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喬洪濤的短篇小說《桃人記》,圍繞在老虎嶺上種桃樹的三位桃農劉建國、牛寶山和李長增展開,講述了三則令人感嘆唏噓、悲欣交集的故事。從這三則故事里,讓我們看到了當下農民的喜怒哀樂,也看到了他們百折不屈的韌性與掙扎。
三則故事中,最吸引我的是《劉建國》。這個一沒文化二沒技術的農家漢子,可以說代表了中國鄉村中的一個群體。他年輕時也曾跟隨洶涌的民工潮出去打工,但因為沒有技術,只能干出力多掙錢少的建筑工地“下工”。因為經濟條件差,他娶了一個“腦瓜不靈光”的媳婦。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樣一個媳婦,幾年前還因為車禍被截了一條腿。
農村漢子想要與天掙命,想要活出個人樣,只有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教育下一代上。遺憾的是,劉建國的兒子劉小民后來變得好吃懶做,迷戀游戲,甚至還跟他動手。農村教育的凋敝和家長外出打工疏于管教兒女的現狀,與其說是作家的藝術加工,毋寧說就是一種現實。
因為去年桃子價格不好,劉建國家里的桃少賣了四萬多元,并導致兒子定好的婚事黃了。而今年,五月里又下了冰雹。這無疑令這個原本不幸的家庭雪上加霜,也讓劉建國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壓力。他為了減壓,只能不停地抽煙;實在憋悶得不行了,就跑到宅子前面的山頭上,像狼一樣吼上幾聲。但該來的還是來了。在桃子收獲的季節,桃子價格一日日降,桃商也變得越發挑剔。劉建國一怒之下,將一筐筐紅彤彤的油桃倒進汶河,并暗下決心,要把自己的桃樹砍了。后來,劉建國在砍樹的過程中,因為腦溢血累倒在地里。
不得不說,這是直面農村現實的沉重故事。農民到何處去?農村該怎樣發展?從魯迅、王魯彥、沈從文到趙樹理、周立波,再到高曉聲等改革開放后的一大批作家,都在尋找這個答案。當然,喬洪濤也通過小說進行了思考,并試圖給出自己的答案。
在《劉建國》的結尾,作者寫道:“劉小民背對著他倆,說,種桃不如賣桃,我和朋友已經聯系好了市場,合伙收桃往外地發,這么多桃賣不出去,爛地里有什么用!”現實面前,反而是劉建國那個不爭氣的兒子顯示出了面對生活的韌性和不屈服。這個形象的轉變似乎有些突兀,但我相信,作者是進行過認真而嚴肅的思考的。新農村的未來,難道不正應該寄希望在農村的“新人”身上嗎?
從這個角度說,《劉建國》跟接下來的《牛寶山》,在主題上便有了延續性,在對“鄉村振興”問題的思考上,構成了一個系列。牛寶山跟劉建國一樣,是個善良勤懇,卻又略顯保守落后的傳統農民形象;不同的是,在教育下一代這件事兒上,他獲得了成功。他的兒子牛思群成績優秀,考上了“重點本科”,畢業后留在了北京。但是,現實中的牛寶山并不像村里的“劉建國”們想象的那么幸福和無憂無慮,在他身上展現的,是另一種“桃人”的人生。
如果說靠賣桃給兒子劉小民娶一門媳婦對劉建國來說“亞歷山大”,那么靠賣桃幫兒子牛思群在北京買一套房子,對牛寶山這位村里人人羨慕的“父親”來說,更是如同“老虎吃天”。雖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牛寶山也有很多難處“不足與外人道”,可畢竟這個身在京城的兒子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精神寄托。但是,這個寶貝兒子卻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要辭職回窮山溝創業。這件事對牛寶山的精神沖擊太大了。
高材生牛思群還是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做直播的新女朋友。在水蜜桃成熟之季,他們網絡直播售賣當年成熟的第一枚蜜桃,竟拍出了九百九十九元的高價。牛寶山一開始不以為然,最后在支書的講解下,他打消了顧慮。“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子啥也不想管了。……由他們折騰去!”
從牛寶山和牛思群這對父子身上,我們所看到的,是緊跟時代發展的浪漫憧憬與想象。在趙樹理、柳青和高曉聲等善于描寫農村生活的老一輩作家筆下,都會有意地設計出新舊兩種截然不同的農民形象。在《劉建國》和《牛寶山》中,喬洪濤很好地繼承了這一傳統。《牛寶山》中,結尾處的牛寶山腳下有了勁兒,腰板也就挺直了許多。
《李長增》中的李長增跟牛寶山一樣,都因為培養出了大學生而受到村里人的尊敬,但也都有著他們自己才懂的辛酸。《李長增》中的“兒子”在市里上了班,且已娶妻生子。為了給兒子買房,李長增磕干家底兒,支持了二十萬。孫子出生之后,李長增的老伴兒牛鳳英,便開始常住城里兒子家照顧孫子。因為城鄉生活的差異,也因為代際不可調和的矛盾,雖然村里人都說牛鳳英進城享福去了,可他們老兩口私下里卻管那種生活叫“坐監獄”。
因收獲季節的到來,加重或者說激化了原本就存在的這種矛盾。李長增雖然是個能人,會修理,會泥瓦工,會木匠,可身體不好。牛鳳英急著回家幫忙,一天兩三遍給李長增打電話詢問情況。終于忙中出錯,一不留神,大孫子磕在了桌角上,磕破了額頭。這場“事故”,不僅讓她被兒子兒媳趕回了老家,最讓她傷心的是,還讓暴怒中的兒子狠狠地甩了一個耳光。
她從兒子家離去的時候,小說的描寫充滿柔情而令人傷感。“牛鳳英進屋背了包袱,又把手臂上一只銀鐲子摘了放下——那是過六十六歲生日時兒子兒媳花七百塊錢給她買的——她還給他們。”“最后,她拿了一張倆孫子的照片悄悄放在身上,一步一步出了樓門。”在女人回到農村老家之后,家里的桃收完了,她的丈夫李長增也在晚上睡去之后,再也沒有醒過來。
在農村人淳樸的觀念里,老輩人都希望年輕人好好讀書,不要重復父輩的艱辛和勞苦。可當這些兒女們跳出“農門”之后,因為城市沉重的生活壓力,他們不僅不能夠反哺父母,還會從經濟到精神,從肉體到靈魂,繼續著對父輩的壓榨。在《李長增》的結尾,女人埋葬了李長增之后,拒絕了兒子的邀請,決定把土地租出去,靠著李長增給她留下的八萬塊錢家底和養老金了此一生。這個選擇不可謂不決絕,但我們不得不懷疑,作為母親的她能夠決絕到底嗎?
《桃人記》,看似由三個互不聯系的短篇組成,實則有著其深層的內在邏輯。這三篇小說都采用了“父與子”的人物邏輯關系來結構故事,寫了當今農村中或從農村走出來的具有代表性的三種年輕人——沒知識沒文化的劉小民、具有新思想的新時代大學生牛思群、生活負擔沉重的城市工作者李長增的兒子。小說不回避對現實困境的著力刻畫,但在“殘忍”中卻透露著溫情;在對農村、農民出路的探尋中,也不乏希望和憧憬。