手”,不僅強調要“在尊重人權和現行國際法的基礎上與中國開展合作”,還用較多語句就臺灣、香港、新疆等具體問題表態,例如支持臺灣參加技術性國際組織,抨擊新疆人權狀況等。對比來看,默克爾主政時,德國政府雖也十分關注上述議題,但一般傾向于通過面對面交流、閉門會談等方式加以溝通,政府文件中一般只籠統提及“雙方存在分歧”,鮮少就具體分歧闡述立場,2018年的組閣協議也并未對中德合作設定條件上的限制,反而多次表示“中國經濟發展對德國意味著機遇”“要找到中德共同戰略利益所在并確保其穩定”。新政府執政三黨中,綠黨的兩位黨主席哈貝克(Robert Habeck)和貝爾伯克(Annalena Baerbock)分別出任副總理兼經濟與氣候保護部長、外交部長,自民黨主席林德納(Christian Lindner)出任財政部長,這三人在對華態度上的共同點是意識形態色彩比較濃重。外長貝爾伯克倡導價值觀外交,反對默克爾政府在價值觀問題上較為低調的做法,主張在對華關系上堅持“對話與強硬相結合”的原則,認為“對話不意味著要對分歧保持沉默”。上任后第一次在國際場合亮相,貝爾伯克就在七國集團外長會上強調西方與中國的“制度性對手”關系,提出要在“尊重人權”的前提下與中國合作。貝爾伯克曾在上屆聯邦議院中擔任“柏林—臺北友好小組”副主席,在擔任聯邦議員期間曾在議會推動所謂“與臺灣建交”聽證會,涉臺議題為其關注重點。財長林德納過去幾年一直對中國的所謂人權、法制制度多有批評,在涉疆、涉港、涉臺問題上均有負面言行,表示將對中國采取比前任政府更強硬的政策。此外,對于中國的發展與治理模式,德國新政要也更多表現出不理解和不看好的態度,副總理兼經濟部長哈貝克就認為,中國利用數字化技術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做法難以被西方社會所接受。
二是擔憂中國實力快速增長,打破“印太”地區力量平衡。默克爾時代,德國就對中國在南海填海造陸表達過關切,新政府更加關注中國在“印太”地區的軍事能力,擔憂中國可能以軍事手段應對在東海、南海與相關國家的領土爭議,組閣協議呼吁中國“在維護周邊和平穩定方面擔當負責任的角色”;關切近年中國對臺軍事施壓,聲稱“只有在和平且雙方均同意的情況下才可改變臺海現狀”;為確保“印太”地區和平穩定,聲稱“將在尊重民主、法治、人權和國際法的基礎上,與盟友共同構建基于全球規則、開放、穩定的印太地區秩序”。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新政府一改德國在軍事上的克制傳統,聲稱要在中國周邊加強軍事存在,在拓展與志同道合的盟友的軍事合作方面有更多行動。2021年12月,德國派往“印太”地區的護衛艦“巴伐利亞號”從日本出發首次穿越南海來到新加坡,德國海軍司令舍恩巴赫中將在接受日、新媒體采訪時確認,德國準備擴大在“印太”地區的軍事部署,除海軍外,還將包括空軍和網絡防御部隊,參加與盟友的軍事演習,他還對中國海軍軍力“爆炸式增長”表示了擔憂。為維持“印太”地區力量平衡,共同防范所謂“中國威脅”,新政府提出完善地區伙伴關系網,推動完善本國及歐盟的“印太戰略”,在此指導下加大對“印太”地區的投入,加強與澳大利亞、日本、韓國、新西蘭等“印太”地區國家合作,捍衛共同價值觀,維護地區秩序。為此,新政府準備采用多元化手段發展同地區國家的不同層級伙伴關系,如建立德日政府磋商機制、推動歐盟與印度建立“聯通伙伴關系”、拓展與東盟的貿易伙伴關系等。
三是在經貿領域加強對中國的防范。在德國的認知中,中國過去是發展中國家,因此可以對中國適度讓利,但如今中國實力已明顯超越發展中國家,德中經貿關系處于“不公平”“不對等”的狀態。組閣協議明確指出,為應對越來越大、來自中國的競爭壓力,必須制定“公平的游戲規則”加以約束;另一方面,疫情暴露出在部分汽車零部件、口罩、抗生素等諸多中低端產品供應上過于依賴中國,德國對此存有危機感,組閣協議特別提出要“減少對中國的戰略依賴”。在這些問題上,新閣員的態度值得關注。外長貝爾伯克要求對華實行“強硬的經貿政策”,她更關注中德貿易關系中的“不對等性”,主張對“獲得政府補貼或不遵守環保標準的企業征收更高稅費”,不能“被中國牽著鼻子走”;她還支持德國和歐盟對敏感經濟領域的歐企加以扶持,呼吁禁止華為參與德國5G建設。財長林德納亦對德國在與中國的競爭中可能失去優勢感到焦慮。在2019年4月的自民黨黨代會上,他就以長篇講話描述中國經濟上的崛起,稱“德國若不自強,別的國家就會強起來”,呼吁德國“從安逸中醒過來”。德國是經濟大國,亦是出口導向型經濟體,外貿的好壞直接影響經濟發展,進而關乎德國的國際地位和整個國家發展的狀況,經濟界在德國對外政策制定中有著較高的話語權,德國外交戰略的一個重要目標也是要保障德國經濟利益免受損害。過去經濟界對華一直保持相對務實友好的立場,但近來對華批評聲也在不斷上揚。以德國工業聯合會(BDI)為代表的行業協會就多次將經貿問題政治化,2020年3月就任BDI主席的魯斯武爾姆(Siegfried Russwurm)給中德貿易關系劃出了所謂的“人權紅線”,稱“中國若是越線,德國就不能回避對抗”。2021年11月,德國工商總會(DIHK)一項針對3200家企業的調查顯示,越來越多的德企因“貿易扭曲政策”以及疫情以來的物流不暢等原因而考慮撤離中國。
新政府執政時間尚短,對華政策尚未完全定型,現階段只能從中國視角對其成員言行進行觀察,初步預判是其負面性上升。這一變化與國際大環境以及德國自身心態有很大關系。
從國際大環境看,中西方對抗性上升、美國對以德國為首的歐洲盟友不斷拉攏施壓,是德國新政府對華態度轉向負面的最主要外部原因。中西方對抗首先體現在政治上,即西方對華定位中的“制度競爭”不斷強化。德國政治家越來越一致地認為,“以貿易促變革”的對華策略已基本失敗,中國模式反過來侵蝕西方體制的一面日漸顯現。首先,中國經濟上的成功使得西方國家對自身制度的危機感上升。默克爾曾在接受英國《金融時報》采訪時直言,德國等國從冷戰中得出的結論是,非西方體制無法取得經濟上的突破,但中國的成功打破了這一固有認知。在部分問題上,西方甚至有借鑒中國模式的一面。德法兩國希望在歐盟層面推動大企業合并,通過打造“龍頭企業”搶奪國際市場,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因為看到了中國“舉國體制”的優勢。其次,中國模式的成功打破了西方民主制度的主導地位,特別在第三世界國家,西方制度的吸引力在下降。再次,西方在與中國的互動當中獲利減少,但卻將這歸咎于規則和模式“不公平”“不對等”所帶來的競爭劣勢,因此近年來德國等歐盟成員國屢屢在政府補貼、強制技術轉讓等問題上向中國施壓。這些構成當前階段德國社會對華政治認知的基礎。
中美、中歐對抗思潮是德國新政府醞釀調整對華政策的社會土壤。遏制中國已成為美國全球戰略的核心,中美關系的對抗態勢在其中的助推作用尤為突出。德國輿論普遍認為,2021年11月的中美元首視頻會晤并沒有從實質上改善中美關系,兩國元首都更傾向于向對方表明自己的態度,特別是在人權民主、意識形態領域無法取得共識。爭取歐洲成為美國對華政策的工具、服務于美國遏華政策,是拜登政府的重要外交策略。拜登上臺后加緊構建西方統一陣線,最為看重德國在歐盟內發揮的領導作用,甫一上任就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高呼“美國回歸”,之后更以實際行動拉攏德國:停止了特朗普作出的駐德美軍撤軍計劃,還向德國增駐500人;暫停制裁“北溪2號”參建企業;重返《巴黎氣候協定》、世衛組織,支持重啟伊核協議等等,這都讓德國感受到所謂善意。德國與美國利益不完全一致,但在維護安全方面極為依賴美國,在維護、拓展西方價值觀和民主制度方面與美利益契合。朔爾茨就任德國總理后第一時間與拜登通電話,表達了對與美共同應對國際挑戰的期待。外長貝爾伯克新年伊始首訪美國,聲明“在維護國際法和共同價值觀方面德美同舟共濟”。德國國內大西洋主義者群體根深葉茂,默克爾時代就有不少政治家不滿其以利益為先的對華政策,主張加大價值觀的權重。當前德美關系緩和,在一定程度上會弱化利益在德國發展對華關系時的驅動作用,使德國更愿意在價值觀、民主人權等領域配合美國對華施壓。
中歐關系過去長期以合作為主調,近年來競爭性乃至對抗性不斷上升,德國新政府對華政策的調整是這種變化的一種反映。自從2019年歐盟對中國進行“三層次定位”后,中國的“制度性對手”形象在歐洲逐漸定格。2021年12月10日,朔爾茨就任總理后首訪歐盟總部,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在與其共同會見記者時專門強調,中國是歐盟“經濟領域的強大競爭者,國家和社會秩序領域的制度性對手”,似在顯示作為歐盟成員在對華認知上的一致性。2021年4月,歐盟就所謂新疆“強迫勞動”問題對中國實施制裁,中方予以反制;5月,歐洲議會據此以壓倒性多數通過了凍結《中歐投資協定》的議案。這是中歐之間近年來最嚴重的一次外交交鋒,是雙方之間制度性對抗上升的真實寫照。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德國新政府很難繼續對分歧保持低調,甚至很可能成為中歐對抗的策劃者和參與者。近年來,歐盟在法、德等大國的倡導下,力爭實現戰略自主。朔爾茨就任后亦曾表示,德國在歐盟戰略自主的道路上要發揮重要的作用。所謂戰略自主,體現在處理對華關系上:一是要體現歐盟立場,不簡單站隊,該合作即合作,該對抗即對抗;二是通過增強對華政策的一致性提升歐盟行動能力。德國不斷協調歐盟內部以及大西洋兩岸形成統一的對華政策,這將提升德國政府對華示強的底氣。當然,為了以一個聲音對華,德國對華政策也將受到歐盟及其他盟友的牽制,例如在中國與立陶宛的外交爭端中,德國與美英法一道對立陶宛表示聲援。
與此同時,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加劇了東西方價值觀沖突,使得中西之間關系更加復雜。中西方在抗擊新冠疫情模式上表現出不同的價值觀取向。中國強調生命至上,對新冠病毒零容忍,采取了嚴格的隔離政策,并明確要求在公共場所戴口罩。歐美等西方國家強調“民主”“自由”,將中國的抗疫政策視為對自由的侵犯。當前,新冠病毒新變種奧密克戎在全球迅速傳播,中國即將舉辦冬季奧運會,中國對疫情的零容忍政策繼續面臨西方陣營的指責。德國政界、商界部分人士不滿中國的抗疫政策,批評中國的隔離規定以及簽證要求限制了兩國人員交流,對兩國之間的經濟、貿易交往造成了負面影響。事實上,疫情暴發兩年來,中德政界面對面的交流幾乎停滯,德國對華了解只能依靠間接途徑和方式,對華誤解進一步加深。新政府不可避免受到因疫情所致價值觀沖突的裹挾。
德國社會近年來對華心態的變化是新政府調整對華政策的直接動力。其中最主要的刺激因素是中德經濟實力的此長彼消。中國經濟總量在2005年默克爾就任德國總理時尚低于德國,2007年就已超過德國,2021年甚至超過歐盟。在德國尤為重視的工業制造業領域,中國突飛猛進的發展令德國相對優勢持續下降。2015年起,德鐵集團開始大規模采購中國中車集團列車,而此前主要采購西門子公司的列車。2021年8月,科隆經濟研究所發布研究報告指出,2000~2019年,中國對歐盟出口商品中,高技術產品占比由50.7%上升至68.2%,中國產品在歐盟本土以及全球市場都對德國產品構成競爭。德國有媒體據此渲染所謂中國對德國核心產業的威脅。據德國機械設備制造業聯合會統計數據,2020年,中國首次超過德國成為全球最大機械設備出口國。德國工業聯合2019年發布報告,建議德國、歐盟對中國采取更強硬的政策,如加大針對中國企業的反傾銷調查、加強對中國產品獲取產業補貼的監控、約束非市場經濟國家遵守歐盟的“自由市場經濟秩序”,批評中國市場開放程度低、強制技術轉讓等。其新任主席魯斯武爾姆近期更是直言,“德中兩國的市場開放不對稱性不可接受,歐盟和聯邦政府需要求中國作為國際市場的參與者創造公平的競爭條件”。德國的中小企業也認為,隨著科技的發展中國不再依賴進口德國的高科技產品,德國企業能夠從中國獲得高額利潤的時代已經過去。德國和歐盟一直視制定行業標準為其經濟競爭力的核心,對中國除在市場規則、對等開放等問題上存有疑慮外,更難以適應和接受中國隨著實力上升而分享標準化體系主導權的全球性競爭。德國還擔心中國在追求全球標準制定權過程中追求地緣政治目標,如在“一帶一路”倡議的框架內傳播中國的技術標準。在近期中國與立陶宛的爭端中,德國企業同時擔心自身對華貿易受到影響和中國經濟實力對政治領域的輻射。
德國政局以及人事變更、新生代政治家全面執掌政權,都為德國外交注入了新元素。中德關系過去十余年來的穩定發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默克爾本人的主導。事實上,默克爾在執政后期已經面臨國內要求改變對華政策的壓力。默克爾身邊許多人對華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長期擔任默克爾外交顧問的霍伊斯根(Christoph Heusgen)應當是默克爾務實外交的操盤手,但在轉任德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后,多次抨擊中方,并與中方代表發生言語交鋒;近期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應從實力地位出發與中國合作,否則會被中國視為軟弱”。默克爾第四任內閣外交部國務秘書、現任聯邦議院外委會主席羅特(Michael Roth)近期稱,“如果中國買下一個德國中小企業,這不僅僅是直接投資,而是一種對德國經濟的侵略”。由于默克爾本人威信高,能夠頂住國內以及來自美國的壓力,中德關系遂得以保持穩定。她卸任后,德國平衡不同對華聲音的力量有所減弱。新政府三黨執政,社民黨支持率并不高,朔爾茨屬于弱勢總理且缺乏默克爾那樣的威信,為避免引發爭議而在競選過程中未就涉華議題作過多表態,也是最后一輪電視辯論中唯一未談及中國的候選人。在德國外交決策層級中,對重要大國政策制定權一般歸屬總理府,外交部負責執行。本屆政府上任伊始,綠黨就公開爭奪外交決策權,朔爾茨能否掌控局面有待觀察。德國新一代政治家比較年輕,從小接受新自由主義政治洗禮,追求個性與自由,又普遍缺乏與中國交往的經驗,對華意識形態偏見尤重,他們的全面掌權必將推動德國對華政策的變化。
此外,受政治大環境以及媒體大量負面報道影響,德國民眾對華態度也在發生變化。德國科爾伯基金會每年針對外交議題開展民意調查,其2021年度報告顯示,與2020年相比,德國民眾對于中國影響力增長持負面態度的比例由43%增至55%;支持與美國共同應對中國挑戰的比例由28%升至41%。德國《國際政治》期刊2021年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58%的德國人認為,即使德中兩國經濟關系受損,也應對中國采取更強硬的態度。
有鑒于德國政界和社會上對華認知的負面轉向,今后一段時間內,德國新政府對華政策中防范、競爭的一面可能會凸顯,中德關系波動的概率比較大。
總體上,德國新政府將竭力加強與歐盟及美國的對華政策協調,在政治層面構建歐美一致對華的行動基礎。德國總的觀點是,中國充分利用了經濟全球化的便利,在國際經濟體系中逐步成為主導者,在國際政治領域日益發揮重要作用,德國作為中等大國,孤立的對華政策無法面對一個更加自信的中國。德國最大的外交安全類智庫國際政治與安全研究所(SWP)近期出臺的重磅報告《轉變中的德國外交政策》明確指出:“歐洲實力相對下降,已無力推動中國按照既有國際法和多邊主義、自由秩序行事,德國政治協調與合作的關鍵伙伴是美、英、加以及“印太”地區有共同價值觀的國家。”新政府在組閣協議中也已表明立場,將在“歐盟共同的對華政策”框架下維護利益和價值觀,與跨大西洋伙伴加強協調來減少對中國的戰略依賴。從這一前提出發,新政府可能在多個方面協調西方立場,與中國加強競爭。
第一,維護西方技術主權和技術標準制定權。德國對中國技術水平提升并日漸搶奪國際技術規則制定權感到警惕。2021年7月15日,默克爾任內最后一次訪美中談到對華政策時,亦主張與美國一道確保西方在芯片等高新領域始終保持領先地位,在數字化和網絡標準制定方面加強歐美協調。德國是跨大西洋貿易與技術理事會(TTC)的積極倡導和推動者,2021年9月,法國與美、澳就潛艇問題發生爭端,法國擬暫停理事會首次會議,但德國主張按原計劃召開該會議。上述SWP報告的措辭尤為強硬,稱“必須阻止中國占據越來越多國際組織領導崗位”,原因是“中國日益利用國際組織推行有利于自身價值觀和利益的標準”。由此可以推斷,德新政府將更為重視技術與標準之爭,一方面加大在數字經濟領域投資,提高本國高科技企業創新能力,在芯片等高新領域與美國站在一起,在對華技術轉讓、高科技企業合作等領域保持警惕、加強審查,甚至軟脫鉤;另一方面,強調在歐美共同建立相對獨立的數字基礎設施,加強“民主”數字基礎建設,保護盟友數字基礎設施免受網絡攻擊,利用歐美跨境數字政策的一致性保護全球公民的數字權利,維護歐美國家數據信息安全,防范所謂的外部滲透。同時,新政府也將加強對外部高科技公司的監管,執行嚴格的數據保護標準,在關鍵網絡基礎設施的選擇上注重安全性。
第二,支持歐盟“全球門戶”(Global Gateway)戰略,盡可能在全球形成對沖“一帶一路”倡議的能力。中德經貿關系并不局限于雙邊層面,德國很大程度上擔憂中國的經濟實力轉化為全球層面更大的話語權和影響力,進而改變全球秩序。為此,德國新政府在保持對華合作基本面的同時,將會在中德競爭激烈的領域強化自身及西方集團的能力,維持其全球主導權。在德國大力推動下,歐盟不久前正式出臺“全球門戶”戰略,歐盟委員會國際合作伙伴關系委員烏爾皮萊寧(Jutta Urpilainen)稱:“‘全球門戶’是根據高國際標準制定的基礎設施建設的重要工具,重點在于幫助發展中國家進行數字化建設與綠色轉型,與中國不同,歐盟將通過‘全球門戶’主要向參與國提供贈款,避免參與國‘陷入債務陷阱’,且實施的項目仍然掌握在各自國家手中。”德國駐歐盟大使柯慕賢(Michael Clauss)亦稱:“‘全球門戶’能使歐盟成為一個更有效的地緣政治行動者,與‘一帶一路’倡議相比,定期的、基于價值觀層面的合作將是一個有吸引力的選擇。”柯慕賢此前在擔任德國駐華大使時就曾公開表示,“‘一帶一路’是中國特色的全球化,是以中國為中心的項目”。德國政商界均對“全球門戶”持積極態度,新政府在執政協議中特別強調了該倡議將在“印太”地區發揮重要作用,未來勢必將推動歐盟利用該倡議在發展中國家推行歐洲的技術、環保標準,與“一帶一路”項目形成競爭關系。
第三,在意識形態和制度分歧方面加大對華施壓力度。德國新政府在對華“合作伙伴、競爭者、制度性對手”三重定位中,與默克爾時代相比將顯著偏重后者,并在對華交往的多個層次中予以實踐。一是在新疆、香港、臺灣等敏感議題上,新政府炒作的力度可能增大。這些問題的背后,既有所謂的人權、價值觀分歧,也有大國博弈的印記。相關問題長期以來都是美國等西方國家打壓中國的主要抓手,在中西方博弈加劇的大背景下,特別是在美國的壓力下,德國新政府將更多利用這些問題增加對華博弈籌碼。二是就人權等治理模式問題繼續提出異議。勞工權益、環境保護、法制建設等問題長期以來都是德國政界和媒體抨擊中國的靶子。近段時間,在疫情應對上,德國輿論批評聲再起,如病毒學家凱庫勒稱,“封鎖城市帶來巨大經濟與社會后果并沖擊國際供應鏈”。未來,國家治理差異所引發的沖突或將更加凸顯。三是在經貿規則上進一步要求絕對對等。中德經貿問題已明顯呈現政治化的趨勢,隨著雙方在中高端產業鏈的競爭不斷加劇,德方競爭優勢相對縮小,新政府勢必更注重在經貿規則等方面下功夫,就是在國際貿易規則上維護西方主導權,例如在世貿組織等機構中與美歐國家緊密合作,防止中國推行利己的貿易規則;同時在“對等開放”“公平競爭”等問題上向中方提出更多要求。
當然,在諸多不利因素之外,中德關系中始終存在一些穩定性因素,能夠保障中德關系不至于脫軌。德國新政府雖強調對華競爭,但并不希望雙邊關系失控。其對華政策將在一定延續性基礎上調整,而非另起爐灶。
第一,經貿利益仍將扮演中德關系“穩定錨”的角色。從貿易看,2020年,德中貨物貿易總值達到2132億歐元,同期德美貿易額為1712億歐元,中國連續第五年成為德國最大貿易伙伴。尤其是在全球醫療防護用品緊俏時期,德國更需要作為其穩定供應鏈中一環的中國。從投資看,2020年來自中國的直接投資在德國大幅增加。中國在歐洲的直接投資項目縮減了16%,總計261個,但對德投資項目則增長了17%,達到98個,中國成為德國的第二大投資項目國。中德在經貿領域的互補性仍在,兩國互惠互利的經貿關系并未發生根本性變化。德國工業聯合會秘書長朗(Joachim Lang)認為,中國經濟的增長對德國具有積極影響,德國對中國的出口增長在疫情背景下能夠彌補其他市場需求的疲軟。特別是對于許多深耕中國市場多年的德國企業,放棄中國市場意味著放棄巨大的經濟利益,例如德國三大車企全球銷量1/3在中國市場。德國經濟界整體對華疑慮有所上升,但仍不愿看到政治層面的分歧、摩擦外溢至經濟層面,以至影響現實利益。何況,減少對華貿易依賴也不是簡單說說就能做到的。近期,西門子總裁兼德國經濟亞太委員會主席博樂仁(Roland Busch)就公開呼吁外長貝爾伯克不要與中國對抗,而應以“尊重的方式”相處。他以能源轉型為例,指出若不進口中國的光伏、風能設備,德國應對氣候變化的目標就是一句空話。
第二,西方聯盟內部矛盾決定了德國新政府追求以一個聲音對華說話并不容易,德國仍有必要從自身利益出發考慮對華合作問題。德國政界對于“歐美關系發生根本性變化”基本形成共識,盡管深知歐盟生存與發展離不開美國,在情感和價值觀問題上也與美國更為親近,但同時希望推動歐盟以更平等的姿態與美國合作,在重大國際問題上保持更為獨立自主的政治立場。在對華問題上,德國與美國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美國有維持其全球霸權的需求,以此為出發點制定遏華政策;德中之間則沒有根本性地緣政治沖突,意識形態也算不上德國的核心利益,雙方矛盾更多是圍繞利益分配而產生的具體問題。此外,德國既擔心中美對抗劇烈升級,殃及自身,也擔心中美在部分問題上越過德國、歐盟展開合作,搞越頂外交。因此,德國并不能一心一意配合美國。在歐盟內部,成員國難以團結一致的問題長期困擾各國,北歐與南歐、西歐與中東歐之間的矛盾始終未解,不時激化,國際問題更是紛繁復雜,德國雖具有較大影響力但并不能在所有問題上號令各方,歐盟共同外交實際上說易行難。不少歐盟成員國如意大利、希臘等長期重視與中國的務實合作,匈牙利等中東歐國家也不同程度從對華合作中受益。再從德國自身來看,除經貿利益外,在新政府重點關注的應對氣候變化、援助非洲、穩定中東局勢等問題上,都離不開中國參與與合作。特別是應對氣變與能源轉型是德國新政府執政方略的重中之重,中國是“排放大國”和爭取實現“雙碳”目標的大國,中國的支持對德國新政府的有關施政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即使對華強硬的綠黨,也反對對華搞脫鉤,強調在氣候等問題上與中國合作。
第三,德國新政府仍有推行務實對華政策的內生力量。總理朔爾茨的外交理念深受勃蘭特、施密特等老一批社民黨政治家影響,尤為推崇20世紀70年代的“新東方政策”,致力于實現東西方緩和。他在施羅德、默克爾內閣中均擔任過部長,執政經驗豐富,能夠保持務實平衡的風格,不走極端。其對華交往經驗也較為豐富,擔任漢堡市長期間就曾兩次訪問上海,擔任財長期間多次訪華,主持中德高級別財金對話,對中德利益交融有著切身感受。朔爾茨對涉華敏感議題有著與默克爾相似的謹慎,2014年8月,達賴曾竄訪漢堡,作為市長的朔爾茨特意同達賴保持了距離,未與其會見。近期,德媒透露,朔爾茨在就任前曾通過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向中方傳話,表示將延續默克爾的對華政策。同時,綠黨與自民黨曾經均作為執政黨參與過對華決策,對利益與價值觀的平衡有所了解。綠黨籍前外長菲舍爾剛就任時亦推行價值觀外交,但隨著交往深入,其對華態度發生了巨大變化,轉向務實。目前來看,外長貝爾伯克正式就任后,在涉華具體問題的表態上趨向謹慎,例如避免直接就“政治抵制冬奧會”的問題表態。此外,務實外交在德國政界有很深的傳統,德國政界精英深知,對外政策的核心目標是維護國家利益,在具體施政過程中受客觀條件限制,價值觀外交理想雖好,未必能夠實現。近期已有不少媒體刊文批評貝爾伯克“理想主義的外交理念”,稱其“可能將德國引向歧途”。
多年來,中德關系一直是中歐關系的領頭羊,中德之間有著密切且互利共贏的經貿往來,在應對氣變、援助減貧、維護自貿和多邊主義等全球性議題上有著諸多共同語言,雙方通過政府磋商及80余個對話機制就各類議題,包括分歧保持著深入溝通。這些因素保證了中德關系的相對穩定,即使德國政府更替,德中雙邊關系的互利互需性依然存在,這是新政府制定對華政策的最主要依據。加之德國外交有重穩定、重平衡的傳統,其對華政策不太可能出現顛覆性變化。當然,它在總體穩定的同時,局部變化在所難免。未來,中德關系不可避免地將呈現更為復雜、多樣的局面。不過雖然競爭性甚至對抗性因素增多,合作仍是中德關系的主要方面。中方對此應該有所預判和應對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